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友宫郑重委托薛办一件事,薛问何事?
宫说,我老婆有外遇,拜托你找她谈一谈。先摸清楚,再劝她回头。我当成没发生。我离不开她。
薛说,你老婆也真是。然后,脑袋摇得像飓风中的垂柳 。
清官难判家务事。其二,他与宫并不熟。宫沉默寡言,查经班分组讨论,主要扮演听众,轮到他发言,他推辞的口头禅是,今天我听,下次讲。薛跟他的交集局限在教会,数得着的几次出门,是去洛杉矶的中南地区做义工。宫开面包车,薛负责跟同车的孩子们交流,不让他们觉得太无聊。至于宫的老婆,印象一般。她个子高高,身材偏瘦,话也不多。跟她的单独交流,好像不超过十句话,包括“今天某弟兄做的素烧鱼好吃”,“你儿子上哪个中学?”等纯属客套的话。
薛推辞道,这事你得找许牧师呀。许牧师见多识广,知道该怎么处理。
宫摇头,说,不是我不信任许牧师。我怕他一上来就给我老婆上课,把她推得更远。还有,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把这事当成他布道的一部分。
薛说,要不,你找我太太跟她谈谈?
薛跟太太感情不错,星期天一道上教堂,一道为教会服务,太太跟包括宫老婆在内的姐妹们混得挺熟。
宫说,好是好。不过,女人嘛,嘴巴不严。还有,她们聊上了路,我怕你太太受负面影响,你无辜中弹。
薛一时顿住。他觉得,自己的太太绝对不会来这个。但是但是,谁一定能保证?宫的老婆不就进去了吗?就说自己,从来没有外遇过。想过没有呢?虽说是几次闪念而已,有就是有,不能赖嘛。
宫把薛想推辞的路封得严实,薛只好说,我是普通老百姓,这种工作实在不擅长。我一个男的,跟你老婆不熟,别别扭扭,帮倒忙怎么办?
宫说,不会。我话不多,看人准。你在查经班分享心得,我和老婆和大家最爱听,实在,风趣,公道,有说服力。有时候,觉得比许牧师讲得好。可能的话,你完全可以当编外牧师。
薛连忙摆手谦虚。
呵呵,人在做,天在看,自己在查经班里真有几条粉丝。他从大陆过来,大小会议小组讨论经历无数,口才硬是练了出来。他自愿进教会,该讲话的时候,真诚第一,不讲空话,联系实际,尽量风趣一些。他觉得,进教会是为提升精神而来,聚会一场开开心心多好。
宫的委托接近匪夷所思,至少,比较出格。反过来,他自己遇到这等夫妻的不和谐,会不会委托一个不怎么熟悉的教友说项呢?不会。不过,他不屑做不能做的事,数量不少,世界上不是一直有别人在做吗?他和宫有缘相聚教会,进而互称弟兄,弟兄相求,不是该鼎力相助吗?
薛说服了自己。他退后一步,说,就算我愿意帮忙,我怎么跟你老婆联系,怎么开这个头?
宫说,等下把我老婆的手机号码发给你。你们两个上班的地方隔得不远。你就说,请教她有关小孩读补习班的事,补习的事,没有难得倒她的。
薛说,好,让我试一次。完了,我给你汇报。
宫郑重地跟他握了握手,说,拜托。
薛给宫的老婆岚打手机。自然,她听不出是哪一位。
薛说,我就是教会的薛弟兄,查经班我们分一个组。
岚高兴地说,原来是薛弟兄呀。
薛说,你先生说你非常了解补习班,我的儿子想进一所,给我参谋参谋?
岚热情地说,你找对了人。没问题,你问吧。
薛说,我要问一大堆问题,你在上班,太打搅。要不,我请你出去吃个午饭,当面请教,边吃边聊行不行?
岚迟疑片刻,说,这样呵。我早上准备了午餐盒,吃饭就免了。这样吧,我们去喝个茶。下午一点一刻?
薛说,那样也好。你挑地方。
岚嘴里嘟囔着,念了几家店名,说,T咖啡蛋糕店怎么样?
