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的面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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榛子的面孔  

《世界日报》小说世界连载 9/19/2015-10/6/2015

甜莲子

 

(七)

上一回是保罗和榛子一起在家看电影,当画面呈现出落日的余晖里肃穆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屹立在远方,镜头缓缓推进,大特写尼罗河畔贫民窟里生活的人群,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在追逐玩耍,肮脏的街道,简陋的玩具。榛子若有所思地沉吟道:其实说到底我也算是贫民窟里长大的小孩!一脸的肃穆。

You don’t say that, honey!(甜心,你千万别这么说!)保罗亲昵地搂着榛子的肩膀,半说笑半责怪道,又在她的额上 印了一个吻。榛子挣脱了,不动声色地走开,受伤的眼神让保罗困惑不已。

保罗只知道榛子来自同样是国际大都市的上海,人称“魔都”。保罗凭借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会自动把公务旅行时见识过的新潮摩登的大上海和臭气熏天的贫民窟联系起来,他哪里猜得到榛子自小在上海老式石库门弄堂“七十二家房客”的狭小格局里长大。夏季湿热,冬季阴冷,几代人蜗居于一个屋檐下,没有私人空间,更奢谈卫生间厨房空调暖气。冬天里,难得去公共澡堂子洗个澡,大多数时间是“身在臭中不知臭”,身上那股汗臭味比起纽约马路上的流浪儿强不了多少。

计划经济时代,人人都吃不饱,馋嘴的榛子的兴奋点永远和食物有关。酷暑里,她抱着热水瓶人堆里争抢冰水雪糕。严寒天,她排长队等买年糕等年货。手心里攥着当期的香烟票一个人提心吊胆地混进黑市,鬼鬼祟祟地换几个鸡蛋或者罐头。求生的本能,食物的诱惑,孤单的童年,一个荷包蛋、几本小人书落下的今生难愈的伤疤,沈家哥哥含笑的眼轻柔的话,警察叔叔的连声盘问,母亲失望悲痛的眼神。。。。。。所有这一切,榛子在18岁背井离乡的那一刻就决意把它们全部深深地埋葬了,扔到幽深的太平洋海底了,永不和任何人提起!

保罗大手大脚地花钱、毫不惜物地享受,穿着鞋子在地毯上踩来踏去,外出穿的鞋子衣物会随意地摆放在干净的床褥沙发上,电器手机玩具般频繁地更新换代,动不动就要买咖啡喝红酒下馆子,看到喜欢的就买来,不喜欢了就扔掉。所有这些物质世界的快乐在他这里都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在榛子看来却是痛到骨子里的作孽,时时刻刻提醒着榛子:你们是来自两个世界里的人,岂能轻易与夏虫言冰!

保罗带着榛子去滑雪、游泳、钓鱼、看球赛、听歌剧、跳ballroom dancing。只要保罗耐心认真地教,聪明好学的榛子一点就透、一学就会。保罗惊叹榛子身体的协调性、柔韧性,还有榛子非凡的领悟力和记忆力。自从榛子无意间提及自己早年接受的中国式舞蹈训练,保罗就认定她成年之后学啥像啥,和榛子早年扎实的舞蹈基本功息息相关。

保罗很为榛子荒废的舞蹈功底可惜!

榛子过生日,出差在外的保罗不忘请花店送上玫瑰花束,鲜花里面有保罗特意购买的一张纽约著名芭蕾舞校的gift certificate,可供榛子上一年的舞蹈课呢。可是榛子并没有保罗预期的那样高兴,保罗问她上跳舞课的事,她也只是一句淡淡的“Thank you” 就岔开了。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静,水面上铺得满满的是保罗的失望和伤心。急于补救般的,榛子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自嘲道:我就好像电影“Mao’s Last Dancer”(毛时代的最后舞者) 里那群从小被选拔去学跳舞的小萝卜头。毛时代结束了,最后的舞者当然也不跳啦!说完,她还夸张地向保罗做了个谢幕的动作。不料这句玩笑反倒给了保罗更加充分的理由:If you didn’t quit, I bet you would be as good as Li!(如果你当初没有放弃,说不定现在比李存信还棒!) 保罗总是觉得自己很懂中国的,他得意洋洋地宣称这本书和电影他都看过好几遍了。榛子无奈地想 。

