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老人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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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老人瓦特
 
我接到瓦莉亚的电话,她周末要出去度假,问我能不能替她照顾一下瓦特。
多年以前我就认识瓦特,那时候我租住瓦莉亚的房子,瓦特的房子就在她家的隔壁,说是隔壁,实际上是各自独立的小楼。瓦特的家我去过,楼下客厅,厨房和饭厅,楼上三间卧室,每个房间都很大。前后两个花园,屋后加盖了花房。这么大的房子,只住着瓦特一个人,当时他已经83岁了。
瓦莉亚每天都要过去看看他,有时开车带他去购物,她照顾瓦特是出于老邻居的情谊,是义务的。
一晃三年过去了,瓦特已经86岁了。去年他从床上摔下来被送到医院,回到家需要人照顾,瓦莉亚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护理,当时我因为有别的工作要做,就推辞了。
这次只需要照顾他三天,又是周末,我就痛快地答应下来。
瓦莉亚交待,每天早中晚去瓦特家各一次,帮他做饭,冲茶和吃药,打扫卫生的活不用我管。
瓦莉亚临走的前一天带我去熟悉一下环境,进了客厅,见瓦特正斜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脸的慈祥,见了我们开口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他的脸色红润,没有老年斑,满头银发还是那么茂密,只是滚圆的啤酒肚更加突出,像小时候看的小画书里的大地主。
“中国医生。”他说。
我惊讶他的记性之好,因为我们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 
丽莉亚对他喊道:“明天她来照顾你。”
老人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
“他的耳朵聋,跟他说话得大声喊。”瓦莉亚对我说。
瓦特的耳朵聋的真是不一般,他总是把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我头一次知道电视机可以有这么大的音量,比得上摇滚乐了。
“来一杯茶?”我大声说,他就按一下手中的摇控器,把音消了,我再说一遍,他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我把茶端到沙发旁的茶几上,他说谢谢。
瓦莉亚是个仔细人,她把该做的事都一条一条地写在记事本上,只要看当天的日期,就知道该做什么。
比如,周五:午饭在冰箱的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三分钟。
我打开冰箱,盘子里是些粘粘糊糊的东西,好像是牛肉馅和土豆搅和在一起,掺了番茄酱,颜色和气味都令人倒胃口。
我把盘子放在微波炉里热好,瓦特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坐下来吃。
瓦特一天只吃中午一餐饭,早饭牛奶冲麦片,晚上威尔士饼干加一杯奶茶。
这就是老人每日的食谱,真是可怜,我决定给他做点好吃的。
第二天,我从冰柜里取出一块鸡肉,煮好鸡汤,再做一个嫩嫩的蛋羹,切成薄片放在鸡汤里,洒上几颗青豆,尝了尝,味道很鲜美。
盘子里放上鸡丝和清煮细芸豆,再浇上肉汁。面包抹上黄油切成三角,摆在盘子四周。(英国人不吃炒菜,只能白水煮了浇上现成的肉汁)。
我对自己的烹调很有信心,肯定能叫老人眼睛一亮。瓦特扶着墙,一步三摇地晃过来,坐稳,我帮他围上餐巾。不出所料,瓦特的眼睛果然亮了,好奇地盯着那碗汤。
“你尝尝,是中国式的。”我说。
他舀了一小勺汤,递到嘴边,十分小心地抿了抿,然后,望了我一眼,迅速把勺子放回去了,看那表情,好像我在汤里下了毒药。
我大失所望,原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的。
最后,盘子里的鸡和面包都吃光了,翠绿的细芸豆一根也没动。
“你不喜欢吃菜?”我问。
他摇摇头。
“也不吃鸡蛋?”我又问。
“我从来不吃鸡蛋。”他说。
这就奇怪了,他是怎么活这么大岁数的?不过我没敢问。也许,这个老人从小到大只吃一种味道的食品,这种味道在他的胃里生了根,他的味觉系统由此产生了排异反应,把别的味道都当成了毒药而加以排斥。我曾经见过这样的英国老人,他们不能领略其他的人间美味,真是悲哀。
瓦特生病后上下楼困难,就把饭厅就改成了卧室,还在屋角安了一个抽水马桶,用帘子遮起来,这样晚上起夜就方便多了。
我为瓦特服务的时间,每次只需十分钟,余下的时间就和他聊天。
“你过去做什么?”我问。
“我是农民,过去有三个农场。”
他指着屋前,远处和更远处。
他果然是个大地主,我想。
“原先我住在那个农场,”他指着窗处远处的一片黑土地。
我说:“我知道,我记得那里的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
“后来我在浆果山盖了房子,就搬过来住了。”
“再后来,我退休了,就把三处农场都卖了。”
“我的妻子死了,六年前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瓦特的语气很平静。
