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萱为李辰诞下长子的消息如同石破天惊一般,立即在兰州掀起了轩然大波。
李辰占据金城以来,一方面修戈整武,保境安民。几番出战,连获大捷,使华部军立下天下强军的赫赫声名。同时他又法令严明,注重民生。在金城兴修水利,兴业百工,使百姓安居乐业,华部实力日盛。
而李辰本人待下宽厚,却律己甚严。身为割据一方的地方豪强,一品高官,李辰生活简朴,每食不过二味,也不蓄姬妾女乐。因此他在兰州官民当中享有崇高威望。
但是李辰年过三十,却一直没有子嗣,因此他的继承人问题,始终是兰州和华部最大的隐忧。虽然李辰一再宣扬他的继承者“不论亲从,唯取德才”,但是当时人们的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李辰的部将下属们心目中仍然将李辰的子嗣,视做正统的继承者和效忠对象。
李辰长子出生的消息传出,金城立即举城欢腾,百姓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以示庆贺。而骠骑大将军府则一时间门庭若市,兰州文武蜂拥而至,一齐为李辰道贺。裴萱平素喜欢清静,不大与人交往走动。但此刻裴府却再也清静不下来,有头有脸的官员们纷纷遣了自己的夫人携礼前来拜贺。没有夫人的或是自知品级不够的,也遣人至门前送上贺礼。裴府一时间应接不暇,礼充盈室。
裴萱虽然不是李辰的正室,但她门第高华,才学过人,又官居开府大将军长史,襄助兰州军政事务,是李辰最重要的助手和心腹。裴萱所生又是李辰的长子,如果李辰的正妻宇文迦罗生不了儿子,则长子将顺理成章地成为李辰的继承人。即使迦罗今后为李辰生下嫡子,但有如此强势的母亲在,这个长子也有足够的实力可以一争大位。
而裴萱本人此番母以子贵,在李辰眼中分量更加不同寻常。她在兰州的地位将不可撼动,恐怕今后 “独座娘子”的名号也将更加响亮。因此这次兰州文武对她表示出来的恭敬和殷勤,远远超过当初迦罗怀孕时。
而迦罗直到此刻方才知晓此事,她在内宅闻听此事,如觉五雷轰顶……
孩子满月时,李辰在府中大宴宾客。他当众将一枚代表李氏子弟的玉佩带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并将他以长子的身份录入家谱。
李辰为这个孩子取名李伋,字思齐。伋是儒家先贤子思的名字。字的取意为见贤思齐。这当然都是裴萱的意思,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自己一样秉持儒门道统,以先贤为榜样,修身齐家,心怀天下。
这日,却是风和日丽。树木上原本一点一点的嫩芽,此刻已经变成一片娇嫩欲滴的葱绿。朵朵桃花绽开枝头,缤纷吐艳。在为生机勃勃的绿色世界增添了一道妩媚的色彩。成群的燕子在空中起舞,忽高忽低,上下翻飞,正寻觅着自己的旧巢故人。
在金城裴府的内宅,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屋内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个个明丽的方块。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片柔和光线当中,屋中所有的陈设、物件、人体似乎都生出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好似一副油画般静谧优美。
裴萱一袭素纱长裙,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简单地在头上挽了一个髻,蓬蓬松松的,也没有戴任何的首饰头面。她此刻怀抱李伋,一边在屋中踱步,一边饴弄。小李伋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母子二人甜蜜地享受着这温馨悠闲的快乐时光。
逗弄了一会儿儿子,裴萱转身将李伋交给乳母。乳母接过孩子,坐在一个锦垫上,解开衣襟,开始为他哺乳。李伋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乳汁,不时啧啧做声,吃得十分香甜。
