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一一八 市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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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熊被小王管理送回38号笼。之前在地上蹲好久,因为小王找不着他原来的402犯牌。进笼后大吃一惊,几乎要报告是进错笼子,那小孩来了!还有个长头发的人。坐定,人家招呼他,原来是27号笼的小六和梅兄,老郑和老宁不见了。

    小六分外亲热,非常意外。天熊道:“梅兄你头发怎么——”老梅直叹气。

    原来老郑和老宁昨天上午“出送了”。老宁是回社会,公安分局的车子来接的,走前从监长起,好几个管理和他握手,是外劳动亲眼目睹的。“龙头77是判十年,去提篮桥了。”

    小六估计是最近验血,指标好些了,所以转来这儿。梅兄是已经释放回社会,才一个多月又抓进来,昨天中午刚到。两人奇怪道:“你是怎么回事?”

    天熊道:“我是去游斗,在纺机厂睡了两夜。”

    天熊奇怪梅兄的事,知道他脾气,不开口问。

    上午,屠管理和徐管理来了,前者对梅兄看了好久。梅兄已挂上原来的犯号,旧数字的新纸片,这里老规距。屠管理道:“864,你怎么还不理发?”

   “我不知龙头是谁。”

   “唔。你才走了一二个月嘛,这么性急回来?这次的事跟上次有没有关系?老实说。”

   “有关系的。”

   “是新犯的还是新挖出的旧账?”

   “新犯的。”

    叹道:“叫我说你什么好!还是那句老话,狗改不了吃屎。我还帮你说话的,你这么争气!跟铁笼子这么有感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变铁打的兵了!没希望了······龙头还是你吧,回头把头剃了!”

   “是。”

    两人道:“怎么不叫你当龙头?”天熊道:“我是跟老宁、老郑一起核对寄放物品的,所以今天明天,随时就出送。”

   “原来是这样。”

    梅兄情绪很坏,叫外劳动进剃刀,小六试着替他落发。这天有加饭,他吃不下,给天熊吃,天熊和小六分了。入夜,老梅含含胡胡,自己吐露,他是回老厂监督劳动。他太傻了,不知道原来弄他的头头还在监视他,他出错了:把27号笼里听来的童方说的打胎方子密告给他从前较好的女同事,女的未婚先孕。结果事发,他是教唆罪,马上抓来了。小六问那女的可出事,老梅道:“有点状况,死是死不了的。”他很是忧虑,这回算屡教不改,逮捕是迟早的事。

    天熊想起小包,又道:“小童方怎么了?”

   “回单位,不戴帽监督劳动。”

   “果然事情不大,当他人贩子,是弄错了。”

    天熊整理要走的行李。小六出示那条棉毯,天熊摆手,问他还要什么,他都可以留下。结果把毛毯和棉袄送他了,手纸肥皂更不用说。梅兄的接寄没到,也给了些。两人问天熊会如何结局。天熊忧虑道:“原来是有个估计的,现在一游斗,我懵了,真的全没数了。”梅兄问明他没有签票,沉吟道:“那无非三个出路,最轻是说你有政治错误或严重政治错误,教育释放或去纺机厂强劳一年半年。重则戴反帽,回单位监督劳动。最怕是劳动教养,说起来内部矛盾,可是去郊区或外地农场,三五年一到,能不能回来两说了——不过最近不大听说有政治犯这样处理,倒是刑事犯多······现在六角螺帽得势了,对你有利的。”

   “啥人得势?”

   “厂里人这样叫。”

   “叫谁?”

   “哦邓小平那个寸头,顶精神的。”

   “我是冤枉的。”

    梅兄点头:“154老宁是我病号监的熟人,我知道他是警察,不相信他是冤枉的,没人相信,谁知他真是!”

    小六请求他去一次自己家,说了地址,天熊答应。小孩弄破手指,写了血书,恳请断绝关系的娘原谅。信无头无尾,怕万一查出。老梅也希望他去家,口头向他娘转述对不起——说的时候哭了。

    第二天无事。第三天是米管理来开的门,“402,东西也出来。”这一天终于来了!

