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炉的地址选在一个马鞍形的山脊上。按照上级的计划,在马鞍子的鞍腰处,挖一个直径三米多、四米深的圆柱形大坑作为炉体,在炉体的两侧,向外开四个近两米高的拱形通风洞。建成后,利用两边的山风和热对流的原理,由通风洞自动给高炉送风,既节省了人力,又提高了炉温,“高温自动通风炉”的名称由此而来。
能成么?十六个强壮大汉分成两组,昼夜不停的向小高炉里鼓风,铁水尚且流不出来,用自然通风就能炼出铁来,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毋庸怀疑,无需思考。还是那句老话,“上管线,下管干。”只管干活就行了。
木炭运回来了,昼夜不停地填进了高炉,但它就是不按照人们预想的愿望办事,铁水还是流不出来。又一个十几天过去了,情况依然如故,钢铁战士们还得像以往那样,来个“剖腹产”,重新破开炉体,从里面抬出“婴儿”。这次抬出的烧结铁,所不同的是,烧结的不是残木而是残炭。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呼叫着的山风夹带着苦雨和雪粒儿,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山峰上都戴上了白皑皑的雪帽,同学们说,多亏从洞阳宫里搬了下来,要不,人人还不冻成了冰棍,估计上面的雪少说也有半尺厚。
倒霉的是我们后来的几个,因为没能回家取过冬衣服,只好接受寒冬的考验。多亏开学时,母亲硬把小棉袄塞进我的背包,要不然仅靠腿上的两条单裤和身上的单衣,真不知要受多少罪。
马鞍形的山脊上果然是个通风的好地方,凌冽的山风常常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任凭你用葛条或草绳把腰里捆扎得结结实实,冷风还会钻进你的衣服,用冰冷的舌头舔舐你的肌肤,使你不由自主的敲打着牙关浑身战抖不已,逼得你不得不加快劳动的节奏抵御严寒。
那天晚上实在是太冷了,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冷的一夜。我们燃起了篝火,狂野的旋窝风瞬间把火苗吹到这边,转眼又吹到那边。家乡的俚语有一句叫“前面烤黄了,后面冻凉了”的话,我这才亲身尝到了它的滋味。想把篝火移到新挖的炉坑里吧,炉坑又太浅不抵用。
双手已经发木,握不住任何东西,活是干不成了,但又不能提前下班,当大炼钢铁的逃兵,只得在无处躲藏的山梁上跺脚跳动,我们不敢停下来,否则就会腿脚麻木失去知觉。最狼狈的是鲁老师,弓着背、弯着腰、袖着手、跺着脚,活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直捱到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城固二中来接班了,我们才像逃命一般跑回窝棚。
修炉的劳动就是挖土、搂土、转土,每天要干十二个小时,和城固二中的修炉小组轮班,遇到倒班时,还得连续干十八个小时。为了大干快上,节省时间,即使饭场就在眼前,也不能回“家”吃饭,一律送饭到工地就餐。
吃冷饭喝冷汤,对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子影响不大,对于有胃病的鲁老师可就惨了。鲁老师常常抱住肚子低着头蹲坐在地上,任寒风呼呼在身上肆虐,样子十分凄惶。我们常劝他回去休息他又不肯,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哎,接受“改造”的旧知识分子,动不动就要扣上对抗运动的帽子,谁有休息的权利和自由?大家见鲁老师实在可怜,几次给学校反映,指挥部终于发了慈悲解除禁令:可以回饭场吃饭。我们借着鲁老师的胃病,才吃上了热饭菜。
鲁老师是教我们世界历史的老师,四十几岁,中高个,身体瘦弱。眼窝和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面目很像历史教科书上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的画像。
“鲁老师,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或者说个笑话。”有时我们想调节一下单调的劳动气氛。
“有什么可讲的?好好干活,为大炼钢铁做贡献呗。”
不管我们怎么请求,他总是推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好像是个只会干活的机器人。想不到在课堂上幽默风趣滔滔不绝的“林肯”,在现实生活里变成了哑巴。
“林肯”是学校里公认的活字典,久而久之,活字典成了他的雅号。大凡谁有不认识的字或不解其意的生词,只要问他,都会给你解释得一清二楚,甚至能说出某个字的页码。他的沉默寡言就像他的雅号“字典”一样,肚子里再有货,永远不会自行开口。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城固师范解散,他被调到城固六中(文川中学)任教,在那里我意外地见到他,
“鲁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咋会记不得?你叫郝龙德嘛,一块儿在山梁上受冻,能忘得了?”