裴萱坐回榻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抑制不住露出的浅浅笑容,里面满满地流淌着母爱。
儿子生下来才一个多月,裴萱似乎就已经觉得自己所有的心胸已经全部被他占满了。他灵动充满活力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一般,让你看上一眼心都全部融化了。他也许听不懂你的话语,但是他的笑容是那么的纯净灿烂,让你觉得无法抗拒。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裴萱觉得自己和孩子的感情也一天天亲密起来。甚至她能明显感觉到李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每当被裴萱抱在怀里的时候,李伋总是显得很高兴,笑声也格外大。
“若是能不理俗务,就在闺中这样看着他长大,似乎也是很好。”
裴萱在心中暗暗叹息。她已经有数月未至衙属办公了,以她事必躬亲的个性,似乎有些放心不下。唯恐耽误了什么公事。但她又确实非常享受和孩子一起,不问世事的这种温馨悠闲的生活。想着要不就这样乘机放手离开仕途官场算了,不再过这种抛头露面的生活,重新回到当时一个女子相夫教子的应有方式上来。
但是这一切又岂是说放弃便可以放弃的。且不说自己以女流之身出仕,如今已贵为四品高官,襄助政务,署理兰州数万官民,这诚是旷古未有的奇遇。而自己在兰州因循先贤大道,布教化,施仁政,这也是在秉承父志,完成他未成的夙愿。穷可独善,达则济世,这也是一个儒者应有的风骨和追求。
作为裴萱本人,她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紧张繁忙的官场节奏,一下子松懈下来,让她总是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此外,那种权柄在手,一言百诺的快意,是非外人可体会的。而且为自己儿子的将来着想,自己掌握住兰州军政大权,对自己儿子今后竞争继承人的位置也将是至关重要的。
裴萱一时思绪飞扬,面色也渐渐肃然。
“这都是为了你啊…”
裴萱望着吃得正欢的李伋,在心中暗自慨叹道。
裴萱想到可能很快又要回到忙碌的公务中去了,因而可能和儿子在一起的机会将会减少,不觉心中有些不舍。然而前路漫漫,人生又怎可万全?取舍之 间,在所难免。想到将要重新回到离开数月之久的官位上,裴萱心中又不由升起一股舍我其谁的豪情。
裴萱忽又想到,在此次收到的贺礼中,有一份是来自安宁堡牛马市守备乙弗怀恩的。不知为何,每次提到这个名字,裴萱心中总是有些异样的感觉。也许是他曾经直白地表露对自己的倾慕之心吧。
乙弗怀恩到牛马市做守备已经有不短时间了,据说他不负所望,将这个全军出名的破烂之地管理得井井有条,手下一众兵痞如今也服服帖帖。
裴萱暗自思忖,回衙后是否该向李辰建议,将乙弗怀恩调回重用。对他进行一番磨砺是必要的,但也不能太过。否则失去了锐气,这个人也就废了。
裴萱正在沉思,却不想前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将她的思绪打断。裴萱素来喜欢清静,所以整个宅第的下人也被教训得做事言谈都轻手低语,从来没有这般喧闹过。
裴萱闻声不由颦起了蛾眉。还未等到她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一名侍女慌慌张张进来禀告道,
“启禀大人,大事不好了!主母率人闯进门来,门禁不敢阻拦。如今主母已至前堂,口口声声叫大人出来拜见…”
裴萱心里一惊,她略一思忖,对乳娘道,
“你且将小郎君抱到老夫人那里藏好,莫要惊吓到了他。”
然后她又唤过自己的侍卫头领吩咐一番。裴萱的侍卫头领栗豹是由保安总局派来的一个正八品的武官,也是从安宁堡出来的老人。他得了裴萱的命令,便立即下去布置。
裴萱安排已定,端坐在屋中暗自冷笑,
“终于忍不住便要上门了么…”
这时,她身边的侍女有些紧张地问道,
“可要为大人梳妆?”