    天熊没被铐,移交了。门外是一男一女和一个着警服的,都没见过。男便衣领他去石洞,女的和警察没进屋。

    那便衣是精明的瘦长脸,下巴刮得发青,核对他姓名年龄,然后道:“梁天熊,现在你知罪吗?”

   “我不知道。”

    便衣皱眉:“你是顽固的,那也没用。你的反动言论,证据确凿。”拍拍案卷:“你来签个字吧。”

    天熊上去一看,是逮捕证,罪名是现行反革命。头大了,光火道:“丘处呢?”

   “我是预审的。”

   “丘处抓我来的,叫我咬人家一句话,叫詹叔清。”

   “现在谈你的问题。”

   “我没有反动言论。你给我看,读给我听。”

   “你的言论属于绝密、防扩散的级别,怎么可以读?你关到现在,这道理也不懂吗?”

   “不懂。”

   “那你是不想签了?”

   “不签。”

    便衣没发作,想一想,出去了。女的和警察进来。警察喝道:“起立!”中年女人一脸庄严,展纸宣读道:“75中刑反字第某某号刑事判决书,上海中级人民法院······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天熊跌坐在石凳。女审判员拿出笔,让他签。他没反应,别手枪的原来是法警,作势要打他,又拔枪。天熊道:“你打么,你打死我好了!”

    男便衣又回来了,和气的劝道:“已经这样了,面对现实么。政治犯八年是最轻了,你想想,还有比这轻的吗?”女人点头:“这已经体现宽大了。”便衣道:“你不签,可是你家里人签了。”看天熊不解,去皮包寻出一张纸,天熊看是逮捕犯户口迁出书,是父亲的签名。“我们跟他说了,他也是理解了。”

   “我要上诉。”

    诧异道:“可以的。那也要先签了这个,表示你知道了。”

   “上诉后会怎样?”

   “加刑。”

   “凭什么?”

   “你不服罪呀。我们代表什么?无产阶级专政,你当儿戏啊?”

    男人对女人摇头,意思这个人低能,跟他没法谈。

    法警不耐烦了,骂骂咧咧的,说车子要开了。女人再劝道:“你不签,上诉书也不给你,你怎么上诉?想想清楚。”便衣也道:“签归签,人归人走,上诉归上诉。没人一手遮天的。你的事是许多人反复讨论的,想想就明白了。”

    天熊没法,只得签了。便衣那份也塞上来,一并签了。两人很满意,和法警领他出去,到闷罐子囚车前停住。法警给他上铐子,推上了车。已经有两个光头坐车里,他的行李也在车上。车子启动,驶出市看。

    囚车是看不见外面的,也不准抬头看上方的小铁窗。有马路上的市声。后来停了三次,想是市监的三重大铁门。等到开门,勒令下车,已经人在狱中央。早已听犯人介绍熟了,这是当年英国人造的美国式监狱,珍贵得像古董。和马思南路的法国人造的法式监狱一样,每个楼面的笼子像船仓,四面是甲板——犯人叫阳台——上海要摆脱帝国主义的痕迹,一辈子也休想。

    果然是一排排的五层的楼房,据说是有八排,发黑的旧青砖外墙,窗子一律有罩板,很可怕。看守住和办公的则是深咖啡墙的洋楼,窗子大,像是大饭店的外表。有名的灰黄的六层十字楼原来不是细长条形,只能看见一角。高墙内一个高层是医院,高墙外一个高层是监狱工厂。高墙的哨楼是半圆或圆形的,像洋式公寓的挑阳台或年代久远的古堡,还爬着绿油油的长春籘。

    他被送到专关男反字头而非重犯的3号楼,被带上宽阔的楼梯,移交给“楼面队长”。他是很震撼了:狭窄的长长的走道和贴旁的一长排铁笼子像是看不到尽头,有铁丝网斜面罩住,可见上下两层。建筑气势吓人,压抑、凝重,大英帝国的手笔。