T咖啡蛋糕店薛听过,台湾人开的,连锁店遍及全球。岚指的那家,离自己上班的公司不过五六分钟的车程。他说,没问题。先讲好,我买单。
岚笑着说,放心,我不会跟你抢。
薛忙完了手头的事,匆匆在楼下的小餐厅解决掉冰冷的三明治,坐在办公室,感觉哪里不对头。打听补习班的事情,世界上发生频率很高,这点没人质疑。一对男女为这事专门上店家讨论,这对男女还各自结了婚,发生频率是多少,不会很高吧?他想打退堂鼓。无奈他答应在先,君子之言,不去也得去。
薛先到面包店,习惯性地跟着前面排队的人,在入门处拿起托盘,垫好清洁纸,举着面包夹。面包店的人气很旺,粗粗一数,至少有三十几号客人。他移动几步,醒转过来,他是来等人的。他把东西放回原处,站在玻璃窗后,两眼望着前方的停车场。
岚开了一辆白色小车,开得小心翼翼。她从车里出来,眼睛带了太阳镜。他习惯把她当成教友或者家长,现在头一次定神打量她,当成女人打量她,发觉她步态优雅,上下透出自信,是位上档次的女人。他想,那个跟她外遇的小子算是有福之人,难怪宫不甘撒手。
她进门,他叫了一声她的英文名字,迎上前,说,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她说,薛弟兄好。哪里打搅,吃完中饭闲得无聊,有人请客,马不停蹄赶过来。
她挺会说话,挺风趣。查经班的沉默不是她的全部个性。
寒暄过后,两人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他们交流了各自公司的所在位置、中午休息的时间、忙不忙、老板好不好等等信息。补习班的事没提。这是正事,正事得等到坐下谈。他比她高几公分,可以看到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拉直过,染了几处,红黄黑相间,显得年轻。她扑了淡淡的香水,挨得近才闻得到。
他们一人点了一杯咖啡,薛加了少许奶少许糖,岚什么也没加。岚挑了不靠窗背抵墙的一溜长椅,他们坐同一侧,她的提包放在之间的空档。这里视野宽阔,整个店面收入眼底。
岚不愧为补习专家,附近四十来家的各色补习班,她说出来如数家珍。薛不过是找个借口,听她娓娓道来,真的听了进去,心想,回去记得交待太太,儿子补习的事非得找岚这样的高人点拨。
他不自觉地甩手腕,瞅了一眼手表。她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上班了。
他的事还没机会提出。他不能放她走。他说,你有事的话就先走,我没什么事。
她接过话,说,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那我们喝完再走,不要浪费。
他们聊到了查经班的人和事。薛问起一对夫妇,怎么最近不来了?岚说,他们搬家了,搬到离沙漠很近的东区。薛问,好好的怎么要搬家?
岚用吸管搅动咖啡。她的指甲修过,擦了浅色的甲油。她说,先生有外遇,一家弄得很惨。
等机会,机会不找自来!
他说,是呀,好好的,整那些事干什么?
她说,就是。想不通,惹那些事何苦来?
他说,好男人不会。
她平静地说,好女人更不会。
他不相信身边的女人在故作姿态。上教会的人各色各样,以他洞悉人生的眼力, 岚不像一个虚伪的人,要不,进了教堂,如何面对?岚能够坦荡荡地指责外遇,她不会自己是局中人。如是,对这等事,她定是保持沉默。
他为教友高兴。他准备汇报,据警方判定,你老婆没有嫌疑。他很高兴,差点要端起杯子和她碰一碰。
轻松下来,话就变得欢快。薛讲了些旧日往事,岚不断笑出声。他说,你挺能讲的。可是,小组讨论发言不多。
她说,你把时间都占了。
薛说,抱歉抱歉,我说太多,下次一定调整。
她转而一问,你哪来那么多有趣的经历?查经班的人可爱听呢。
他说,我是平民子弟,一生当中,须要向上攀登的台阶比较多,风光和人物见得比较多,哦,还有,国内开的会比较多,我算积极发言的一个。
他们聊了挺多。他刻意不看手表。她也没有走的意思。
她坐在右侧。薛看她的时候,正好面对窗户。外头阳光强烈,薛有些眩目。岚的鼻子挺直,左耳窝处细细的绒毛剔透。他打住,一时竟无话。他连喝几口咖啡,奇怪,刚才还浓香扑鼻,现在怎么一点味道也没有?
连着里间作坊的布帘被撩开,一个结实的黑肤色伙计端着篮子,吆喝一声“新鲜面包!”他和岚的眼睛追随伙计,看她把一片片新出炉的面包分装入保鲜柜中的托盘。薛终于闻到面包的清香。
薛说,听说过吗,咖啡蛋糕店的创办人出差在外,会后与几个同行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喝下午茶,茶点的口味没说的,但是,价钱贵得出奇。同行们议论纷纷,他发奇想,我开一家面包店,精美程度向五星级看齐,价钱方面便宜一半,走高品质商品平民化价钱的路,行不行呢?你看,只不过一个闪念,一个萌芽,成就了今天的成功。
她说,是呀,很多事其实就在一念之间,当时,当事人不一定能预想未来。
说话的时候,她没有看他。他跟着说,是呀,一念之间。
她站起身,说,我该走了。挺好的,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
她继续避免与他对视,匆匆离去。
他一直站立,目送她上车开走。几十分钟前,他等不及要告诉宫一则喜讯,你老婆没事,你过虑了。
现在,他不确定。他的初衷是想劝出一个局中人,万万没想到,他也许自己会跌入局中,或许还带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