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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图别称“雨城”,没来之前我一直以为就是每天哗啦哗啦不停地下雨。之后才明白,西雅图的雨就像中国古代诗人们写的那些描述江南美景的诗:温柔,细腻而多情,代表着乡愁,离别和思念。
都说雨季令人忧郁和绝望,西雅图是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我原来没什么感觉,可今天被血淋淋地上了一课。下午,我的coffee break结束,走进实验室,David 把我拽到角落里,“Alice自杀了!”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Alice是去年毕业的硕士,在团队其他组,我们在一起游过几次泳,聊过不少实验上的事,她是个有点腼腆的褐色头发的姑娘。
据说Alice死状极惨,鲜血流满了整个公寓的卫生间和客厅的地面。据说Alice 是因为相恋多年的男友移情别恋,找工作也不顺利,又背负着沉重的学生贷款,重压之下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直到离开实验室,进了公寓大门,我都沉浸在震惊和伤痛中!从小到大,除了新闻和报纸,我没有接触过这种身边熟悉的人突然间去世的事。在地质大院住的时候,听过老爸老妈谈起谁得了癌症,谁又出了什么事故,但毕竟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感觉没有这么直接和强烈!我和Alice前几天刚刚说过万圣节的事,今天,她居然…居然…
打开房门,屋子里弥漫着饭菜香,他在炉子上煮面,“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熟悉的饭菜香冲击着我的泪腺,心里堆积了半个下午的伤痛和惋惜刹时涌到一起,我冲过去抱住他,抽泣,“Alice自杀了!”
他关上炉子,搂着我,坐在餐桌前,“Alice,…你的同学?”
我继续抽泣,间隙点了点头,他搂着我的肩膀,没说话!
我缓缓收住眼泪,跟他说了Alice 的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男朋友不喜欢她,她总会遇到喜欢她的人,这两年工作是不好找,可是哪怕去打小时工也不至于啊!学生贷款再多,就算还到50岁,总会还完的,她为什么要这样?杜若谦,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他替我抹去眼角残存的眼泪,把我脸上的几根头发捋到耳后,“只只,我不知道你的同学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我猜她一定没想过她的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样…唉!世界上很多事在一个人的眼里轻如鸿毛,在另一个人的眼里可能就重过泰山!可能和性格有关吧!…只只,我不想批评你的同学,作为一个医生,尤其是一线的外科医生,我跟你一样难受。你知道吗?在急诊的那几个月,我天天见到的都是意外,难以想象的意外,时时刻刻在发生,生命脆弱得难以形容,可我们所有的医生都得尽全力去救他们,有的幸运,救回来了,有的就差那么几分钟或者几厘米,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无量的前途,一瞬间就没了…只只,我从来没有觉得生命是那么地宝贵!所以特别痛恨那些不珍惜生命的人,可当他们真的躺在我眼前,我又觉得他们一样年轻,一样漂亮,一样的美好前途,有什么想不开呢?为什么要用极端的手段,极端得有时候我们做医生的都被震惊到的手段去结束生命!他们一个简单动作造成的后果,我们医生要用一生所学去挽回,生命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有的人被抢救过来还骂我们为什么要救他!生气的时候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救他们?…后来到了神外,遇到的病人里有意外也有病痛,可不论怎么样,大家都是齐心协力地去拯救生命,目标是一致的,那怕失败了,所有人都尽力了!…只只,今天这件事在你眼里和在我眼里,可能含义完全不一样,你是伤心和你朝夕相处的同学,我是伤心又一个年轻而没有被珍惜的生命!”
生命,一个多么沉重而复杂的话题,我26年的生命里第一次面对的问题!“你的意思是你认为Alice 这么做是不对的,是吗?”
他绷紧了嘴唇,点点头。
“我心里很难过,你说她会不会真有什么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呢?”
“就算是真有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有什么问题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呢?”
的确,这世上一切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都能重新启动,都能再来一遍,唯有生命,是唯一的,不能复制,不可逆转,没法再来的!
他见我不语,“我妈说她最喜欢妇产科就是因为,医院里所有的科室都是病痛和死亡,唯有妇产科是短暂痛苦后迎来的新生命,是这世界上最值得庆祝的事!…嘿嘿,有时候我也有点后悔没去妇产科!”