    从前他是未决犯,妾身未分明,现在是验明正身,劳改王国的正式一员了。

    他拎着自己行李,被队长送进一个小笼子,大小和他38号笼相似。开铁门,里面已有两个犯人。一个大块头老人,玳瑁眼镜架额上,躺倒地板上,粗声嚷道:“怎么又塞人进来?叫我怎么休养?”天熊诧异,他当这里疗养院?队长不理他,走了。一个是瘦猴似的年轻人,戴黑边近视眼镜,好奇地打量他,问道:“你怎么运气这么好?”

   “啥意思?”

   “进这个笼子呀!别的笼子都是四个人,这里顶多三个人。”

   “为啥?”

    指指老人,又道:“你有什么背景吧?”

    天熊莫名其妙,不再理他。瘦猴每天去劳动工场间拆纱头,剥散纺织品边角料,回收再利用。是这里最普遍的活计。确是只有三点三平米,三面钢骨水泥,一面铁栅门,地板。隔墙有一小方洞,一只5瓦的灯泡,两个笼子合用,入夜有油灯的风味,彻夜不灭的。有个白铁便桶。笼子不是方形的,所以有一人是不能睡直的,当然是新犯人睡。天熊想不明白,四个人怎么睡?当初英国人的设计,应该是单人牢房。铁门的锁和门拴是古旧的,插犯人的姓名牌。

    新的犯号下来了,他是7146。瘦猴告诉他,每层92个笼子,四个笼子是一个学习小组,每天要开出去坐走廊上集体学习,十几个人,犯人小组长是队长指定的。

    每天的作息是这样的,5时半起床——地板上爬起!洗脸刷牙。6时早饭。6时半到11时,劳动。中饭。11时半到下午2时半,劳动。3时到5时集体学习。5时夜饭。8时半或9时,点名、收封、睡觉。排得满满的,没时间胡思乱想。瘦猴是手脚快的,有的人要做十多小时。拒绝劳动是不行的,除非送去重病的10号楼和轻病的8号楼。

    瘦猴很想和天熊弄熟悉,说话热情,可是天熊厌烦。又要结识新面孔,听新故事了,叫人疲乏!他没这兴致。可是在中国做犯人,逃不了群居终日、编伍之民的。要独自幽居,看书写字,这世休想。

    瘦猴让他看门上的插片,他叫任顺宝,二十九岁,现反,判七年。那老人叫曹子昌,外国特务罪,判十年,是关了五年才判的,现在已满九年。小任道:“7146,你老兄哪处来的?啊,也是市看?”

    老人睁眼道:“我也是市看。我是西监的。”

    顿时有亲切感:“我是东监的。”

    小任道:“那你是大鱼,怎么只判八年?”

   “我是冤——,不谈了。”

    老人道;“拘留也算的,还有多久?”

   “五年多。”

   “那是快的,安心吧。”

    正是闷热的天,地板浸透汗水。痴想着电风扇,当然不可能。天熊觉得自己是山上滑下的大石头,几处搁浅,像是要止住,又轰隆隆滚下去了!现在已到谷底了吗?又像骑在虎背上,苛政猛于虎,文革形势就如发狂的虎,还在乱跳乱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头穿的是圆领汗衫,小任穿的是囚服,中式的对襟上衣和中式便裤,远看像武术队或清朝的士兵,颇有民族特色。近看不行了,背上“劳改”二个大字。小任说劳动时灰大,只能这样穿。他对这衣服很喜欢,说是监狱发的,要替天熊申领。天熊害怕道:“可以不要吗?穿自己的?”

   “可以。白给的不要?不合算。”

   “我不要。”

    早上外劳动来,便桶拎去走道就行了。早饭是稀粥,自制的酱萝卜片,比市看的腌菜头好。是外劳动——此间叫事务犯——从楼下弯腰背上来的,几十个腰形高盒放在木盘上,背的人一个接一个,是市监一景。天熊想起玩泰山时,山道上看见的背物上山的匠人······后来,他看见外劳动挑便桶了,自制的长扁担,前后二头变为四头,每头二层挂四个,共十六个,挑起轻松的走,杂技一样!

