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珉第一次见孟小芸,是在舅妈李莉的生日宴上。这位舅妈,是他的第二任舅妈。他的第一任舅妈,是个细声细语,看起来很甜蜜可亲的女人,可是舅舅却怕她怕得要死,因为那位舅妈要么不发脾气,一发起来就惊天动地,说一不二。
第二任舅妈看上去好像很厉害,可是舅舅并不怕她。他对家里诸人说:“李莉看上去很凶,其实人非常好,也很讲道理。”
据说舅妈能嫁给舅舅,中间有她的外甥梁浩然和梁浩然老婆孟小芸的功劳。
刘家珉在大学里任教,平常不理家人亲戚间的琐事,偶尔回家走动,听到过这位新任舅妈娘家的种种传奇,当作天方夜谭。
他的表哥说:“那个梁浩然很护他的家人,只是他自己一堆新闻——”摇摇头没说下去,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小芸将来是个厉害角色,你们等着看好了。”这是表姐的评价,大约他们亲自出面谈舅舅舅妈的婚前协议,正面交锋过。
他第一次见她,没感觉她厉害,只觉得这个女人瘦削,沉默,只是偶尔一抬眼,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光芒。
她非常留意地听他跟舅舅谈他的新产品——一种新型防腐材料,最理想的应用是建筑管材。
她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加入谈话,问了些问题,同时也发表自己的看法。她的看法令他刮目相看。
他知道她刚刚离婚,心想怎么梁浩然居然舍得放弃这么能干有见识的妻子。这个女人看上去似乎貌不惊人,可也不丑,通身打扮也好谈吐也好都无可挑剔。
宴席间人声噪杂,一会儿这个来打招呼,那个来叙旧,不能深谈,他们约定改日找个清静的地方细谈。
这一谈就把他们两个人的事业生涯谈到一起。令他惊讶的是,她的效率惊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好可行性报告。因为舅舅答应投一部分钱,孟小芸自己也投一部分钱,她很快找到其他的投资人,迅速找到加工厂家,成立公司,把生产放在外面乡镇企业,把销售放在H市和上海以及上海周边地区。
创业初期,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奔波忙碌。其他的股东本身都有生意要照顾,每次出面都如领导视察般。孟小芸是全职全心投入,他的教职比较弹性,也出力不少,尤其是生产一块,都是两个人开车,在城中和乡下忙得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他真不能想象,这么瘦小的身躯里居然蕴含着这么大的能量。
某些工作对她来说驾轻就熟,比如注册,验资,招聘,走访客户。他赞美几句,她回答得波澜不惊:“这些我都干过。”
不再多说,惜字如金,如武林高手一样神秘莫测,不知道伊人心里想些什么。有一日他在舅舅家吃饭,作为大股东之一,舅舅问起公司的进展,他如实回答,并顺口提到孟小芸拼命的劲头,舅舅摇头叹口气:“她这是在赌一口气,大约是想证明自己离开梁氏也能做得很好。只是,对于不在乎你的人,你再证明他也看不见;对于在乎你的人,你不必证明他也知道。”
刘家珉有些了然。
梁家谢家都有房地产公司。谢家不用说,股东之一,当然要用自家产品。孟小芸亲自出马,拿下梁氏的订单,其他的各股东,都利用自己的人脉为自己的公司牵线搭桥,孟小芸的生意做得辛苦,也还顺利。因为工厂不在自己手里,质量也好货期也好都受制于人,一年后,等他们的产品和品牌都在业内站住脚,孟小芸提议第一年暂时不分红,利润全部用来成立自己的工厂。
于是找厂房,买机器,找厂长,安装设备,招收工人生产,培训技术人员,品质控制,这一部分,都是刘家珉跟孟小芸共同负责。
当然,工作谈完了,他们也聊些别的什么。有一次临时出差,他开车,她坐在旁边,拨电话给家里,说:“妈,我今天临时有事,晚上不回来吃饭,有可能会住在外面,你们到点我还没回去,不要等门,自己先睡。”
他问:“现在你跟父母同住?”