裴萱淡淡地道,
“梳妆?我便这般出去见见那位主母罢。”
此刻,在裴府前堂,迦罗当中而坐。今日她全副一品郡君仪装,阙翟大带,七钿蔽髻,满头金玉。迦罗本是人间殊色,今日有备而来,面上还上了花黄彩妆,更觉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她眼含冷意,原本姣妍无双的面容却带了一股狠厉之色。
迦罗盛装上坐,仪貌非凡。八名侍女各持妆匣,净瓶,铜镜等物于座前双分两列。一众侍卫则在屋外檐前扶刀而立。一时间只觉排场宏大,气势迫人。
迦罗自听说裴萱为李辰生下儿子,不觉五雷轰顶。上回听说李辰夜宿裴府之后,她就对裴萱已是恨之入骨。原想自己怀孕在先,总是机会要比她大些,却不料自己最终生了个女儿。而那个贱人满腹心机,居然对怀孕的实情密而不宣,然后竟然瞒过自己偷偷生下了一个儿子。
迦罗当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这贱人本就深得郎君之心,又颇有权势手腕,如今又生下了长子,日后必定会爬到自己头上来。更为要命的是,现在李辰继承人的问题非常敏感。兰州上下可以说都对这个儿子期盼已久,这个李辰的长子可能会因此而在继承问题上取得优先的地位。由于郎君对这个贱人的青睐,也必然会对长子另眼相看,甚至会决意立他为世子。
迦罗思虑再三,决定应该立即行动,利用自己大妇的身份将这个孩子要过来自己抚养,彻底断绝他和生母裴萱之间的关系。作为李辰的正妻,和李府内宅的当家人,如果这个外室所生的孩子要入李家门樯,迦罗完全有权力这样做。
迦罗主意已定,又怕李辰偏向那个贱人,所以在李辰面前未露声色,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裴萱已经生子。今日她乘李辰出城公干,便带了一众侍女警卫,摆开阵势排场,气势汹汹地来到裴府。
迦罗今日的主意就是要以大妇的身份压裴萱交出孩子,然后带回府中。这样就算李辰回来,裴萱再去哭诉,李辰恐怕也只能认下这个既成事实。
“贱婢,我今日釜底抽薪,倒看你今后还有什么花样…”
迦罗在堂上意指气扬,在心中暗自恨道。
这时,只听一阵环佩叮当,却是有一女子从后宅绕过回廊俜婷而至。只见她身材玉立修长,穿一件素色暗花襦裙,天青色滚边,素雅文静,如同一支亭亭而立的白莲。她一头青丝如同墨染,却未带任何首饰头面。她面上素颜若水,然螓首蛾眉,难掩绝世姿容。正是闻声而出的裴萱。
裴萱带了两名贴身的侍女,从内宅一路款款行来。到了前堂檐前,迦罗的侍卫们见了齐齐行礼道,
“参见长史大人!”
声若洪钟,震于屋脊,把正在堂上端坐的迦罗吓了一跳。迦罗心中顿时一沉,意识到今日之事可能不会那般容易。
裴萱微微展容,如同一股明媚和煦的春风吹进了原本气氛有些肃杀压抑的庭院中,似乎一瞬间冰霜消融。她略一拱手,
“诸君请起!”
然后她昂然举步入室。
进得堂来,裴萱似乎对迦罗充满恨意的目光和不可一世的气势视若无睹,只是施施然与迦罗相对而坐。裴萱的两名侍女对迦罗大礼拜了一拜,也便起身于裴萱座前侍立。
迦罗见裴萱全然不将自己方在眼里,不由气得愤懑填胸,贝齿都几乎要咬碎了。只听她冷笑一声,出言讥讽道,
“早闻裴葳蕤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今日见罢,却不过是恃宠而骄,不识尊卑礼仪之贱妇。什么出身名门,说来可笑,不会是下女所生的吧。”
裴萱眼中寒芒一闪,脸色都青了一青。但她旋即只是淡淡地道,
“不知主母今日前来,为公焉,抑或为私焉?”
“为公如何?为私又如何?”
迦罗咬牙切齿地问道,
裴萱以整待暇道,
“若是为公,主母从一品郡君非是实封,乃是虚衔。下官正四品开府大将军长史,录事参军,中散大夫,通直散骑常侍,正四品下曜武将军皆为实授。依朝廷律令,你我抗礼而已,我又因何要拜你?”
迦罗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裴萱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又道,
“若是为私,这是我家私宅,我又非李家的妻妾。主母不经通传,强入闾间,已是失礼在先。主母不躬身自省,反而指摘他人无礼,却又不知是哪家高门的教养!”
