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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家是怎样度过三年灾害的
老顽童。爱好文学,历史,地理,经济,哲理,时事,回忆,笑话,唱歌,电影,种菜,养鸡,游山,逛水,散步,打牌,胡侃
祖母脑里多根弦,
粮食装缸地下埋。
夜半炊火不见烟,
老猫肉酸也解馋。
中国第一大平原广袤富饶的东北大平原,物产丰富,地广人稀,虽然每年只种一季,却也丰衣足食。现在黑龙江农场(生产建设兵团)提供全国一半的军粮和商品粮,是国家最大的粮食生产基地。黑龙江还可以移民一个亿人,是国家最大的战略土地储备资源。吉林省也是产粮大户。东北是中国的粮仓,向国家提供大量的粮食,特别是白面和大豆。东北更是向全国提供大工业产品,输送工业人才到全国。
1958年,东北农村大搞食堂,说是要提前进入共产主义,我母亲曾在食堂里干活。
村里每家每户都把粮食上交集体,不能留存一粒粮食。若有人留了粮食,那就是反三面红旗,反人民公社,反党反社会主义。
到吃饭的时间,大人劳动力和小孩都到食堂来吃饭。平常能吃2碗高粱米饭,这时也得吃3碗,甚至4碗高粱米饭,往死里撑,不吃白不吃啊!当然,最后粮食就不够了,人们就开始挨饿了。这时还没到三年灾害,结果大食堂解散了。
冒着极大的风险,我祖母没有上交全部的粮食,因为她不相信大食堂,也不相信村政府,可信靠的是只有自己。她在地下挖个大坑,放一口大缸进去,把粮食倒进缸里,封上缸口,上 面撒些干土。半夜时,在院子里挖个灶坑,生火做饭。两人拿被单子围起来。不能在屋里灶台做饭,那样的话,烟从烟囱冒出来就会被发现的。
每顿饭都省吃简用,每年陈粮拿出来,放新粮进去。地头边角多种地瓜和眉豆,地瓜产量高,但不抗饿,烧心。高粱面和菜叶混起来做菜团子,难吃。各种野菜,苦菜都吃过。吃橡子面,拉不出来屎;榆树皮榆树叶最好吃,榆树叶汤很鲜。还有的人饿极了就吃白(粘)土,拉不出屎来,肚子疼得直叫。那白粘土是上房顶的好材料,下雨房屋不漏。
爷爷出工干活,抓到什么就吃什么。很多蚂蚱,昆虫都能吃。青蛙,蛇,鸟,鸟蛋,蛇蛋等都是好东西。用湿的粘黄土把青蛙和鸟包起来烧,特别香。一次抓到一只 刺猬吃了,味道那个骚,难吃。得到什么野果就吃什么。捡到橡子就生吃几个,吃多了不行。水草的根好吃,看到文学城有人用水草根炒菜,据说像茭白。
在那三两粮的三年里,就这样每天半饱,但家里没饿死一个人。在村子里的我祖父和外祖父的家族15户人家共百余人没有一人饿死。听到祖母提到本村有一远房亲戚张喉吧(气管炎,哮喘,咳嗽)死了,是因为本来就有病,干不了重体力活,再加上营养不足就死了。没提到这个2000多人的大村有人饿死,说到外村有个别人饿死的。
1950年前,周围山上还都还是大森林,这才10几年,山 上的大树都砍光了,大动物也没了。
文革开始时,我看到一张猫皮在炕上。问我祖母,猫肉好吃吗?她说不好吃,很酸。祖母说三两粮时,即三年灾害时人日均三两粮食,有人卖猫肉,说是兔子肉,那时候黑市上一个大萝卜2元钱。
那地方有山有平原,靠近国家动脉哈大铁路和哈大国家公路(仅仅5公里),条件不错却一直不很富裕,但是粮食不缺。民以食为天,粮食是命根子,一直到70年代末期,冬天都还是吃两顿饭。因为为了省粮食,冬天冷,都在家猫冬,尽量少出去。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我因经常喝玉米面稀糊糊,所以到现在还是稀里糊涂。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uan222' 的评论 :
同意城市居民有定量,挨饿情况不严重,但也吃不饱,因为副食品少。
吉林城镇人口比例不会达到50%,吉林是东三省工业化水平最低的省份。东三省城市人口比例最高的是辽宁省,当时不到40%,以后下降到最低23%。
军粮开仓赈灾作用不大,那时军队不到400万,对于过亿灾民,杯水车薪。
yuan222 发表评论于