她那边笑笑:“是啊。家里有人等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冬天,回家有碗热汤喝,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强。”
这种感觉,刘家珉没有体会。他生于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读书工作都在这个城市,大学里住宿舍,是快乐的集体生活的体验,是逃离父母唠叨的一种避风港,想回家就回,回到家自然有好吃好喝伺候着,想睡懒觉的时候全家都踮着脚走路。
她不一样,她离开学校独自一人在异乡拼搏的时候,还是住集体宿舍。因为安全及电力供应等原因,宿舍里不允许自己煮食,她只能吃食堂。累了一天回到宿舍,除了舍友,什么也没有。想接父母来住一段时间,却无处安顿他们,想家了只能打电话到村里有电话的人家,麻烦他们去叫父母一声,及至父母赶过来,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能说我一切都好,你们要保重身体。
孟小芸在离婚后出游的几个月里,发狠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宋词选》,一套《红楼梦》带在路上读,当读到“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深刻体会到那种欲语还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只是《红楼梦》没读完,唐诗宋词也只读了一半,她回来后几乎是立刻投入新生意新工作,这些风花雪月就没有时间理会,又被尘封在书橱里。
刘家珉跟很多别的学理工科的男孩子不一样,他自小出生在这个省会城市,聪明伶俐,爱好广泛,喜欢下棋,踢足球,偶尔也打打网球。他读这个专业完全是因为兴趣爱好,为了一个实验可以废寝忘食。他的英文笔头子很好,无论是读英文文献,还是用英文写论文,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说起来不是那么利索。他念书的学校以前是全国重点理工大学,男多女少,比例失调,女生大多来自农村或者小地方,只善读书,不善修饰,即使这样,一年级过后,大多数女生都被男生搞起圈地运动,名花有主。刘家珉属于感情发育迟缓,比同龄人慢一拍的类型。慢一拍就拍拍慢,一直晃悠到毕业,居然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毕业考研读博留校,无论是课业还是工作都压力重重,也曾经抽出时间被别人介绍相过几次亲,都不了了之。
要么他看不上人家,要么人家看不上他,这个世界是个多元世界,男男女女可选择的余地太多。大学教师又如何?在这个商业味道浓厚的城市,大学教师不算什么。
还有,他的妈妈也很挑剔,认为自己的儿子很优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然媳妇也要优秀。不仅优秀,还要支持儿子的事业,照顾好这个生活上七零八落的“科学家”。
那些被介绍的女孩子中,被他妈妈刷下来的也不少。
有一天他的表姐对这位表弟说:“你别老听姑妈的。你这么听下去,可能要一辈子单身了。”
他的表哥切了一声说:“那是他本人也没找到感觉,所以借坡下驴。如果他本人看对眼,什么姑妈,就是天皇老子反对都没用。”
好像在验证这位表哥的理论,本城那时出了一桩新闻——梁伟华的儿子梁浩然在一片非议声中抛开发妻,断绝与父亲的关系,跟着蔡剑宏的前妻,带着这个女人的儿子和儿子的奶奶,到加拿大去了。
那一段日子,所有的人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聚会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在谈论这桩奇闻。谢家表姐说:“我的天,他真做得出。”
谢家表哥说:“这小子狠,不是一般的狠。”作为男人,还是佩服这种破釜沉舟的气概。
谢家表姐问自己的表弟:“家珉,要是哪天你真的看中个女孩,都谈婚论嫁了,姑妈反对,你会怎么样?”
还没等刘家珉回答,谢家表哥开玩笑说:“跟姑妈断绝关系,两口子出去白手起家。”
刘家珉觉得很滑稽很无聊——刘家不过是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并没有像梁家那样,孩子的婚姻可能要牵扯到利益关系,他想不出为什么做父母的要那么坚决彻底地干涉孩子的婚姻。他的父母最多只能给他一些意见,如果他坚持,他们多半不会激烈反对。
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他的那个真命公主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哪里知道梁家大公子梁浩然的一次离婚居然会给他的生活带来这么大的影响——那么机缘巧合,他毫不犹豫放弃的前妻会成为他的事业搭档。
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在一起共同工作,比他跟任何女人在一起的时间都多。人人都说孟小芸不漂亮,都猜测如果她是个倾城美女,梁浩然会不会舍得放弃她。她不漂亮吗?也许吧,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是没觉得她很漂亮,可她也不比他念书的时候的那些女同学丑。慢慢地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他觉得在某些时刻,她还是很美丽的,比如当某个悬而不决的问题最终得到解决的时候,她绷了几天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他觉得很美;当他们连夜从厂里往回赶,他开车,她坐在旁边强打精神跟他聊天,怕他这个司机打瞌睡走神车毁人亡,到最后支撑不住合上眼盹着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她卸下面具后的恬淡睡容,也很美。
她绝口不提她的那段失败的婚姻,但是不避讳地说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家乡,以及童年时代的种种趣事。
有时候她会说漏一句两句:“小时候父母总是吵。我爸发起脾气来很凶的,骂人骂得很难听,有时候甚至会打人。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以后结婚,绝不会让家里整天吵吵闹闹——”
说到这里打住,似乎醒悟过来,闭口不再继续。
后来刘家珉从别人那里听说,她和梁浩然的离婚最让人惊讶的地方就是,他们夫妻似乎从来不吵架,一下子说离就离了。结婚的时候是闪电结婚,离婚的时候是闪电离婚,而且离得有些无声无息,让人不可思议。
如果梁浩然是新生代,是洋派,那么孟小芸是什么?
他对她那段被人咀嚼的历史好奇,孟小芸却对他的童年生活充满好奇。她从来没问过哪个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人,他们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
他说:“跟小朋友满院子跑着玩,参加课外活动,被父母送去学英语学钢琴,上少年宫,儿童公园。再大一些功课重了,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班什么的,很单调很无聊。你们乡下很有意思吧?据说可以摸鱼捉虾。”
摸鱼捉虾这种游戏轮不到她这样的女孩子玩。女孩子要帮父母烧火做饭。
她问他:“你真的不会说H市方言?这怎么可能?你不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吗?”
刘家珉笑着反问:“不好理解吗?我住在大学宿舍区,上学是大学的附小附中,周围的同学也好,父母也好,都说普通话。我妈是H市人,所以我能听懂,但是不会说。我表哥和表姐都说跟我说话吃力。”
最主要的是H市不是上海,不说本地方言也无人歧视,不会发生到菜场买菜,你不会说本地话把两毛钱的青菜卖给你三毛钱的事情。
孟小芸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这个土生土长的H市人居然跟她这个外来户一样,只能说几句本地方言,而且语调生硬,让人听了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刘家珉觉得她这个表情也十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