榛子当年参加的的舞蹈小分队用的练功房是小学的校办工厂木工车间隔壁的仓库,有着高高的屋顶,像监狱一样长年光线阴暗,只在离天花板一米处开着一排小窗,还安着铁栏杆。白天,阳光射进来,会看到无穷无尽的灰尘颗粒飞舞旋转,给人一种绝望窒息的感觉。而到了晚上或阴雨天,打开所有的日光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冷若冰霜的惨白杀气,舞蹈队的排练就是一群冤屈的女鬼在群魔乱舞。

空旷幽深的仓库一角摆放着一架身份可疑的旧钢琴,基本上是文革期间红卫兵从某个资本家收获来的抄家物资,由于废弃多年,久未调音,琴声喑哑。军队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的王老师,人到中年,稍有发福,爱臭美,经常顶着一头新烫的头发,菊花一样舒展的大卷卷。

一到礼拜六的下午, 学校快放学了,王老师就通过学校小喇叭,把自己亲手从各个班级挑选来的漂亮小姑娘集合到仓库里。首先,王老师总是挺胸抬头收腹夹臀地现身说法,来上一通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训导。然后,王老师叮叮咚咚地敲打着黑白琴键,扯着嗓子喊口令,教导小姑娘们展开想象的翅膀,摆出芭蕾的五个位置:手的一位是捧着一袋热乎乎刚出炉的的法国长棍面包,手的二位是抱着大大的沙滩球。。。。。。于是乎,这群从未尝过法国面包、从未去海边玩耍抱过沙滩球的小姑娘们一个个被施了魔咒般地化身为法国上流社会某间贵族学校里的小姐,神态也立时庄重优雅起来。

舞蹈小分队排的舞蹈有“我有一顶小草帽”、“各族人民坐小火车上北京”、西藏舞“哈达献给解放军”、苗族舞“孔雀舞”等等。这些表演,平常人包括小姑娘们的父母同学兄弟姐妹,即使花钱也别想看。舞蹈小分队只到剧院和宾馆为领导和外宾表演。王老师三番五次地叮嘱她们,舞蹈演出是重要的政治任务,是关系到中国在国际上的形象和荣誉的,每个人都应该谨言慎行,老师尤其强调:千万不可以私下收取外宾馈赠的礼物,这是严重违反外事纪律的行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每次表演结束以后,满身香水味、抹着鲜艳口红的外宾们,好像欣赏某类濒临灭绝的珍稀小动物似的,惊喜地搂抱着榛子,赞不绝口:“多么可爱的中国小姑娘!”镁光灯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一张张血盆大口在榛子涂满大红胭脂的小脸蛋上落下无数个香吻。与此同时,榛子也无数次眼巴巴地看着包装精美的口香糖、香气扑鼻的巧克力、红彤彤的大苹果从外宾的手里到了自己的手心,还来不及闻一闻它们的香味,就被自己心甘情愿地一一上交了。尼克松访华多年以后,有一天,榛子依照惯例上交所有礼物,但是出乎意料的,一面小小的美国星条旗退还到了她手中。当晚,母亲即刻敏锐地嗅到了政治风向的转变,黯淡的眸子深处竟然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如果说外宾们的拥抱亲吻令榛子窒息无措的话,那么某位首长色迷迷的眼神,一口一句“小妹妹长得真俊啊”就更让榛子感到莫名的恐惧。

这就是榛子的舞蹈训练在她记忆深处的晦涩含义,她的这张漂亮面孔作为政治工具的全部意义,这一切在成年后的榛子这里是要急巴巴地忘却的,是禁不起不知情者的盘问和消遣的。更何况 榛子一想到舞蹈教室里让人无处遁形的大镜子就害怕地索索发抖,榛子怎么敢面对镜中那个模糊陌生的自己?

 

(八)

“孩子,你必须在半空中飞行。你如果飞得太低,羽翼被海水沾湿会变得沉重,你会被拽入大海里;要是飞得太高,太阳光会融化封蜡,羽翼也可能着火。”

榛子近来常常忧心忡忡地想起古希腊的神话故事中代达罗斯对儿子伊卡洛斯临行前的叮嘱, 唉!谁叫粗心的伊卡洛斯忘记了父亲苦口婆心交代的话,以至于最终失去双翼坠入了大海!