    天熊尚未登记毕,暂不劳动,见老人有笔和纸,借了就埋头写字。老曹道:“你写什么?写家信早呢,会通知你的。”天熊道:“不是,我写上诉,要抓紧的。”两人大惊,小任扶住滑下的眼镜,老人拉下眼镜,都诧异地看他。

    小任道:“7146,你有百分之几冤屈?”

   “百分之百。”

   “呵,跟我们一样了。”

    老曹纠正:“跟我一样。”

    小任苦笑道:“快团掉吧。写出去,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首先,写家信取消,然后,家里人探监取消。最后,加刑送青海或新疆。这里只是中转站,你懂不懂?”老人点头:“是这样的。”

    天熊阴下脸,想起便衣和女法官的话。小任道:“这里冤枉最不值钱,我们政治犯,谁是真犯了罪的?”为教育7146,他讲自己的事。原来他是初中毕业,主动报名去新疆的,到各学校演讲,拉学生报名,出过风头的。到了那里,很不如意。农场的头目是留用的旧部队军官,国民党的作风。女青年只有嫁给他们才有出路,免干苦活。男青年没希望,还互相斗。他斗不过人家,领导又讨厌他,被送去巴基斯坦修公路。他还是老脾气,得罪上级,被打为坏分子,押回来。他不服罪,被反铐几个月,口头判刑八年,没见过书面。他逃出来,沿途卖血,到北京告状。北京跟当地联系,被抓回去打成脑震荡。幸好有当年带队去的老领导找人说了话,释放了。他回上海探亲,遍去同事家,说边疆如何暗无天日,忏悔过去的傻······那边联系上海抓他了,说他组织请愿团,以反革命煽动罪、扰乱治安罪判他的——其实没这事。

    天熊骇然。老头闭眼捂住耳,大概听厌了。小任指老人道:“他也是冤枉,你当他真是特务?说他是外国特务,哪个国家都讲不出!他每年要审诉许多次,他不比别人,他可以审诉的。”

   “为啥?”

   “因为他儿子就要回来了,在美国,有地位的。市政府怕他,市监也怕他了。不要他干活,还可以住病号楼,他不要去,说交叉感染。说不定明天,或下礼拜,他就突然放了。”

    天熊狐疑:“有这种事?”

   “他还不信,老曹,你自己讲。”

    老头不言,从枕头包里取出一叠纸。天熊双手接过。原来曹子昌是出身官僚家庭,他很早就去美国唸书,以后在外国公司步步高升,做到高级职务。回国后在中国的分公司做头。解放后分公司关门,退出大陆。他退休回上海家中。他的积蓄和一笔退休金在香港,国家动员他拿回来。他照办后受到表扬,现在却成第一罪状:接受国外大笔特务经费。第二罪,他藏有大量国外特务机关的信件、电报。他申诉说全是公司的业务事情,每月报告商品行情是惯例,国家允许的。

    天熊明白了,他是买办,是中国最后一批假洋鬼子。文革就是反帝反修,他不挨整岂不是白搞,幸亏现在又和美国人热络了······他道:“信件怎么会落到——?”

   “抄家呀。我本来是内控了,红卫兵扫四旧,派出所的混在里面······”

   “那也判得太重,有关方面晓得你是无辜的。为什么这样判?”

   “为没收我的外汇钱。几十万呢,要有个名义吧。”

   “为了钱?不会吧。”

   “政府不要钱?”

    天熊闭嘴,这超出他的见识,没法判断了。如果真是,太可怕了。

    老头叹道:“他们想关死我的,如意算盘。”

   “你是第几次申诉?”

   “上面写着的。哦,是第一百一十四次。”

    天熊撕碎纸道:“我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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