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天亮了很久刘承业才醒。出了门,眼睛晃得很,揉了揉眼睛,看见小妹在石榴树底下冲着自己刮脸,“羞羞羞!大懒虫!”承业笑笑,娘就过来,说“快洗脸吃饭。”
承业把最后一口玉米面糊糊喝下去,刚舒舒服服地出了口气,娘就把两个点心盒子推到承业跟前,“快去看看秀儿爹娘去。”刘承业不好意思地笑笑,提起点心盒子,冲着小妹说,“走啊,去看你秀儿姐去。”小妹答应一声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娘一把抓住小妹,“叫她去干啥?哥有事,你自己先玩。”
“嗯。”小妹撅着嘴到树底下看蚂蚁去了。
刘承业进了店面,爹正在给人号脉。刘承业站住,对爹说,“俺去秀儿家。”爹看了一眼刘承业手里的点心盒子,点了点头,接着号脉。刘承业轻手轻脚走出去,三步两步就到了秀儿家的铺子,还是街上好走,比菜地里好走多了。
秀儿的爹正在铺子里发呆,看见承业进来,脸上立刻堆上了笑纹。刘承业规规矩矩把点心盒子举到秀儿的爹跟前,低着头说,“大叔,孝敬您的。”
秀儿的爹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点点头说“好好!你爹娘还好?”
刘承业心里说,“您二位一天见八回,这还问俺?”这话儿可不敢说,还是规规矩矩的说,“都好,都好,谢谢您挂念。”
“秀儿他娘在后面,你去看看。”秀儿的爹看见刘承业还举着点心盒子,点点头接着说,“都拿进去吧。”
“哎!”刘承业把手收回来,捧着点心盒子就进了后院。秀儿和娘正在板凳上坐着收拾菜,承业赶紧叫了一声“婶儿”,秀儿抬起头来瞪了承业一眼,转身进了屋,悄没声再也不出来了。秀儿他娘满脸笑着说,“承业来啦!快坐。”站起身拉着承业坐下。
刘承业还没反应过来,刚才秀儿的一眼瞪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明白为啥瞪自己:你不是让俺今天来看你爹娘吗,俺不是来了吗,俺又做错啥了?刘承业使劲眨了一下眼睛,看见秀儿的娘正满脸笑纹地看着自己,赶紧说,“婶儿,俺来看您来了。这是孝敬您的。”说着,把刚才孝敬过秀儿的爹的点心盒子又举起来了。
“来了就行啦,还带啥东西?”一边说着,一边乐呵呵地接了过去,放在一边,“吃饭了没?饿不饿啊?”接着就是不停嘴地问寒问暖,搞得刘承业出了一头的汗。
总算能脱身告别了秀儿的娘,秀儿还是一直没出来,刘承业偷偷看看秀儿的窗户多少回她也不出来,没办法,走。和店里的秀儿的爹到了别,到了街上,走开几步,擦擦一脑袋的汗,看看日头还早,奔县府就去了。
到了县府,冲门房点点头,穿门绕户,敲敲门,里面一声“请进。”刘承业一推门,里面的人一下跳起来,“承业,你回来了!”是刘承业打小的同学,董树德。
董树德打小和刘承业在县里上的完小,又到大同上的初中,又到太原上的师范,一直是一个班。师范毕业后,董树德回天镇县府里谋了个差事,现在是文教科的科长,他爹也已经是县长了。董树德现在已经娶妻生子,日子是红红火火、事业是蒸蒸日上。刘承业呢,上起学来还没完没了了,又跑到北平读书,这世道你读那些书有啥用?
“唉!”刘承业想到这些心里叹口气,还是很热情的和董树德唠起来,北平、上海,张家口的。听了刘承业的叙述,董树德也骂宋哲元误国,突然董树德说,“刚接到消息,南口打起来了。”听到这儿刘承业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该来就会来!日本人既然打了平津,就没有理由不打下去!而且咱们也是宣战了的!日本人要向占领华北,必须占领山西,这样,南口、张家口必须占领,以此打开进军山西的通道,所以说下一步必是大同、天镇,然后自北向南,忻州、太原,直至晋南,如此占领山西全境。刚刚经历了平津的事,看见了日本人的战车,又看到地方军阀的滑头滑脑,想想咱的阎主席,和宋哲元会不会不一样呢?