榛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她处心积虑得计算着自己和保罗的距离,既不可以太远,也不可以太近,就像代达罗斯给伊卡洛斯的临行忠告。但是,她还是感觉到潜在的危险在一天天逼近,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飞得太高太近,几乎看得见阿波罗金色的座驾车轮了,感受得到火轮的致命高温,她的封蜡快要融化了,她的翅膀濒临分崩离析!

起初,她以为彼此共同爱好的东方文化是那个万能的黄金分割点,只要把爱情的杠杆准确无误地支撑在这个黄金分割点上,她就可以在异乡安安稳稳地撑起一片嶄新的蓝天,收获甜蜜的爱情、甚至婚姻,可是现在的榛子也不禁迷惑了:他们的爱情多么空洞浅薄啊!这些年来自己随手买的这一大堆睡袍衣裙披肩发夹音乐、公寓里的装饰摆设、一个个博物馆里的约会。。。这些究竟是出于本人的口味还是为了迎合保罗的喜好和这段感情的需要?保罗爱上的究竟是榛子本尊,还是她所代言的东方文化?

和保罗肌肤相亲的时刻,榛子也常常不由自主地神不守舍起来。耳鬓厮磨之际,榛子问过保罗此类问题。保罗看上去一脸真诚地回答:I don’t get it. (我不懂。) 你和东方文化我都爱,那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完美package,缺一不可。榛子听了,嘴角往下一搭拉。这不是她要的答案!可是自己要的是什么样的答案呢?她心酸地想:她要的答案不要说眼前的保罗给不了,其实连此刻她自己也给不了。

榛子发现自己开始渐渐厌烦起中国,厌烦起东方文化,厌烦起这么东方的自己。她把所有含有东方意味的东西都收起来,可是那个无脸的东方女子竟然更加频繁地来打搅她,害得她隔三差五地噩梦连连,披头散发地抱着枕头去卫生间一遍一遍胆战心惊地偷看自己的脸。最可怕的是最近榛子恐惧的发现,她已经完全不认识自己了,镜中的自己完全是个陌生人。

我就是这样混混沌沌地活着,糊里糊涂地爱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呜咽,高一声低一声地叹息,哭声融进沉沉的夜里,断断续续的,直到她自己也听不见了。

纽约的冬天漫长沉闷。四月底,中央公园里一树一树的樱花终于在一夜间绽放了,空气里都是雾蒙蒙的粉红粉白,暧昧的暖色弥漫在残冬的丝丝凉意里,温柔娇艳得让人心痛,遗憾的是不出十天就霎那间凋零了。榛子垂着眼帘对保罗嗫嚅:这一段时间,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断肠的话语悠悠道来,听在保罗的耳里无比的冷静决绝。空中又有一阵飘零飞舞的粉白粉红义无反顾地掉落进泥地里、流淌在小河中,转眼间就无可挽回地化作了泥、化作了水,好像从来就没有开过那么美丽的花似的。

此时此刻,一向思路敏捷的保罗也迷糊了,保罗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等了又等的东方丽人吗,一个有着迷雾一般名字和身世的女人、 一段犹如迷雾一般的爱情?她自始自终把自己藏在诗情画意的深处,云山雾海的背后,到终了也只是匆匆地给自己画了一个暧昧苍凉的手势。

保罗没有看到榛子背过身去后夺眶而出的泪水。

 

(九)

2001年九月一个星期二的早晨。

虽说快要入秋了,这个大城市依旧残留着浓浓的暑气, 悠闲快乐的纽约人好像要紧紧抓住夏天的尾巴再逍遥一些时辰。好几家学校的孩子们还在享受暑假里最后几天的懒散,市里大大小小的公园里晚间还有各式各样的野餐音乐会。

前一天晚上,榛子和同事们为赶审计报告进度工作至深夜,凌晨才回到法拉盛的公寓,糊里糊涂倒头睡了几个小时,闹钟就催命鬼似的唱起来。榛子狠狠的按了几次snooze bar之后,终于磨磨蹭蹭把自己拖进了纽约市Metro地铁,在摇晃的车厢里继续着未完的梦。

当榛子一个回头觉睡醒,蹬着高跟鞋,出了地铁站,刚走了一个街区,迎面涌来潮水般惊恐喧哗的人流。

“America is under attack!” 

