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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不知的沈凌云告诉过我,杜哥和张娜离婚后,把他们两人在城西的房子卖了,卖房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张娜,之后他就搬到这个宿舍。
宿舍坐落在离医院极近的一条同样僻静的街上,街道两边的建筑都是五十年以上的老房子:爬满绿色植物的灰色外墙,如今少见的高畅门厅。
宿舍在一楼,他打开门,让到边上,很绅士地请我先进。
我毫不客气地迈进门,赤脚踩在一尘不染的原木色地板上。
一室一厅的宿舍,荫凉宜人,带着个不小的院子。进门就是长方形的客厅,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都是我在地质大院杜伯伯家见过的旧物,客厅一头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白底蓝花的沙发,似乎是宜家多年前的花色,难为他如今还能淘到,墙角有盆茂盛的龟背竹,沙发正对面是套音响,堆满半面墙的CD和一台我熟悉得不行的电视:当年为了看香港回归的报道,杜伯伯特意花一年的奖金买了长虹29寸彩色电视机,我还记得我们俩和沈凌云挤在地质大院杜家狭小的沙发上,喝着冰镇啤酒,看着电视,那景象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姥姥说恋旧的人心肠好。以前我挺同意姥姥这话的,可有人活生生地告诉我,其实恋旧的人心肠最狠:一堆旧物,经挑三拣四,除了他自认为值得珍藏的,其余的全都被扔进了垃圾箱!
我指着电视,“没想到你还留着这老古董,现在还能看吗?”
他进门就去卫生间洗手,听我问,拿毛巾擦着手出来,“应该还行吧,反正我也没空看!”
我见他洗完手,也去卫生间洗手。进门必须先洗手再换衣服才能就坐,是我俩都认可的最基本的卫生标准之一。
卫生间面积不小,有个小小的窗子,透进隐隐的绿色。他换了全套的卫浴设备,整体雪白的卫生间好像从没有人用过,淋浴间的玻璃门透亮地仿佛不存在,洗手台上没有任何水渍,只放着一只口杯,一把牙刷,用了一多半的佳洁士牙膏和老牌香皂舒肤佳,熟悉的淡淡香味引得我一笑。
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看我洗完手,把手里淡绿色的毛巾递给我,“喝点什么?”
我低头擦手,咖啡两个字差不多脱口而出,想了想,抬头一笑,“还是茶吧!知道你这里一定有好茶!”他有一套宝贝得不行,耗时颇长的咖啡壶,可我不准备在他这儿停留太长时间,喝茶只要烧开水就好,简单!
看他去厨房烧水,我踱到小院门口,透过纱帘向外看。院墙边种了一圈爬滕的各色蔷薇,正是花季,馥郁的芳香沁人心脾。紧挨着蔷薇花墙边是一圈粉色的月季,品种各异,颜色倒是难得的一致,是我当年最喜欢的颜色,如今,翻遍我的所有,除了手掌心和指甲盖上淡淡的粉色,我的生活早已远离了这美好的色彩!靠门搭了个花架,紫藤花季已过,盎然的绿叶爬满花架,花架下放着两把老式藤椅和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巨大的墨绿色烟灰缸,看新旧程度应该不是杜伯伯家的旧物。
小院的布局极像我西雅图的后院,只是个模仿的微缩版,想必他一定没弄明白“物是人非”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可就算像我一样弄明白了,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从迈进他的宿舍开始,我就觉得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我的身体,从头到脚,无一处被遗漏。很久以前陈秀丽曾精辟地评价过他的眼神,“典型的医生的眼神,除了你的肉体,根本看不见你的灵魂!”他纠正陈秀丽,“医生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肉体!”
此刻我觉得后背的皮肤都快被他的眼神烧穿了,才转过身,看着他手里的杯子,“这杯子挺不错!”
他手里端着两个老式的搪瓷茶缸,一个深绿色,没有图案,一个白色,上面印着个鲜红的“奖”字。
他把白色的递给我,“你要是喜欢, 这次回去的时候,我帮你挑几个带上!”
我继续打量着手里的杯子,“这个和我爸当年用的那个还真挺像!”又看看他手里的,“你那个和以前杜伯伯用的一模一样,我再照原样帮你磕掉一块,真能以假乱真!”
他喝了口绿茶,“现在的东西质量不行了,你要是真磕一下,说不定就漏了!哪像当年我们那会儿!瓷都掉光了,还能盛水浇花!”
我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是大红袍。我一直畏寒,常年喝红茶,国外的袋装茶喝着淡淡的,哪有这种浓郁的味道。我又喝了几口,额头微微渗出一层薄汗。
他还是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我这里怎么样?”
“说宿舍是谦虚了,好歹算是个窝吧!”家这个字眼显然不合适。“难为你找到离医院这么近的地方!”