早在1935年,中央政府和阎锡山就开始共同出资修建山西的国防工事。山西表里山河,地势雄固,为华北天然堡垒,又是拱卫陕甘、西北之屏障。山西的国防工事,东部主要是娘子关,北部就是大同、天镇为第一线,包括盘山、天镇、大同、丰镇、兴和、集宁等地。第二线为平型关,包括团城口、茹月口等。这次共同出资,蒋委员长叫阎锡山这个省主席给耍了个结结实实,修了两年,除了让中央的投资外,地方上根本不出资。不光不出资,还克扣。不是不给建筑材料款,就是拖欠民工工资,晃荡了两年,基本上全是烂尾,完不了工。
董树德接着又说:“县里已接到通知,让暗地里准备疏散。61军就要上来布防大同、天镇了。”
刘承业“啊”了一声,日本人追着自己的屁股来了,“俺咋这倒霉。”
“承业,你有啥打算啊?”董树德还是很关心刘承业的。
“这阵子俺脑子乱得很。唉!自己一无所长,一无是处,不知道该咋办。”
“当初俺让你和俺一块儿来县府工作,你倒是志向大得很,非要还去读书。这世道能让你好好读书吗?”
“是啊,现在俺就是书也读不成了。”
“你呀,俺看就等等吧,等世道平静些,和秀儿成了亲。俺让俺爹给你谋个事做,然后赶紧生个娃,让你爹娘也高兴些。”
刘承业把头一低,不知道该说啥好。自己晃荡了三年,耽误秀儿三年,让爹娘多操心三年,唉,不应该,实在是不应该啊。
董树德见刘承业低头都不说话了,知道他心里不舒服。就站起来拍拍刘承业的肩膀,“好了、好了,走,先到俺家吃饭去。”刘承业也站起来,摇摇头,“还没和家里说,改天吧。”
二人熟惯了,董树德也不强留,“行。以后要常来,俺这儿总有些新消息。再有,部队要上来,县府总有些事情要做,你来帮俺忙。”
刘承业点点头,告别出门。到院子里正好碰见董县长和公安局长急匆匆从院子里走过,刘承业赶紧站定,冲着董县长叫了声“叔”,又冲着公安局长叫了声“叔。”
董县长和公安局长也站下,董县长冲着刘承业笑笑,“承业回来了?有空去家里坐。”公安局长也冲着刘承业笑着点点头。大家都知道刘承业是县里的大秀才,在北平读书。再有承业的爹是县里最好的中医,大家常来常往,也都熟悉。刘承业赶紧答应,“是,是。”
董县长又笑笑,冲着刘承业一挥手,公安局长也一点头,接着两人急匆匆往前走。
刘承业走出大院,脑子觉得乱成一锅粥,都有点儿想哭的感觉。在学校里实在是生活在象牙塔里,想抗日就去发发传单、喊喊口号,觉得累了就回宿舍睡觉。等到日本人真来了,就抗不动日了。自己不敢在日本人占领的大街上发传单,喊口号了,还可以跑回家。可回到家,面对现实问题,自己啥办法都没有,总不能在家里给爹娘发抗日传单、冲着秀儿喊抗日口号吧?董树德让自己等局势平静些到县里做事,可是晋绥军能守住还好,要是守不住日本人来了、俺还在县府里做事,那不是汉奸、亡国奴吗?自己和同学们在北平街上使劲喊,“誓死不当亡国奴!”那个劲头好像看见一个亡国奴就要吃了他似的。可是现在不当亡国奴又该咋办?跑吗?跑到哪儿?太原吗?太原就保险吗?再往南?日本人来了俺就跑?一直到跑哪儿才保险啊?再说俺跑出去又能干啥?俺跑了秀儿咋办?爹娘小妹咋办?一块跑吗?
反正是不跑就当亡国奴,跑又不知道该咋跑,那就——抵﹏抗?可俺一个书生,不会打枪、不会放炮,总不能冲着日本人发传单、喊口号吧?俺一个念书的抗日有用吗?有用吗??上战场不是给日本人当靶子吗?再说,俺要是死了,爹娘咋活?秀儿咋活?
唉!跑又不能跑,抗日又怕死,只能当亡国奴吗???“誓死不当亡国奴!”,你倒是死一个看看,给谁看?给爹、娘、小妹看吗?给秀儿看吗?
刘承业心里左思右想,好像得出了这样一个混蛋结论,可是这个混蛋结论让自己咋这难受,这难受?!真的很难受。刘承业在心里使劲抵抗着这个结论,尽量不去理它,它要是冒头就把它打下去,冒头就把它打下去。这很累人,把刘承业搞得心力憔悴的很。
一直到中午饭,刘承业还是昏头涨脑的,不过还是把董树德那儿得来的南口开战、61军要上来、县里准备疏散的消息告诉了爹,爹啥也没说,就点点头。
吃完饭,刘承业回到屋里钻进被窝就睡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很难受。睡着睡着,突然一下就惊醒了,日本人来了,俺就当亡国奴吗?俺还能和秀儿成亲吗?日本人烧杀掠夺坏事做绝,他们要是欺负俺漂亮的秀儿俺能咋办?俺能咋办?俺现在就想和秀儿成亲,就想和爹娘小妹一起好好过日子。日本人你们别来,你们别来,让俺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刘承业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助,最后,忍不住“呜呜”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