记得我在瓦莉亚家住的时候,每个星期天的早晨,瓦特都要开着一辆深绿色的法国车出去。瓦莉亚告诉我,他是去墓地看他的妻子,从他的妻子去世后,他每个周日都要去墓地给逝去的妻子送鲜花,从不间断。
“我的妻子死了六年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瓦特重复着。
我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世界各地旅游,全世界都走遍了。”瓦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默默地听着。
“现在,我有很好的退休金。”他说。
瓦特很有钱,这我看得出来。因为上楼不方便,瓦特在厨房侧面加盖了新的卫生间,里面足有十个平方米,有单独的淋浴间,洗手盆和冲水马桶,雪白的磁瓦一直铺到天花板。他的花园也整修过,草坪上有个大磨盘,还有几个小石凳,每个石凳上都有一个小怪物石雕。
“我的妻子死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瓦特又重复了一遍。
我注意到,他不用“她”来称呼妻子,总是称“我的妻子”。这个老人,以前和妻子的感情一定很好,妻子的离世,让他变得孤独。
“你有孩子吗?”我想转移话题。
瓦特摇摇头说:“没有。”
“我有一个姐姐,她也死了,我是家里最小的。”他说。
“不过,我的姐夫还活着。”他补充到。
我不想再多问,怕引起老人伤心。不过,看来瓦特的脑子很清醒,心境也非常平静,谈起往事,他平铺直叙,怀旧却不伤感,他是那种性情特别平和的老人,他接受既成的事实,享受眼前的生活,坦然接受别人对他的照顾,对人对事丝毫不挑剔,也许这正是他长寿的原因。
星期天,瓦莉亚在记事本上写着:“提醒瓦特出去吃午饭,两点钟。”
“这里记着你要出去吃午饭,去哪里,谁送你去?”我问瓦特。
“今天是星期天吗?”瓦特反问道。
我说:“是啊,这里写着你要去什么地方吃午饭。”我指着记事本。
“噢,对,两点钟,去我姐夫那里。”
“有人来接你吗?”我问。
 “没有,我自己去。”。瓦特答道。
“你一个人怎么去?”我更不理解了。
 “开车去。”瓦特的眼神里对我有一丝不解,他可能觉得我的问题有些奇怪。
我的天!眼前这个86岁高龄的,有几次夜里睡觉从床上掉下来的,大腹便便的,在家里走路都要扶着墙的,眼花耳聋的老人,竟然要自己开车出去!要知道,森林的山路之险是出了名的,有人告诉过我,说这里的路是全英国最危险的道路之一。
我无法相信他真的还能开车,就给瓦莉亚打了电话求证,我得对他负责,反正瓦特听不见。我对瓦莉亚说,我可以开车送他去,等他吃完饭再把他接回来。
“不用担心,让他自己开车去吧。”瓦莉亚在那边笑的嘎嘎地响。
岂止是担心,不光是为瓦特,也为路上其他开车的人,假如我开车时知道路上有瓦特这样的老人,不提心掉胆才怪呢。
晚上,我如约来到瓦特家,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服务。
奇怪,门口听不见震耳欲聋的电视声,每个窗户都是黑的,钥匙孔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了,门打不开了。完了,完了,瓦特出事了,我的心慌得砰砰直跳。
我绕到屋后,吱嘎一下推开后院门,摸黑打开花房的门,再从花房摸索着走进客厅。
客厅里漆黑一团,电视机关着,定睛一看,瓦特的沙发是空的!我的头嗡地一下大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该给谁打电话?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走进瓦特的房间,如果床也是空的,那就彻底完了。四周静得吓人,我战战兢兢地摸到墙上的开关,啪地一下,屋里亮了。
谢天谢地,瓦特好端端地在床上呢,他的身子靠在床背上,正在闭目养神。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见有灯光,瓦特睁开眼,睡眼惺忪地对我说:“我有点累了。”表情和语气,都像是一个白天玩累了的孩子。
“午饭好吃吗?”我走近他的床,轻轻地问道。
“好吃。”他说。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再给他试了试脉,脉搏均匀,脉管的弹性很好。
“我还活着吗?”瓦特调皮地问我。
“你会活过一百岁的。”我说。他咧开嘴笑了,特别开心的样子。
我帮他吃上药,再给他冲了杯奶茶,端到床头桌上放好。
 “谢谢你。”他说。
“你是不是把钥匙插在锁孔里了?我打不开门了。”我说。
“噢,对不起。”他说,问也没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把窗帘拉好,跟他道别。
“非常感谢你。”瓦特笑着朝我点点头。
刚迈出门坎,震耳的电视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把我推个跟头。
瓦莉亚度假回来,特意来我家表示感谢,说我帮了她的大忙,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72英镑,是瓦特付给我的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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