他放下茶杯,“真多亏了凌云,是他的关系给找的,我这花园怎么样?这两年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我扭头看向院子,附和着,“真漂亮!”
他闷笑一声,“再漂亮,我也没时间看,最多就是邻居告诉我哪朵花开了!哪朵花被谁家孩子摘了!”
我安慰他,“你就当为邻居服务吧!区区几朵花算什么?”
他转脸看我,“花开过一季就是一季,错过了,之后再开,就是另外完全不同的,说什么都晚了!”
我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你这屋里怎么连台电脑都没有?”
他手一挥,“我也就是回来睡个觉,要那些没用,整天在医院就看得我头昏脑胀的!”
我挺同情他,“医院里还那么忙吗?我哥说你手术都排到年底了?”
说到手术,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还行吧!现在院里的年轻人都挺不错,比我当年强多了,李伯伯说我得学着慢慢放手了!”
我放下茶杯,“慢慢放手?想得挺美啊!”说完踱到CD架子前,随手翻了翻,最上面的几张都是马友友的,和我车里放的那几张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问我,“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要不还是牛肉面,怎么样?昨天刚炖了锅牛肉!我出去买点水果和蔬菜,你正好洗个澡歇一会儿!”
他做的牛肉面向来是我的最爱,尤其他最后一句话真真说到我的心坎里,很多年没体会过国内这六月天的躁热了,从离开沈凌云的车开始,我身上就一直在冒汗,走路冒汗,和他说话冒汗,听他说话冒汗,一刻不停,这会儿在沁凉的屋子里停下来,最想洗个澡了!
他拿着T恤衫和浴巾从卧室出来,我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接他手里的东西。
我有点洁癖,谁知道他这里的东西都有什么人用过,他自然知道,“这屋里的东西,除了你认识的,其余的都是我搬来以后新买的!除了我妈,你可是第一个来的!连凌云都没来过!”
我这才伸出手,没有那怕一丁点的不好意思。
他一离开宿舍,我转身进了卫生间,脱下只穿了几个小时的T恤和短裤扔进洗衣机,启动程序,洗了起来,我可不习惯洗完澡再爬进脏衣服里!
我走进淋浴间,脱下内衣,用香皂仔细洗干净,找了个衣架挂在窗口。然后再次走进淋浴间,打开花洒,温热的水喷在身上,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随着水流了出来。
洗完澡,我光着身子穿着他给我的T恤,到小院里晾好衣服,随手放了张CD,在马友友的琴声里百无聊赖地到处转悠。他这宿舍还没我西雅图的车库大,狭小的厨房干净整洁,冰箱冷冻层里堆满了各种速冻食品,保鲜层正中放了一锅炖牛肉。我把炖牛肉拿出来放在炉子上,又打开橱柜,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摞盘子和一摞碗,几个大小不一的烧杯,外加他那套宝贝咖啡壶。抽屉里是半满的方便筷和一次性勺子。还好,厨房里没有方便面的影子:他一向不吃方便面,也反对身边的人吃。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推开卧室的门。卧室里淡绿色的窗帘紧紧地拉着,窗下是一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栗色双人床,床上铺着淡绿色的床单,只放了两大一小三个枕头,两边的床头柜上除了台灯,整齐地堆满了书和文件。
衣柜里长长短短地挂着不多的几件夏天的衣服,衣柜下面利落地码放着被子和冬天的棉衣。五斗橱的每个抽屉都是半满,分别放着内衣、毛衣和床单、毛巾之类。联想到刚才卫生间里的一把牙刷和两条毛巾,整个宿舍没有一丝女性的痕迹,这发现让我心里隐隐有点高兴,又不乏凄凉:没想到如今他的日子居然过成了这样!
在宿舍里转了一圈之后,我有点疲惫地盯着床上的枕头看了好一会儿,不免心痒:那些枕头是否还是小的硬,大的软?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躺在小枕头上,硬硬的略微有点硌脖子,但也恰好是我下巴到肩膀的高度,我调整了一下姿势,习惯性地抱着大大的软枕,看着窗帘上竹叶的花纹,闻着床单上那依旧留在记忆中的熟悉味道,渐渐有了睡意,迷蒙中,窗边墙上的一副照片映入我的眼帘。
在寻常人看来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摄影作品:两双鞋子被一堆粉色樱花花瓣掩盖了大半。这世上只有我和他知道,那是我们两个人的脚。我穿着白色的耐克跑鞋,他穿着蓝色的耐克球鞋,我们两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搂着,站在春日华盛顿大学盛放的樱花树下,用傻瓜相机记录下了我们最美好的岁月中最幸福的时光!
这张照片,西雅图的卧室里我同样也放了一张,那是漫长、难熬的冬夜里,细雨连绵不绝地敲在屋檐上的时候,我唯一的安眠药,现在,这安眠药似乎开始起作用了,那些粉色的花瓣渐渐模糊,我终于缓缓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