“Everybody, run for your life!”

“You cannot stay here! Move now! Move!”

世界末日来临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是不是听错了? 榛子目瞪口呆疑惑不已。

曼哈顿世贸中心双塔方向源源不断地涌来惊慌失措的人群,一个个满面尘土衣衫不整,有的歇斯底里嚎啕大哭,空中飞扬着大量不明物体,警笛“呜呜”此起彼伏。

数小时后,当榛子回到公寓扭开电视,揪着心消化了当时当地所有有限的新闻,第一个反应就是拨打保罗的手机。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她不知道保罗此刻会在哪个城市,或者正在当“空中飞人”飞往世界的哪个角落。榛子按键的手不住地颤抖。保罗的手机无人接听,直接进入语音留言信箱。榛子只低低的叫了一声保罗,一时间千言万语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竟无语哽咽,两道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 。

一种不详的预感嗖地窜上来,像世贸中心的双塔大楼上蔓延的火苗一样,无情地舔噬着榛子脆弱的神经,疯狂地助长着恐惧的蔓延:保罗也许此刻就坐在那架飞机上,眼里还是平静温柔的笑意,或者是英勇赴死的从容?依稀模糊的童年记忆里蓦然蹦跳出来另外一张视死如归的年轻的脸庞, 沈家哥哥笑意盈盈的眼眸,隐约还有街头的警笛声、郊外的刑场传来的枪声。。。。。。

榛子心头一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之后接连数小时,榛子给保罗留了几十通电话留言,留言一次比一次长,每一个留言都加进新的内容,直到保罗的语音信箱爆满。榛子的留言里,有道歉,有感恩,有回忆,也有憧憬,最多的是懊悔。起初是断断续续的独白,伴着声声呜咽。渐渐地,留言变得条理清晰流畅完整。这是第一次榛子对保罗敞开心扉地尽情宣泄,是一个亲人对另一个亲人的诉说,因为今天的榛子才突然意识到:保罗从来就不是太阳神阿波罗,自己也绝不是悲剧人物伊卡洛斯!

2001年9月11日的这一天,和其它几百万为亲人祈祷的纽约市民一样,榛子不断地祈祷保罗平安归来 。

保罗是在五天以后才回到纽约市的。突发的恐怖袭击导致所有航班取消飞行,无奈之下,身陷旧金山机场的保罗只得就近租车,日夜兼程驱车近三千英里,横穿美洲大陆,终于在一个秋天的深夜叩响了榛子的家门。是夜,风尘仆仆的保罗和惊魂未定的榛子在颤栗的拥抱中庆贺劫后余生,他们彻夜不眠地互诉衷肠,直至黎明破晓。

唉,管它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什么是偶然,什么又是必然?他们只要此刻还拥有属于自己的卑微又顽强的生命,还拥有平凡且珍贵的爱情,曾经有过的磨难和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今后的岁月,他们将和所有的纽约人一起哀悼失去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一起庆贺这个城市和国家的重生。这一场人为的灾难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将来,他们看到了一个个接近死神又活过来的鲜活的生命!

 

(尾声)

 

十年后,纽约市有了一张新面孔,世贸中心双塔的原址出现了两个美丽庞大的瀑布,30英尺跌落的水流象征着源源不绝的生命的力量。

犹如一个城市的陷落意外地成全了张爱玲笔下《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 纽约市这场震惊世人的灾难无意中也赐予了榛子一张崭新的面孔。从今以后,那张面孔牢牢地生长在榛子心灵深处,她可以轻松地面对,骄傲地示人。

榛子找出了保罗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不久,世间重生了一位美丽自信的舞者。

哦,对了。现在林榛子根本不害怕照镜子,也再没有在梦里见过那个无脸的女人。

(全文完)

《榛子的面孔》(上)

《榛子的面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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