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歌者

进入六月的时候,蟋蟀明显地流露出了老态。六月正是墨尔本的冬季,今年比往年格外地阴冷,潮湿多雨,阳光常常被厚厚的云层压抑着,短暂又绵软无力。对一只本已频临暮年的蟋蟀来说,寒冷的天气无疑更加剧着它肌体的衰老,它四肢僵硬,行动迟缓,颤颤巍巍,不过它依然顽强地活着。相较于它的那些生活在田头野外,出没于繁花闲草间如今早已飞灰烟灭的同类而言,它实在可算长寿,但自然生理的规律是不可违逆的,它的生命已接近尾声。
蟋蟀三月末入我屋宇,如今住在一方透明的塑料小盒里,被悉心呵护着。它的“小屋子”根据一天内气温的变化轮流安置在整栋房子中最暖和的地方,白天光照强烈时放在朝阳的房间的窗台上,傍晚时分移至厨房灶台边,蟋蟀非常享受烹煮食物时煤气炉释放的热量。夜间,蟋蟀的“小屋”有时留在卧室,有时搁在前庭里壁炉旁,好让它依偎着炉膛中木材熊熊燃烧过后余烬的微温度过一个漫漫的冬夜。蟋蟀极为敏感于外界温度的变化,只要感受到一点温暖和阳光,它便纵情歌唱。
蟋蟀的六月的歌声确实苍老了,却依然保持着清越明亮的特质,不含一丝忧郁,带着春天的田野欣欣向荣的欢乐,带着田野间流浪歌手赞美生活的纯真和喜悦。
对于蟋蟀来说,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值得庆祝的,它从不抱怨,韶华易逝,生命短暂,根本无暇抱怨。即使在三月间生存的境况遭遇了巨大转折,蟋蟀不自愿地被迁居进了一个新住所,它从此失去了作为一名流浪歌手在自然的天地间东走西游的自由,它仍旧没有抱怨。它只是奋力抗争过,运用它的智慧。
自蟋蟀搬进新居的第一天起,它看上去似乎就非常怡然自得。它的由塑料小方盒改造的“小屋”被安置在摆满绿色植物的温暖的阳光房里,盒的深度以及四壁的光滑度对蟋蟀的娇小身躯来说是重难以逾越的障碍。蟋蟀也并未流露出要逃跑的意思,它安于现状,晒着太阳,肚子饱饱,时不时地哼哼小曲。但它真就那么安闲吗,它不过在使用某种麻痹对手注意力的方法。它始终悄悄地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巡视着新居的环境,企图发现些有机可趁的漏洞。一个塑料盒盖权当新居的天花板,当中开了枚透气孔,严格地说是道窄窄长长的裂缝。新居的地上铺着柔软洁白的棉纸,为了给“屋子”增加点田园风光,侧边垒了一块土褐色的石头。相较屋子的小,此石可称作巨大,蟋蟀特别地青睐这方巨石,每每敏捷地攀爬其上,频频作俯瞰大地及仰望天空之状。其实,此刻的蟋蟀真正仰望的乃是天花板,它在丈量裂缝与石头最高点之间的距离,它迅速开动脑筋估算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又顺着巨石的边沿爬下来,吃饱喝足,没心没肺地唱起歌来。三天过去,谁都以为蟋蟀已经安居乐业,对它放松了警惕,于是它就在三天后的夜晚跃上巨石施展“缩骨功”钻出天花板的缝隙逃之夭夭。
蟋蟀对此次的“胜利大逃亡”洋洋自得,为了庆祝重获自由,它越发不遗余力地欢歌。它并未远离,仍然躲在阳光房里某株花树的绿叶下。或许它想报复性地示威一下,也或许它实在有点迷恋阳光房的融融暖意和亲切的植物的气息,总之这样的得意忘形导致它“大意失荆州”的结局,它又回到了透明的小屋中,而且被严加防范。整整三天,蟋蟀不吃不喝沉默不语无声地抗议着,它痛悔,扼腕叹息,最后还是它对生活所求无多简单快乐易于满足的天性让它本能地调整了心态接受了现实。时光匆匆,接下来的日子与其凄凄艾艾地度过,不如依旧欢歌笑语,庆祝生存的快乐。再说,这世上又有谁能禁锢一只蟋蟀源自于心灵深处的本真的自由和欢乐以及表达这种自由和欢乐的歌声呢?
