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在英国(三)

孟教授是一位身在美国、热衷艺术的华裔学者,自嘲为“不写诗的杜牧、不画画的唐寅、不拉小提琴的维瓦尔第”。这部小说描绘了他鲜为人知的私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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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沉闷的天气啊。趁着午饭时间,孟教授出门散步,望着会场旁边的英式花园感叹。这时走廊上匆匆来了一个穿灰色西服、提大黑皮包的亚洲人。看他的装束、步态,尤其是领带被风吹起的样子,孟教授疑心这是自己的老朋友,在P大学当系主任的严教授。果然,他熟悉的严教授的那张宽脸,还有发亮的额头,都清晰地映入眼帘。他朝严教授挥手。

“好久不见了。”严教授握住他的手,嘴角和眼神都带着笑。“这地方真是个迷宫啊。若不是看到了你,我以为又走错了。”

孟教授领着严教授进了会场。立刻有几个朋友与严教授寒暄。会议的组织者也上前来,说可把他盼来了。下个时段归严教授主持,负责介绍报告人。他忙不迭地道歉,说给大家添麻烦了。本来归他主持昨天的一个时段,因为飞机误点,临时改为今天这个时段。

“不过,飞机上倒是难得的空闲,正好拜读了诸位的大作,受益匪浅……”

严教授属于学术界为数不多、但每个学科都必不可少的一种人。他在名校任教,发过多篇出色的论文,在整个学科名声赫赫。但是人们提到他时,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开创的重大理论,也不是那些经他指导、如今也颇具声名的学生。提到他,旁人会不自主地笑起来,仿佛在说,“注意,严教授又要幽默了,”或者,“这个老严,还是那样赶新潮!”严教授的论文,不论哪个课题,都必须配上新奇巧妙(用他的话说是“性感”)的标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中和那数十页的技术性的论述所带来的厚重感。他的晚餐也和论文一样。十位同事走进一家餐厅,严教授点的肯定是最匪夷所思的一道菜,比如说盛在形状奇特的器皿中的、味道醇厚的烤肉或者炖肉。严教授对学生和同事都温和而风趣。所以众人都乐意不论时间,不论地点跟他交流。他习惯性地和学生在周末见面,谈研究,改论文。和孟教授不同,他深沉的目光所关注的,不是学生漂亮的脸蛋,而是他们漂亮的思路。孟教授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大忙人,工作狂,是怎样分配时间,而不被家人埋怨的(严教授结婚多年,有两儿一女)。这位魅力十足的学者、人际关系的艺术家、分配时间的魔法师,在诸多人品猥琐、言谈粗劣,或者举止尴尬的华裔学者中,如同鹤立鸡群。他似乎永远奔忙于会议、课堂,以及各种活动之间。而他每到一处,都能使那里的空气活跃起来。所以越是枯燥的会议,越是希望能请严教授参加。

严教授和多数同行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和孟教授尤其如此。在孟教授还是助理教授的时候,他们在一个系共过事,也合作过两篇文章。他们不是那种一起喝酒、无话不说的私人朋友。他们的友好,在于公事上的互相尊重与照顾,虽然公务之外(比如说做完报告)也找机会喝一杯。至于私事,两个人都极度礼貌,从不闲言碎语。这是十几年来他们关系一直不错的原因。

下午的第一时段即将开始,组织者把话筒交给了严教授。他展开日程表看了一眼,又把它放在一边,慢斯条理地说,下面四位报告人是大家熟知的精英,他就不做多余的介绍了。他想预先向这四位道歉。因为时差反应(可以部分归罪于航空公司),待会儿听报告的时候,他可能会无助地,羞愧地睡过去。

这番话语气恳切,又有他眼睛下面的黑圈佐证,把众人都逗笑了。

“不过,”严教授接着说,“我既然是主持人,就得在本时段定个规矩。因为下午听报告最容易犯困——是时间而不是报告的原因——所以我要求每位报告人在正式发言之前都必须讲一个笑话。”

众人的笑脸似乎都在说:“瞧,严教授还是那样……”有人请严教授先讲一个作为范例。

严教授推辞说他不算报告人。众人再次要求才答应了。他讲了一个这个学科两个古老的门派相互争斗的笑话。笑话很得体,抓住特点把两个门派描绘得妙趣横生。而且只有本学科的人才能听懂,让众人感到了身属这个学科的优越。更重要的是,门户之争已是陈年往事,在座的没有谁会因为身属某个门派而感觉不舒服。然后他把话筒交给了报告人。在活跃的气氛中,报告开始了。

与上午的第一个报告不同,这个报告虽然也很技术性,但报告人刻意放缓了节奏,多多解释了背景,好让在座的能轻松听下去。孟教授也的确听到了最后。不过他恰好熟悉这个课题,所以不无失望地发现,投影一张接一张,都是他大致知道的。也有一张,看似庞杂、粗糙,却包含了值得进一步探索的新想法。这张投影激起了孟教授研究的兴致。他甚至想记点笔记,初步验证一下。但掌声已经响起。在答疑时间,孟教授不想和报告人展开特别技术性的讨论。他匆匆问了两个问题,和报告人约好以后有机会再探讨,此事就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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