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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拿了瓶水,一个人沿着沙丘缓缓向上爬。
陈秀丽一定要骑骆驼,带走了背包。
傍晚时分,空气里的热度降低了不少,微风吹来,甚至有隐隐的凉意。
驼铃声渐渐远去,身边的同行者也少了,我戴着黑色棒球帽,穿着白色亚麻上衣和黑色七分运动裤,套着租来的、长及膝盖的橘色鞋套,在鸣沙山上缓缓而行。
很多年前,我和陈秀丽一起看过一部日本人拍的电影《敦煌》。说宋代一个落榜的书生为了解敦煌,特意西行,一路历经生死、爱恨的故事。在年少时的我们看来,片子拍得美极了,有大漠黄沙、金戈铁马,更有英雄美人、爱恨情仇,如今想来,都是少女对未来生活海市蜃楼般的幻想。
就像我们昨天看到洞窟中那些精美绝伦的壁画,千年后呈现在我们眼前色彩依旧,有谁知道,也许画者是个落魄无依、籍籍无名的匠人,只为了一顿果腹的饭食,在灰尘和昏暗中,把自己对所有美好的向往留在了一片苍白的墙壁上!又有谁知道,那些飞向天际的仙人也许只是匠人年少时爱慕的邻家姑娘。
就如所有的华裳全是丝丝缕缕织就,片片裁剪,缝合、熨烫而成,都历经了刀剪的撕扯、钢针的穿凿、和高温的平整,光鲜亮丽的后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伤痛,没人能幸免!
陈秀丽是个好姐姐,令人尊敬的教授,职业操守很高的医者,以我对她的了解,绝不是那种为所欲为,任意放纵自己的人,是什么让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看似家庭圆满,生活幸福的中年女人有了不欲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共同成长,快乐前行,难道人到中年,都是一身的伤痛,满腹的心事?
我终于爬上沙丘。眼前,西天一片晚霞,红紫橘青,深深浅浅地勾画出半天的画卷,转身,背后的天空明蓝依旧。
游人渐稀,驼铃寂寂,一身灰衣的陈秀丽孤独地坐在沙丘的最高处。
我从背包里取出披肩,给陈秀丽披上,又拿出瓶水,喝了半瓶,这才展开披肩,给自己披上。
“沈织云,给我支烟!”陈秀丽声音沙哑。
我怔愣地看着陈秀丽,“陈秀丽,你可当妈了,还敢抽烟?”摸出包里的烟,取出一支,递给她,“姐姐,你什么时候会抽烟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秀丽接过我手里的打火机,熟练地点燃香烟,抽了一口,冲着天边的美好色彩如释重负般地喷出长长的一口烟,“你这洋烟够劲,还是云烟柔和!”
我在沙子上坐下,也点了一支,“陈秀丽,你藏得够深啊!”
陈秀丽哼了一声,“大姨和姨夫也不知道你会抽烟吧!”
我嘿嘿笑,“咱们不都是乖宝宝嘛!”
“是啊!我们从小都是乖宝宝!”陈秀丽几口抽完烟,把烟蒂埋在黄沙中,拿出瓶子,喝了两口水,“沈织云,…包里的东西你都看见了吧!”
我嗯了一声。
“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我其实根本不想知道,“只要别伤害天天和甜甜就好!”
“天天和甜甜,天天和甜甜…”陈秀丽嘟囔着,声音嘶哑地大叫起来,“我肯定不会伤害我的孩子!可我受的伤害呢?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我?”
我有点困惑,他们,他们是谁?
陈秀丽抱着膝盖,放声痛哭!
有风在我们身边吹过,沙子在风中起舞,发出泠泠的声音!
“从小,所有的人都夸你长得好看,所有的人都喜欢你,就连小诚都叫你‘亲姐’,说我没想法,怎么可能?可相貌是爹妈给的,我有什么办法?咱俩的妈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爹长得不一样啊!我总不能埋怨我爹吧?”
“我就努力学习,在学习上压你一头,大家总会注意到我吧?可你学习也好,身边还有个杜若谦帮着你,我就是考上了北大,所有的人都觉得我是应该的!大哥还上了清华呢!我读很多很多的书,让自己比你有见识,让人们注意到我,可大家注意到的只有我这瓶子底厚的眼镜了!”
“上了大学,女孩子都有人追,哪怕我成绩第一,见识不凡,风趣幽默,身边的男同学再愿意和我聊天,也没别的想法。我跑步减肥,吃药美白,可还是没人注意到我!都说丑小鸭总有一天能变成白天鹅,可我都变成丑老鸭了,还是没人理。你才多大啊?杜若谦就盯住了你,我虽然帮你一起出主意,想办法,可我的主意和办法都是书上来的,我就是心里痒得流血,也不能认输说我事事不如你!”
“大学毕业了,我还是孤身一身,没收到过情书,也没有任何人跟我表白,他们都觉得我就是个活泼可爱的丑姑娘!这难道都是我的错吗?回到省城,我书念得再好,大家也觉得我是应该的,没人注意到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图书馆里。你和杜若谦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我永远是孤单一个人!”
“我也想谈一场恋爱啊,可为什么人人都以貌取人?觉得女硕士,女博士就是非人类的外星生物?”
“读到博士,潘老看不下去了,给我介绍了洪天明。人家也是博士,母亲还是知名人物,我没什么不满意的。我想在洪天明身上找找谈恋爱的感觉,可人家洪天明就是想找个人结婚,论各方面的条件,我俩太般配了,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俩该结婚!好吧,既然我对洪天明没什么不满意,我俩条件也合适,那就结婚吧!”