那时的蟋蟀真是个青春年盛的“英俊小伙子”啊,棕黑色的身体油光发亮,额前二根细长的触须骄傲地微微向上昂起,精神头十足。它的举止活泼得很,甚至带着些孩子气的破坏性,小屋里干净洁白的“地毯”时常被它的伶牙利齿绞成细碎的丝丝缕缕,其效率之高效果之完美简直象台疯狂的粉粹机。蟋蟀乐此不疲地出没于纸张的碎屑、缝隙、破洞中,它就在一堆破烂的碎纸屑上放声歌唱,它不需要好莱坞歌舞剧中美轮美奂的舞台,它的载歌载舞的咏叹调本身便是真实的生活,它吟唱寻常日子中每一丝的喜怒哀乐,生命中的每一滴情绪。
蟋蟀的歌声简直无穷无尽,生活提供给它的可入歌的内容又简单又新鲜又丰富,值得赞美的东西太多了,一粒柔软的米饭,一颗碧绿的青豌豆,一星星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脆苹果皮,一束阳光,一次愉快的洗澡戏水的经历……
蟋蟀非常享受洗澡的乐趣,可以暂时离开它栖身的小屋,到一个浅浅的水斗里嬉水游戏。水只稍稍没过蟋蟀的四肢,但对它来说就是个美妙的宽阔的泳池,可以尽情放松它的肢体手足。它已经许久不曾享受过这般肆意的自由,很容易地它就回忆起曾经徜徉于自然天地间的轻松愉快。它激动地立刻便想引亢高歌,它手脚并用蹚着水,攀登上池子里一块大石头顶端,抖抖身子滴落水珠,然后急切又不失风度地用手指一勾,把额头的一根触须拉近下巴,卷曲起来,舔干水分,涂上一层唾液,触须亮亮的,显得又干净又威武。蟋蟀强健的后腿于是向空中猛踢,如打着节拍似的,它的歌“声震屋瓦”。
若仅以蟋蟀的小身量的比例而言,它几乎神奇地有着可与帕瓦罗蒂媲美的气势磅礴的音量,隔上几个房间犹能耳闻。而且它的食量只那么一丁点,让人奇怪哪来的足够的精力去支持它性之所至随心而发的歌声呢?但它偏就中气十足,“瞿瞿”的鸣叫声绵密悠长。
蟋蟀大部分时候唱着它的欢快的“赞美诗”,但偶尔地它的歌不是为了赞美而是为了渴望,对美丽异性的思慕。温柔的情绪在蟋蟀心间弥漫开来,它的歌声也变得轻柔低沉,悠长中间杂短暂的停顿,携着低低的震颤的音色,深情热烈柔美,一点不逊于情人间甜蜜的窃窃私语。
蟋蟀的心每时每刻只专注于甜蜜美好的东西,它仿佛是个永远不带负面情绪的小生命,一路走来都是欢歌笑语,在墨尔本三月夏末激情澎湃的阳光下,四月初秋灿烂浓烈的阳光下,五月深秋清朗悠远的阳光下,蟋蟀庆祝着生活的欢乐。
蟋蟀的歌声中经久不变取之不竭的欢乐让人以为它青春永在,但它的身体在不变的欢乐的歌声中起了显著的变化,它老了,身体的颜色愈现其黑,却黑得日渐沉默,褪散了光泽。它的高傲的挺直的触须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四肢僵直,行动慢慢地失了灵敏,几乎等同于苦苦的挣扎。在挣扎的过程中它开始缺胳膊少腿,不再健全的肢体令人不忍卒睹。六月冬季的来临更加速了它衰老的程度,它甚至需花费很大的劲才能努力站稳。它的小屋被经常搬来搬去,因为要找一个最温暖的地方,温暖可以延长挽留它的生命。移动过程中每一次小小的倾斜,对它来说不辄是身处巨浪滔天之下即将被颠覆的船的甲板,它只有随波逐流而完全失去了保持身体平衡的能力。
突如其来的骤然降温的冬夜对蟋蟀来说是最难熬的,寒冷残酷地侵蚀着它的每一根运动神经,第二天早晨它肚皮朝天仰躺在小屋的地板上,四肢卷曲毫无生气,仅只触须极轻微的难易察觉的颤动才显示它一息尚存。于是赶紧烧一壶热水,把它的小屋移至水壶旁。热源慢慢辐射开来,它感觉到冉冉上升的温度。它动了动前肢,小幅度的,随后缓缓地后腿也开始伸展。它对着半空轻轻地却十分努力地刨着抓着,终于整个身体舒展开了。它侧转身体,一半着地,一半腾空。腾空的半边前肢后腿竭力向前够,此时再借助地板的支撑,它四肢着地终于翻身了。它几乎是不假思索本能地朝着热源的方向爬去,笨拙跌跌撞撞,浑身的劲道都运集四肢之上,用力过猛导致的肌肉紧张反而使得四肢不断地颤抖,它的整个身体都是颤抖的,它连滚带爬地靠近了水壶,猛然腾空直立,前肢紧紧扒住光溜溜的“塑料墙”,它拥抱住这温暖了!
欢乐迅速在它身体里苏醒,蟋蟀又开始歌唱了,歌声抑扬顿挫,一点没有疲惫倦怠,却更增添了一番庄严沉着的意味,格外地富于生命的韵律。越来越接近生命尽头的欢歌,凝聚着蟋蟀小身体中的每一滴心血汲取着蟋蟀小身体中的每一丝力量,每一回放声高歌,都仿佛举行一次隆重的庆典仪式。庆祝什么?依旧庆祝欢乐,生命的即将终结何足挂齿,但要唱尽心中的欢乐!
墨尔本冬日的六月,蟋蟀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绽放着,在爆起噼里啪啦响声木材熊熊燃烧的炉火旁,在煮菜做饭的散发烟火气的灶台边,在隐着铅灰色的静寂沉郁的阳光下,一个六月的歌者,热烈地、忘我地歌唱,它的歌,越临近生命的终点越趋向欢乐的高潮!
六月的最后一天蟋蟀的歌声沉寂了,但它的歌声不会永远凋谢。不久的将来,在阳光明媚万象更新的初春的田野上,蟋蟀的歌声会适时响起,跟萌动的种子、初生的叶芽跟一切苏醒的生命遥遥呼应。这歌声饱含感情,融合着欢乐、希望与喷薄而出的生命的力量,正如法布尔在他的不朽名著《昆虫记》中发出的感叹:哦,我的蟋蟀们!因为有你们的陪伴,我才感到生命的悸动,而生命是我们这片土地上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我身倚迷迭香树篱,只是漫不经心地向天鹅星座瞥上一眼,却全神贯注地倾听你的小夜曲。一个有生命的小不点,一粒能够感受快乐和痛苦的生蛋白,比起庞大的无生命的星球,更能引起我的无尽兴趣!
是的,如果亲身感受过,就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六月的歌者在墨尔本冬季隐着铅灰色的静寂沉郁的阳光下欢乐灿烂地演唱过执着的春天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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