一位看客讲城市没有饥荒,不知你从何处得到的这个信息。当时全中国都陷入饥饿中。当时毛泽东的女儿在北大念书,每天吃不饱。周日回家时,江青特意交待多下些米。吃饭时毛的女儿狼吞虎咽,看得毛泽东江青停了筷子,讲不饿。毛的女儿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饭。国家干部的定量为一个月27斤。国家号召支援灾区,一些地区降低为每月19斤。比起来,四川许多农村只能维持每人每天三两原粮,四川省长李井泉还无耻的讲,我一天都吃不了三两粮。致使四川大规模的饿死人。
在如此大饥荒的情况下,中国政府居然没有打开国库济荒,还无耻的讲什么国库粮食为了备战,不能用备战粮救济大批被饿死的中国老百姓。
yuan222 发表评论于
东北在三年大饥荒时饿死的人比其他地区较少,除了地大物博,另外一个因素是苏联在1960年借给了东北一些粮食,帮了大忙。还有东北地区是当时是全中国城市化人口比例最高的,似乎吉林省当时城镇人口比例已达到50%。 三年大饥荒主要饿死的是农村人口,城市有饥荒,浮肿的人很多。但是饿死的人不多。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sz' 的评论 :
黑龙江省的粮食产量2009年为4353万吨,耕地面积1.8亿亩。
4353万吨 = 43530,000,000公斤
如果每人定量200公斤,则:
43530,000,000公斤/(200公斤/人) = 2.17亿人
2009年,中国城市人口4,5亿是可能的。
这里有一问题是,这里粮食产量是黑龙江省,并不是单指北大荒农垦农场。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阳光照耀' 的评论 : 我祖母1米5几的小个子,特别能干,省吃俭用,一大家子都得养活。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聊聊看' 的评论 : 人的本性,不吃白不吃,那肯定往死吃。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zl9876' 的评论 : 三年灾害是公开的,没人否定,正义是到底饿死多少人。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haly' 的评论 : 糠是不错的东西,和菜,高粱混合菜团子吃。那稻壳糠是难吃的,猪都不吃。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瀛客' 的评论 : 饿死人应该是安徽四川山东河南严重,东北不严重。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zl9876' 的评论 : 文革时买肉就要肥膘,遇到瘦肉就说瘦狗肉。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五湖以北' 的评论 : 解放初分土地,那诱惑是难以抵挡。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meagolrocks' 的评论 : 西安的大医院应当还是很不错的,省会大城市。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iangpi' 的评论 : 老病者易饿坏,再饿死。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加成' 的评论 : 这是一篇好回忆,但城里定量毕竟没饿着。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小三儿她姐' 的评论 : 呵呵,经常迷糊,喝糊糊喝的。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ataoying34' 的评论 :
个人看不到全局,只知道身边的具体的事。
xsz 发表评论于
"现在黑龙江农场(生产建设兵团)提供全国一半的军粮和商品粮". 提供一半的军粮有可能,毕竟才几百万人。但说提供全国一半的商品粮那是绝对地不肯能,1/10 都不可能。
阳光照耀 发表评论于
祖母有胆识,赞!我想起我在晓青的博客上看到过她奶奶的照片,眼神里有着坚毅; 还有冬日博文里见到她外婆的照片,一样的眼神,坚毅!这样的女人多么让人钦佩!那个年代带着家人走过来真了不起!