“那时,你可整天不说一句话。”
鲁老师王顾左右悄声说:“多吃营养身体好,不说闲话是非少。不说为好,言多必有差呀。”自那次邂逅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林肯”和“活字典”的形象倒是铭记在心,难以磨灭。
这天我们和往常一样,提前吃了饭,因为十二点必须去接城固二中的班,不能和其他战士同时进餐。刚一到马鞍山工地,指挥部的一个干部就叫我们随他去扛木头,砍好的木头就在饭场的东边,木头碗口粗,根根笔直,全是栢木。一位老婆婆靠在墙边上,怔怔地看着我们,嘴里喃喃地说:“那是我的棺木,那是我的棺木……”她不停地轻声念叨,一双悲苦无助的眼睛滚动着泪花。直到我们把最后一根散发着清香的栢木抬走,她还靠在那里寸步不移,倒像是一根撑墙的木头。
我知道老婆婆的心思,我们家乡也有这种习俗:老人最大的盼望,就是死后能睡上一副栢木棺材。栢木结实耐沤不怕水浸,据说埋在地下百年不坏,由此而得名,是做棺材的上等材料。栢树生长缓慢,树干大于碗口的栢树,没有几十上百年的时间是长不到这么粗的。乡下人都有这个传统,在老一辈人的坟地四周植上栢树,精心管护,早早为自己的归宿做好准备。
根据计划,“高温自动通风炉”挖好后,在炉壁的一周排上三层立木,高炉点了火,木头跟着燃烧,既保证炼铁时融化了的矿石不粘在炉壁上,又能把炉壁上的土烧成陶器一样,不但结实,还耐高温,一举几得。只是对木头的要求较高,要通身端正,大小一致。在我们还没有挖土修炉时,提前准备了一部分,但是远远不够,周围的山上已经砍个精光,别说端正笔直的,就连一般的树木也没有。指挥部不得已,才打起了房东家坟地上栢树的主意,兔子吃起了窝边草。
此后,每到开饭时,我自觉不自觉的留意起老婆婆,但是她再没有出现过,大概是病了,躺在了病床上。几十年过去了,老婆婆一身褴褛的装束,辨别不出底色的头帕,干瘦的脸庞,都没引起我太多的关注,唯独那双悲苦无助的泪眼,让我难以忘怀时常忆起,有时简直是挥之不去,给我心灵以强烈地震撼。
天终于放晴了,马鞍山上的风也减弱了,高炉已挖到两米多深,组里唯一的两名强劳力开始挖通风口,这两位同学真是干劲十足,才七八天的功夫,就把西北角的第一个通风口打通了。接下来是把通风口的两边砌上立木进行加固,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悲剧发生了。
这天中午接近十二点,我们正准备下班,来接班的城固二中学生,也已走到山腰里,就在这时,“崆嗵”一声巨响,吓得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通风洞的中部到出口处一下子全垮了,两名同学还在里面,大家不约而同丢下手里的东西,赶快刨土救人,垮塌的缝隙里,隐约传出里面的呻吟声,大家更加着急。一贯沉默寡言的“林肯”大喊:“不能从上面刨土!不能从上面刨土!”心急的我们停了手,焦急的目光一齐投向他,等待着他的安排。
“大家不要慌,从上面动手,很容易把土块压碎,造成再次伤害,还是从里面救人为好。”
我们一齐涌向炉内洞口,但是洞里狭窄,只能容下一人用手往外刨土,后面的接着刨。不敢用锄头之类的东西挖土,生怕引起震动,继续垮塌。一人累了再换别人,同学们争先恐后,只有一个心思救人,根本顾不得还有没有二次危险压着自己。终于,第一位洋县籍的同学邓宝兴被拽了出来,又刨了近一个小时,杨树基也被生拉活扯的拽了出来,还好,他俩都能开口说话,问他俩里面是不是还有人,两人回答一致,没有,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学校和指挥部的领导也赶来了,立即组织人力把两名伤员送下山去(杨树基,汉台区铺镇乡杨家岭人,2010年2月去世,享年七十一岁)。
对于这件事,我们都很庆幸,没有塌死人,要是……
第二天我们还像往常一样上班,清理炉外西边垮塌的洞口。下班时间快到了,这时,搂土的同学刨出了一只布鞋,有人说一定是他们两个同学其中一个的,搂土的同学也就没有在意,顺手把它扔在一边。又干了一阵子,只听得这个同学“哎哟”一声惊叫,甩掉锄头,退出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们进前一看,土里面露出了一只人的脚。大家赶快刨土,刨到臀部时,二中的学生接班来了,大家一齐动手,把人抬了出来。
我那时真是太幼稚了,对旁边的同学说:“活着哩,在出气。”同学白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原来是我搞错了,误把抬死者的呼吸声当成了死者的出气声。二中的同学不停地呼唤着他们的苏老师,个个掉下了眼泪。
这顿饭吃得很沉闷,都没有了胃口。
“唉,要是立即去救,苏老师也许不会死。”我们自责地叹息。
“不可能。”“林肯”摇摇头劝我们,“他身上压的都是细土,人一捂住气,很快就会死去,再说,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就是知道了,也得先救活人,一两个小时忙下来,他早已死了,大家不要自责了,吃饭吧。”话虽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是压在人人心里的石头,老是搬不去。
第二天接到通知,高炉暂时停建,同学们暂时休息。不一会儿,二中护送苏老师遗体的队伍来了,送行的队伍蜿蜒曲折连绵不断。当苏老师的担架从我们的窝棚前经过时,在场的无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去掉包裹在头上的毛巾,低头向为大炼钢铁而献身的苏老师默哀。