“结婚以后,我和洪天明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事无巨细地向他父母和姐姐汇报,只要他们觉得我有一句话说得不合他们的意,全家就坐在一起批评我,从我的头发说到我的脚趾头!根本不允许我申辩!否则就变本加厉!沈织云,我没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到让一群人来否定我的人生和价值观吧!第一次我和他们辩论,他们就叫来我爸我妈,当着我爸我妈的面批评我,我爸我妈教育我说,他们毕竟是长辈,说两句就说两句吧!后来,我实在不愿意让老人家和我坐在一起被他们批评了!也懒得和他们分辩任何事情了!”
“刚结婚,洪天明说我俩岁数不小了,赶紧要孩子,我说我想等工作稳定点再说,他们全家批评我,从类人猿讲起,一直讲到我如果不要孩子就是如何的罪大恶极!好,我怀孕了,没当心流产了,他们又批评我,从我一言一行讲起,说我如何没有资格当一个母亲!沈织云,我觉得那时我没得忧郁症真的要谢谢潘老和杜若谦,潘老带着我到处讲课,杜若谦介绍我认识了中心医院的心理治疗师们,如果不是他们让我分神,我一定疯了!好,我终于生了天天和甜甜,他们在人前把我夸得一朵花似的,回家当着我的面说,北大毕业的,潘老带出的博士生,智商在那,不论孩子长得啥样,反正这辈子聪明是一定的!呵呵,在他们的眼里,我不过就是品种稍微优良的繁殖生物罢了!”
“我爸在政府有点关系,他们就让我和我爸说,如何让省市的领导多关注艺术作品,我要是稍有异议,他们就批评我说,虽然是他们家的人,心却不向着他们,和他们离心离德!”
“我不能说洪天明有什么人格和品德上的大缺点,可他这种永不断奶的生活方式和动辄否定我的一切的做法我真的不能接受。我和他谈,一次一次,甚至用职业的方式干预,根本不起作用,反倒是让他对我更加心怀不满,说我对他们家没有一点感情!”
“生天天和甜甜前,洪天明好歹还顺着我点,生了孩子之后,洪天明说任务完成了,成天对我爱搭不理的,根本不碰我,我要是要求他,他居然说,生完孩子了,没这个心情了!让我也收收心,放到工作上去!沈织云,我才三十多岁,怎么收心?”
“洪天明让我收心,可他们公司的人告诉我,他在公司和手下的年轻小姑娘搞暧昧,我虽然没抓住他什么把柄,和他谈了,可他说,他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做!我说他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俩就离婚!”
“他把这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他们又批评我,从盘古开天地说起,直到学校里的奸夫淫妇,仿佛我要离婚就是十恶不赦!”
“其实真要离婚,我最舍不得俩孩子,估计我要是真的鱼死网破地要离婚,他们就真的能做出让我们母子骨肉分离的事!沈织云,如果就是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怕,可我是个母亲,我舍不得我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
“孩子生下来,他们找保姆带,我和洪天明都忙,确实没时间,可一旦他们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什么对孩子不利的东西,或者从什么渠道知道任何虐待孩子的事,都会批评我,让我好好做一个好母亲,孩子生病,不舒服,有任何的不对劲,都是我的错!沈织云,难道我做了什么伤害了我亲生的孩子吗?”
“我和洪天明搬到城西住,他们随时会用洪天明给他们的钥匙开门进屋,从我们买房装修,到生活琐事,他们稍不如意,就让我坐下来听他们教训,你给我买的衣服,其实我根本没穿过几件,他们批评我,说我的穿着打扮要符合教授的身份,要稳重,你买的衣服是资本主义的调调,不适合我!”
“那年我到你那里做访问学者,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没有烦恼,没有否定,唯一的就是想孩子!出国前,他们在人前夸我能干,回到家却给我订了N多条款,让我在美国不许为所欲为!”
陈秀丽喝了口水,“我有时也想,我要是到法院去离婚,说了这些,所有的人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疯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疯子!可我真的受不了了!从前我以为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像我们的父母,开明、讲理、善解人意,所有的男人都像大哥和杜若谦,有担当,呵护人,可沈织云,我怎么就那么好命地遇到了他们?”
陈秀丽擦擦眼泪,又喝了口水,“小张是我的学生,跟我读了一年的博士,人非常聪明。一开始他把我当成老师,非常尊敬。熟了之后,看我挺爱开玩笑,就把我当姐姐。后来见我心情不好,就陪我聊天…”陈秀丽捂住脸,“小张就是个美食爱好者…我比他大十多岁,没想到居然能和他聊得来,终于体会到了那种幸福和美好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一个被肯定,被尊敬和爱护的小女人…沈织云,你会不会笑话我饥不择食,见到个男的就扑过去?”
我搂住陈秀丽的肩膀,“姐姐,82的都能和28的在一起,你们算什么?”
“是啊,我们算什么?真的,我们该算什么?”陈秀丽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
“姐姐!姐姐!”我搂紧了陈秀丽。
风紧了,搅动得沙子的声音更大了,伴随着陈秀丽的哭声在沙丘上回荡!
从我们坐的地方看下去,被四周黄沙包围的窄窄一弯月牙泉水映着绚丽的晚霞,那是整个荒凉,无人的干燥沙漠里唯一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