聊聊看 发表评论于
“到吃饭的时间,大人劳动力和小孩都到食堂来吃饭。平常能吃2碗高粱米饭,这时也得吃3碗,甚至4碗高粱米饭,往死里撑,不吃白不吃啊!“
有口号是,放开肚子大吃,鼓足干劲大干。前一句大家执行,后一句大多不执行。
mzl9876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瀛客' 的评论 :海内外有不少人颠倒黑白,否定三年大饥荒,以及饿死大量民众这个惨痛的事实。。。。。。
中共从来都不敢否认三年饥荒,只是到底死了多少人大家一直都在追。。。
再看看这组数据;
在八年抗日战争年代,中国平民则约有900万死于战火,另有800万平民死于其他因素,9500万人成为难民。
chaly 发表评论于
@老生常谈12
你祖母真是聪明呀, 我家就没有那么的走运。 这里是我对那时我家的基本回忆 (从Chaly 的博文中来);
噩梦的开始是从大食堂解散后。那时是每人按定量粮食分配。既按每家的人数, 也按劳动力多少来分。亚昌家里只有两个劳力爸妈,五口非劳力,分到的粮食是很少的。 如何生存呀?亚昌家为吃饭发愁了。
在接着下来的两年左右的时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很多的都无法想起来了,但有几件事情记忆最深:
第一,稀饭充饥。 没有粮食,又要充饥,如何办呢?起初,每家都一样,先把原来的米饭改成稀饭,这样的话,吃着的时侯会感觉饱了。一般来说, 早上的稀饭较稀,半斤米可以煮一大锅, 每人可以吃到两大碗。因为没有菜呀,经常的是用食盐加点酱油,捞一下就吃了。其实,用这方法吃稀饭时特别能下饭的,感觉也不错。到了晚上,这稀饭会稍为稠些,一人1-2两米是常事。吃着这样的稀饭,可想而知,不一会儿就饿了。亚昌和全家人的肚子都常是饿着的。
第二,野菜杂粮充肚。吃稀饭能省许多米,但大米还是不够, 再加上老吃稀饭,肚子饿得快,不能下田干活,晚上经常睡不着。 想什么办法能给自己的肚子填饱一些呢,野菜看来是较好的选择。因为是较山区, 一开始,野菜还真的是不少。有的时侯,野菜煮煮就当饭吃,有时野菜放到锅里和米一起煮成饭或者稀饭后再吃。对于填肚子起了一定的作用。然而,野菜不用多久也被挖完了。穷日子还没有到头,再怎么办呢?当时亚昌一家和其它百姓们一样,千方百计,寻找生计的下一个能够填满肚子的食物。其中之一就是谷壳。大家都知道谷壳碾碎的谷壳糠只有纤维,没有多少营养。少量进食,用我们今天的食谱配制,可能对腸胃还有点好处。但在当时无营养的情况下,以谷壳糠充饥问题就大了。比如当时就有人死于便秘。亚昌的六叔就有了几次的便塞,至少两次是由他的继祖母用快子控出来的。
第三,浮肿病。 随着大跃进的进程,有越来越多的人得了浮肿病, 亚昌的爸爸和六婶就是其中的浮肿病人。 为此,全家人不知有多伤心,如果灾荒再延长,就有可能送命了。追究其中原因,那是因为没有粮食,没有饭吃,用野菜充饥,得不到身体所需的营养而造成的。亚昌的一个家就有两人浮肿病例,由此可见,全国有一到两千万人死于浮肿等非正常的推算,可能是有根据的。
第四,童年能吃苦。亚昌同大人一样,经常吃红薯藤饭,松木皮烙饼等。面对父亲六婶的浮肿病和六叔的便塞,五、六岁的亚昌己开始懂点事。其表现主要可以从以下的两个例子来说明。其一,当时无论是多缺粮食大米,作为家中延续烟火的大儿子,家里就是有一粒大米,也会给亚昌的。在这种特殊的情境下,亚昌不得不学会体谅父母的心。往往只吃半肚子就装吃饱了,尽可能留下多一点饭给父母。其二,他肚子饿了也不像其它有些孩子那样哭。所以他的继祖母后来曾经多次谈到亚昌那时是如何的懂事!
由于这一劳民伤财的大跃进运动,亚昌和所有的其它孩子一样,童年梦算是没法做好了。还好,三年的困难时期总算熬过去了,从而使亚昌有机会做他的读书少年梦了。
狸猫的爸 发表评论于
造成三年大饥荒的原因是共产党土包子进城,找不到北. 主要领导人既不懂科学,又不懂经济,头脑发热,不作调查研究,全国砍树炼钢,过共产主义的日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大饥荒是必然的.
这些都是历史了,关键是要避免类似的悲剧重演. 中国将来最大的危害是共产党被推翻,全国陷入内斗.
瀛客 发表评论于
这真是来自社会底层的草根历史,既没有夸大,也没有缩小,实实在在。海内外有不少人颠倒黑白,否定三年大饥荒,以及饿死大量民众这个惨痛的事实,暂且不论他们是因为什么目的,还是希望他们有机会可以到当年大量非正常死亡的农村地区做一些社会调查,毕竟是人命关天,把有的事说成没,对于那些死者你是犯下多大的罪孽啊!