苏老师是城固二中数学课的顶梁柱,同学们对他的死十分惋惜。
过后我们才知道,那天下班后,他随着二中的同学回驻地吃饭,走了一段路又返回来,同学们劝他别去了,要去吃了饭再去。他说他不放心,这样挖出的地洞太危险。
地洞较深,就在他刚进地洞后不久,还没来得及和我们的两个同学打招呼,灾难发生了,我校的两个同学背对着他,正忙着干活没有发现他。二中的同学因为没和他住在一起,和他住在一起的老师,见当晚没回来,还以为在上晚班,也就没人在意。
知识分子的责任心,把他引上了不归路。他走后,留下了妻子和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
一连两天,我们都无所事事,闲下来反倒心事重重,心情像这一时期的天气一样阴霾雾障,寒冷沉闷。
人毕竟不是钢铁铸就的,严寒的天气,吃不饱的肚子,繁重的劳动,使不少同学病倒了,躺在了潮湿阴冷的地铺上。就在这时,城固二中传来了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后来宣布是奎宁丸落入锅里所致。既然是这个原因,只能算是一次意外事故,而肇事者却被绳之以法当场判了三年徒刑。到底是咋回事?无人过问,反正,“领导咋说就咋信,心里永远别疑问。”这才是正道。
停了两天,指挥部通知我们继续挖“高温自动通风炉”,为大炼钢作出新的贡献。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月二十,突然,学校里宣布我国的钢铁产量,已经提前十二天超额完成了1070万吨,达到了1108万吨,不久就要返回学校。但又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尾巴,每个男同学回去时背十斤矿石,女同学和小同学背五斤,可以自愿,不作统一规定,回去后要在城墙边上建一座小高炉,继续大炼钢铁。
严冬已经来临,热情已经耗尽,除了有望评上大炼钢铁先进模范的部分同学外,大部分同学没有背矿石。
走在返校的路上,见老人、小孩、妇女、星星点点的在地里播种麦子。这个时候早已过了小麦的播种期,更别说是最佳期,“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诗人杜甫描绘的是战乱年代的境况,如今天下太平,是人间盛世,“共产主义天堂”时期,土地依然无人耕种,来年的日子怎么过?我们不敢深想下去。
“那是我的棺木,那是我的棺木……”老婆婆不停念叨的声音,仿佛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那双悲苦无助的泪眼撞击着我的心灵:老婆婆,快点呀,你的栢木还静静地躺在那儿,不会烧在高炉里了,叫你的儿女赶快把它扛回去。可是我又担心,搬得回去吗?村里不让搬怎么办?人民公社的最大特征就是“一大二公”,“一草一木归公社,一碗一筷归社员”,会不会给“公”了去?
2004年4月,我的亲戚夏永泉,用摩托车把我带到洞阳宫,洞阳宫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公路通上了山顶,来者再不用踏着石磴一步一步往上爬。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我站在宫门东边的厢房里,我曾住宿的地方久久佇立,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一样。
从洞阳宫下来,专程找到了磨湾,房东家的老房子还在,只是饱经风雨破旧不堪,歪歪斜斜地呆立在原地,房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走上西北角的坡地,小高炉不复存在,大炼钢铁的痕迹荡然无存。
来到西边,老婆婆仿佛还靠在墙边,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那是我的棺木,那是我的棺木……”悲苦无助的泪眼又一次震撼着我的心灵。
四十六年过去了,老婆婆肯定作古了。假如家里有人,哪怕是个小孩,我也要询问老婆婆后来的情况,但除了我和随行者,四周空无一人。我很想对着青天和高山大喊一声:“老婆婆,你睡上你的棺木了吗?”
1959年元旦过后不久,学校里召开了大炼钢铁总结表彰大会。近十个同学被评为大炼钢铁的劳动模范,戴上了荣耀无比的纪念章。校领导在大会上把大炼钢铁的重大意义和取得的辉煌成绩,说成是天上没有地上唯一的壮举:“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正确领导下,通过大炼钢铁,检验了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决心,实现了钢铁产量翻一番的目标,超过了1070万吨,达到了1108万吨。这是人类历史上古今中外从来没有过的奇迹……”
且不说这1108万吨其中有没有水分,即使达到和超额完成了这个任务,那也是砸碎了全国农民做饭用的铁锅换来的。不过还好,没有铸成十二个铁人摆放在咸阳城,总算还有点别的用处。
会后,各班开展了讨论会,同学们照领导的言辞依样画葫芦,翻来复去的说上几遍,但谁心里都有数,只是不敢说出藏在心里的真实感受。
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到底取得了那些成绩?炼出了多少钢铁?全民付出了多少代价?为以后带来了什么后果?尽管一级级领导吹得天花乱坠,能掩盖的了用血和汗水写出来的事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