迦罗尚未及回应,裴萱迅即又做恍然状,
“我倒忘了,主母的家世,不过代北武人而已,又谈什么家教!吾尝闻宇文氏者,鲜卑之别种也。然自元魏入主中原,易风改俗,深沐教化,华夷混一。所谓,‘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主母今日言辞动辄辱及尊亲,无礼若此,何异禽兽!莫不是主母欲有别于华夏,以狄戎自居?《诗》曰:‘戎狄是膺,是惩。’诚不虚也!”
裴萱言语温和,举止文雅,可内容却一点都不客气。迦罗虽然没有裴萱那般有才学,但也听得懂她是在拿自己的鲜卑血统发挥,不带脏字地骂自己是不知礼仪的狄夷。
迦罗一时直觉热血冲面,手心直冒冷汗。她真恨不能当场挽弓一箭射死这个仗自己出身高门,读书识字,便敢于蔑视自己,出言不逊的贱女人。
迦罗气得眼冒金星,她出身鲜卑将门,跨马弯弓不在话下。但若论言辞巧辩,暗含机锋,她毕竟比不得饱读史书的裴萱,因此自然落在了下风。迦罗虽一时词穷,盛怒之余,却是没有忘记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当下强忍怒气道,
“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快!伋儿在哪里?且抱出来让我一见。”
裴萱闻言心中一顿,然她面上毫无色动,只是淡淡道,
“主母来得不巧,伋儿刚刚吃了奶,这会儿已经睡了。”
迦罗哪里肯信,当下道,
“伋儿已经满月,却还未见大母。我今日上门,你却推三阻四,这便是你汉家高门的礼数么?”
迦罗对身边的侍女喝道,
“进去将小郎君抱出来!”
“遵命!”
迦罗的八个侍女俯身受命。但还未等她们有所动作,裴萱已经沉下脸,提高声量道,
“何敢?这是我的私宅,你身为主母,竟敢纵下人胡为?”
迦罗冷笑道,
“我是李府正室,李家的孩儿,自当是由我抚养,唤我为母!今日我便要带他回府!”
裴萱针锋相对道,
“郎君已亲口允我,伋儿将由我躬自抚养,教导成人!”
迦罗听得心口一滞,眼前一阵发黑,双手仅仅地攥在一起,手指尖因用力已经失去了血色。
“他竟允了她如此!这个贱人!…”
迦罗毕竟也不是等闲之辈,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她微微吐了一口气,镇定心绪,咬牙强硬地道,
“我是李府主妇,郎君正妻,后宅之事,须当由我作主!”
她不容争辩地对侍女们喝道,
“还不快去将小郎君抱出来!”
侍女们应一声诺,相互对望一眼,犹犹豫豫地迈开步子,要往后宅而去。
裴萱面色一寒,冷声喝道,
“来人!”
“在!”
只听一声雷鸣般暴喝应诺,不知何处突然涌出大队的侍卫,手持长刀,将前堂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裴萱的侍卫首领栗豹。迦罗的侍卫见状立即也拔刀在手,凝神戒备。原本平和安宁的裴府一时间锋刃若霜,刀光如丛,一片杀气。
迦罗的侍卫中多有认识栗豹的,纷纷喝道,
“豹子,你莫乱来…”
“主母在此,尔何敢…”
“把刀放下!”
……
栗豹冷冷地高声道,
“某奉大都督之命在此护卫小郎君和长史大人。今日你们谁敢妄动,莫怪某不念旧日之情!”
堂外两边的侍卫一时间剑拔弩张,纷乱之声早传入堂内。迦罗的侍女见如此阵势,那里还敢再有举动。全都退回到迦罗的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眼中纷纷流露出惊惧之色。
迦罗见裴萱如此行事,似丝毫不将她这个大妇放在眼里,简直肺都要气炸了。当下腾身而起,对堂外厉声喝道,
“来人,将那个目无尊上的狂悖之徒给我拿下了!”
裴萱倏然起身,也对堂外高声喝道,
“栗豹,今日若有人胆敢不听劝阻,恃强而行…
裴萱冷冷地看着迦罗,一字一顿道,
“斩了!”
“你……”
迦罗脸色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死死地盯住裴萱,眼中熊熊的怒火似乎要将对方熔化。
裴萱冷目而对,一双秀目如同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一般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