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老兵的晚年

作者：徐宇红 SCAPE资深会员，美国辛辛那提退伍军人急诊科医生

乔是我的病人，一位九十多岁的二战老兵，一个退了休的电工。因为他身体一直比较健康，在我做他家庭医生的前二年的时间里，我对他一直没有什么印象，直到后来有一次我的护士跟我说起了他。

那段时间，我的护士自己在家做装修，重建浴室和厨房。因为一个电路的问题, 他的装修给卡住了, 他又不愿意花大价钱请专业电工来做，所以房屋装修的事就耽搁了下来。

那天乔来诊所做例行的体检。护士一边帮他量体温，血压，一边唠家常，谈到了他装修遇到的电路问题。乔一听，马上自告奋勇地要帮忙。我的护士先是婉拒，可乔执意要帮忙，于是护士只好下班后把乔带回了家。

第二天，护士兴奋地告诉我，乔一到他家就解决了问题，而且只肯象征性地收取了二十五块钱的劳务费。

护士接着说: "我看他走路颤巍巍地，本来真不敢让他去，可他提上工具包，二话不说开车就跟上了我。我只好慢慢地开车领着他，到我家以后，他还嫌我开车慢呢。"

从这以后我记住了乔。他是一个典型的意大利后裔，个子不高，但短小精悍，开朗活泼，一张脸永远带着笑容。看得出乔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哥，就是现在，他的身材仍很fit, 腰板挺得直直的，笑起来的蓝眼睛透着真诚与善良，仍然很迷人。

全诊所，从前台的秘书到后面的护士都喜欢他。

乔再次来诊所看我的时候，却是真病了。

护士给我的主诉是“呼吸不畅”。

看到乔的时候，他皱着眉头，一幅很难受的样子，往日的招牌笑容没有了。虽然他的生命指征完全正常，心电图，胸透都无大问题，因考虑他的年龄，我不敢掉以轻心。心肺系统都认真地查了，我还是没有发现大的问题。于是我心里踏实了许多，便问他近来生活中有没有什么变故，结果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溢出眼眶，横流满面。

原来跟他一起生活了大半个世纪的老伴几个月前已离他而去。他们也没有孩子，他这些天越过越觉得难受，连带着就感觉呼吸也出现了不畅。听到这里，我大概明白了他可能是患了焦虑性呼吸困难，也就是医学上的恐慌症。

于是我把诊所里有心理学硕士背景的社工叫来，给乔做心理咨询，同时也准备把他转诊给心理/精神科医生，以防社工的心理咨询失败（社工会有电话随访及诊所随访）。为了保证乔在正式看到心理医生前有主管医生的监督，我让乔两周后再来随访，并把救助热线的电话也给了乔，以备急需。

没想到，乔下次再来看我的时候，他居然又恢复到了往常的开朗活泼。迷人的笑容又挂在了他的脸上。他告诉我他住进了老人公寓，在那里他结交了一帮朋友，有了友情的灌溉，他又活得滋润起来了。

这次他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女性，穿着五六十年代的泳装，坐在泳池边，对着镜头，笑得健康又妩媚。头发也烫得很漂亮，乍一眼，我还以为是玛丽莲梦露。

“她是我的女神”, 乔说，一边充满着爱意与不舍地看着照片。

“我和她一见钟情，就在游乐场的水上乐园里，我碰巧与她在泳池边坐到了一起”。

我笑着打趣着说他, “你不是你故意坐在她旁边的吧？”。他笑着不搭我的话，眼睛仍盯着照片自言自语：”我约她第二天看电影，想不到她一下子就答应了，那段日子里，我天天带她开车去兜风，我们过得好快活。”

那次随访中，乔让诊所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穿着泳装的美丽妻子。

有了上次呼吸不畅就诊的经历，乔对我无比信任，从此以后, 他身体稍有点不适，就来找我。虽然仍没有查出他什么大病，我们的友谊却建立起来了。

他每次来看我，都会有一位中年男性陪伴着他。来的次数多了，我也与这位陪护熟悉了。他叫丹，与乔夫妇以前是邻居，乔夫妇俩一直是热心人，和丹的一家结成了好朋友，两家人过得像一家人一样。

后来我因更喜欢处理急症重症病人，就把工作换到了急诊室，告别了乔和丹。可有一天, 当我正在急诊室里工作时，丹却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原来乔这回又是呼吸困难，但这次我发现, 他是得了肺炎。所幸的是, 热情的丹在几个星期前因为乔越来越精力不济，就把他接到了他们家去住。当丹一发现乔呼吸有了问题，就把乔送进了急诊室。

我的同事已决定把他收住了医院。

当我走进急诊室乔呆的单间时，虚弱的他见到我, 脸上马上就堆起了灿烂的笑容。他转头对我的同事说“徐医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虽然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健康，可能根本就没看过什么医生，但我的心还是热了一下，为他的信任与感激。

第二天，下班后，我又去病房看他。衰老的乔躺在不大的病床上，仍显得很虚弱。他银白的头发在微弱的风中颤微微地摇摆着。看见我进了房间，他马上又笑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感激丹一家的话。慢慢地他的谈话又转向了他过世的老妻。他穿着病服，示意我拿过他的放在一边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衬衣。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爱妻的照片。

还是那张象玛丽莲梦露的泳装照，但这次他衣服的口袋里还多了一张老太太去世前与乔一起的照片。这张照片里的女士是个有些虚胖的老妇人，却也笑得很慈祥。乔凝视着照片，问我：“如果她不吸烟，她是不是会活得长些呢？”。

望着乔含着泪的眼睛，我一时也语塞了。人在病中的时候，最怀念的可能就是自己亲爱的人了，而偏偏此人却再也回不来了，此时此刻乔的心该是一种怎样痛？

说了半天话，到了该告别的时候，我拥抱了乔，祝他早日康复。

离开了乔，走到走廊的半路上，我忍不住地又回头去看他，住在走廓尽头的乔，仍开着房间的门，一直巴巴地望着我离去的背影，见我回头，他眼睛亮了一下，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也笑着挥手回应，心里隐隐作痛，情不自禁默默地念着：

好人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