mzl9876 发表评论于
哎,六十年代买肉真盼着能多给些肥肉,现在这些是扔垃圾桶的不敢吃,姥姥和我大姑妈曾壮胆结伴偷着到农村拿戒指换过鸡蛋,鸡蛋贵的了得,当时我们都是长身体的年龄段,在那个时候那可都是不得了冒着大风险的。。。。
五湖以北 发表评论于
有时女的,靠直觉避过了灾‘难。土改时外公坚决要下农村分地,外婆坚持留镇上,结果外公六一年饿死了
smeagolrocks 发表评论于
俺爸媽当时是都在西安大医院。一直饿着肚子工作。俺爸说有一天突然在鏡子里看见自己浮肿的脸,已經認不出自已是谁了。
xiangpi 发表评论于
我外公外婆就是饿死的,先饿体质差了生病,死了。他们是在江浙平原的县城。
加成 发表评论于
五十五年前年夜饭的浓油菜汤
王自勉
在已经过过的七十个大年夜里,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五十五年前的老爸的浓油菜汤。那是1961年,我15岁,家住沈阳。
1950年代后期,毛泽东想在15年里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于是他搞大跃进与人民公社,结果弄得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每天的粮食定量不到一斤,油水更少得可怜,每个月三两食油和半斤猪肉。每顿饭只有六分饱,挨不到下一顿就饥肠辘辘了。
1961年的大年夜就在大饥荒中到来了。中国人过年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件是团聚,另一件就是吃好的,可那年头吃饱都不可能,吃好更是奢望。那天我的早饭是一碗玉米糊,外加一小块麦麸饼。家里养了一只鸡,每月可以得到些麦麸作为饲料。这麸皮就是从鸡嘴里克扣的,平时舍不得吃,省到年三十享用。
吃早饭时,父亲同母亲商量年夜饭。沈阳本地人都要包饺子,我们是南方人,包不好饺子,所以决定还是煮米饭。听说年夜饭能吃上大米饭,我就提议用增量法来煮,因为报纸上登了不少推荐文章。传统煮饭方法是一斤米加一斤二两水,用大火煮开,再以小火收干。增量法则把米干蒸二十分钟,然后一斤米加三斤三两水,用猛火蒸四十分钟。另一种增量法更牛,把米干蒸半小时,然后一斤米加四斤水,再用猛火蒸一小时,每斤米能出五斤饭,比传统方法的出饭率高一倍。
没想到父母亲对我的提议不加理睬,我感到自尊心受挫折,忍不住冒了句:“增量法是报纸上提倡的,还能有假吗?”见我抬出党报,父亲感到不能不理不睬了,就问我:“你在学校学过米的主要营养成分吗?”我说:“学过,是碳水化合物。”父亲说:“对,米里的碳水化合物又称淀粉。你想,一斤米里的淀粉就那么多,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增量,淀粉又不会多出来,增加的不都是水吗?这样的增量法,与多喝一杯水有什么不同?”父亲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其实我也看出增量法费时费工,但是正值长身体的阶段,填饱肚子的欲望实在强烈,而高一倍的出饭率实在诱人,才引出这段无疾而终的插曲。
吃过早饭,父亲拿了肉票去副食品商店,因为过年每人增加了三两肉票。午饭前父亲回来,母亲见买的肉是带着骨头的瘦肉,忍不住嘀咕:“你就不能买肥点的啊,这么瘦的肉放在大白菜里,能有什么油啊。”父亲见母亲唠叨,就说卖肉那家伙实在不是东西,手里那把斩肉刀像是长了眼睛。见了熟人,或者递上香烟的人,刀把子偏一偏,砍的肉就肥多瘦少。父亲不认识那卖肉的,又忘了带香烟,一刀砍下去肥少瘦多不说,还带块骨头,骨头也算肉的分量。父亲是大学教师,怎能在大庭广众同他计较。父亲窝了一肚子无明业火,没想到回家又挨了顿数落。
挑肥拣瘦是个常用成语,就字面含义来说,究竟是肥肉好还是瘦肉好,还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人怕胖怕高血脂,对肥肉避之不及。店家只好把肥肉剔下,送去做化工原料。反观半世纪前,人们巴不得买到肥肉,因为肥肉能补充食油的不足;而瘦肉非但油少,还搭着骨头占分量。可那时候猪也吃不饱,瘦得皮包骨,又能有多少肥肉?想买肥肉,还得同卖肉的拉关系套近乎。