我笑了,“那你回去就申请去妇产科吧!丁院长准能特批!”
“戴院长一定会跟丁院长吵架,说他挖墙角!到时候李伯伯还得给他们俩调停,我妈一定骂我不懂事,净找麻烦,想起一桩是一桩!只只,你呢,什么态度?”
“杜若谦,你要是敢去妇产科,就自己怀孕自己生孩子吧!”
我虽然在他的宽慰下心情好了许多,可Alice这件事的阴影其实在我心里多年没有散去。
雨季到来后,各种各样的节日接踵而至。万圣节属于孩子,我们这些穷学生没有多余的钱和时间买衣服和装饰,一不留神节就过去了。可是感恩节对于美国人就如同中秋节对于中国人一样重要。韩灿照例请我去她公寓玩,这次当然还有他!
我俩到的最早,说好帮韩灿烤火鸡。
韩灿没见过他,但肯定没少听过他的大名,见了面,就笑,“你就是传说中打败了我家小辉的杜医生啊!”
他也笑,“我居然这么有名?”
客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和去年圣诞节来的人差不多,老安没有来,Andrew说老安回国探亲去了。
他特别谢谢Andrew这一年对我的关照,Andrew很豪气,“西雅图我认识那么多人,就我们三个是H大的,一个同班同学,一个小师妹,帮忙是应该的!”
火鸡烤得很成功。也是,美国的食谱真正操作起来,其实挺适合我这种识字的烹饪新手,只要按照操作说明一步步地来,基本不容易失手的!
因为人多,韩灿买了个非常大的火鸡,如何切火鸡成了问题,他问韩灿要了把最锋利的刀,“我来试试吧!”
我站在他身边,他一手握刀,一手拿了双筷子,火鸡肉切得薄厚均匀,每个骨节连接处断面整齐,最后,就剩一副火鸡骨架孤立在烤盘里。
客人看得都鼓起了掌。
我撇撇嘴,十年前我就见过他利落地把一只鸡的整个骨架完整地掏出来而不损外表!如今都一把年纪了,切一只大火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不过,…不过我烤的火鸡应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火鸡!
有人问起他的职业,恍然大悟,还有人和他聊起了亲戚熟人的病情。
我整个晚上忙着享受各色美食,忙着帮韩灿收拾厨房,忙着帮韩灿端茶倒水招呼客人,没和他说上几句话。
回公寓的路上,雨绵绵密密地下起来了,我放进一张CD,是从图书馆借的马友友的新专辑,忧伤的大提琴曲回响在狭小的空间,给刚刚经历过热闹聚会的我们带来截然不同的体验。
回到公寓,雨居然停了。我拉着他,绕着公寓散步:我又吃多了!
“只只,你今天吃了多少?”
“不知道!反正吃多了!你呢?”
“还行,吃饱了!”
“唉!杜若谦,你什么都好,就是对吃饭没追求!”
“什么叫对吃饭没追求?”
“就是吃什么都行,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不喜欢的!”
“这样不是最好吗?我要是挑食,以后挑剔你做的饭,今天这个不行,明天那个不对,你三天就得跟我翻脸了!”
“不对吧!杜若谦,咱俩不是说好你做饭吗?”
“哦…对对,瞧我这记性,是我做饭!只只,你是不是对我做饭不满意啊!或者你有什么要求?”
“要不咱俩一起学做西餐吧!我觉得西餐挺好做的,你看,今天我烤的火鸡不错吧!大家都夸我了!”
“只只,既然你这么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还是你学烤火鸡!以后你负责烤火鸡,我负责切,分工合作多好!”
“那…那你学什么菜?”
“我负责学…不好切的菜!”
“什么菜不好切啊?杜若谦,我怎么觉得你根本不想学啊!”
“没有没有,只只,我哪敢不学啊?你来的时间长,好好想想,哪种菜不好切,知道了告诉我,我一定学!”
我俩绕着公寓楼走了两圈,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除了烤火鸡哪种菜不好切,“等上课了我问问Jason,他会做饭,一定知道!”
“只只,天晚了,咱们进去吧!消食有很多办法,你想不想知道?”
晕黄的灯光下,他的笑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