午饭后,父亲去学院收发室取报纸,临走时关照我把大白菜洗洗,切成片放到大锅里炖。那年头的沈阳,大白菜是过年时唯一供应量还比较多的蔬菜。然而炖大白菜必须多放油,否则吃起来味同嚼蜡。父亲取了报纸回家,面带喜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他回来时路过学院食堂,看到垃圾堆上丢弃了一摊骨头,里面或许能找到些可吃的。我兴奋得马上就去捡。父亲却把我拦住,说等天黑才能去。我说去晚了还不被别人捡走?父亲说:“要是能捡,我刚才就捡了。食堂里人进人出的,怎么好意思当众翻垃圾堆?要是让我的学生看到,脸面朝哪儿放?”后来长大了,我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身为大学教师为了家人,斯文都要扫地了,却还得顾及读书人的那点颜面。
父亲取回的是我家订阅的两份报纸;我们就边看报纸,边盼天黑。《人民日报》登了些介绍增量法的文章,煮米饭、蒸馒头、蒸窝窝头,各有各的增量法。另有文章介绍如何从树木落叶中提取淀粉。更有奇葩文章,介绍把人的尿液晒阳光来培养小球藻,称其营养比猪肉还好云云。诸如此类的“创新”,那年头多了去了,但十有八九不靠谱。我们想知道如何准备年夜饭,报纸却没提。大概编辑也明白,靠配给每人的那一点点肉,翻不出什么花样,不如避而不谈。
于是我们再看英文的《莫斯科新闻》。父亲早年毕业于美国教会办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对英文情有独钟。可在当时,资本主义国家的报纸大多被定位为“反动报纸”,老百姓根本看不到。《莫斯科新闻》是同属社会主义国家的苏联办的,所以能在中国发行。当时中共与苏共已是面和心不合,虽然还没有撕破脸皮,报纸上却已经在明里暗里掐架。就连《莫斯科新闻》这份英文报纸,也变着法儿使坏。它明知中国老百姓挨饿,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过年这当口连篇累牍地谈论中国美食。要是介绍满汉全席就罢了,反正我们没见识过,也就不馋。它偏偏介绍麻婆豆腐、古老肉、回锅肉等家常菜,都是几年前老百姓隔三差五吃得到的;还不是泛泛而谈,而是详细介绍制作方法,好像中国老百姓能敞开买到猪肉似的。尤为可恶的是,这报纸还配上美味佳肴的彩色图片。中餐讲究的是“色、香、味、形”四端,那些彩色图片“香”与“味”阙如,但“色”与“形”无可挑剔。我看到父亲一面翻译给我听,一面吃力地咽着口水。我更是恨不得把那几盘佳肴从报纸上抓出来,一口咽下。后来想想,《莫斯科新闻》此举往轻里说是别有用心,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它就是想挑起挨饿的中国老百姓的不满情绪。半年后,中苏高层终于撕破脸皮公开骂架,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份报纸了。
享用着《莫斯科新闻》的“精神大餐”,其实我们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摊骨头。好不容易挨到天色黑定,父亲带着我提了个包,冒着凛冽的寒风,悄悄地朝那垃圾堆摸去。大食堂已经关门,黑灯瞎火的。就着远处闪烁的昏暗灯光,我看到那堆骨头居然没被翻过,不禁暗自高兴。后来知道,当天中午食堂举行除夕会餐,这堆骨头就是几百号人狼吞虎咽留下的残渣。我再仔细一看,发现几乎所有的骨头都是碎的,而且被啃得干干净净,根本就没有任何肉粒残存。我看不出这些碎骨头还有什么“剩余价值”,感到失望要走。父亲却不放弃,仍在骨头堆里翻尋着。过了几分钟他终于从底部翻到了四根长长的骨头,高兴地说:“要找的就是它们,还好没碎!”
从垃圾堆捡东西算不得偷,可是夹着个鼓鼓囊囊的包,我们还是有点心虚,生怕遇到熟人。回到家里一看,那些骨头半米多长一根,都被啃得光溜溜的,哪有什么可吃的?父亲说:“别急,你不懂。”他取来劈柴的斧子,用斧背使劲猛砸,把骨头从中间砸断。他举起骨头对我说:“看到没有,骨腔里面满满都是脂肪组织,解剖学叫做黄骨髓。”母亲见到此情此景,居然未表异议,只问这是什么动物。父亲说从骨头长短来看,这动物比猪和羊大,至于是牛是马还是驴,就说不上了。父亲命我取来细长的小匙,把骨腔里的黄骨髓掏出来;掏到骨腔深部,小匙够不着了,再用筷子掏。从四根骨头掏出来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此时我家那锅大白菜还在炉子上炖着,虽然里面放了一小块买来的猪肉,但是既少且瘦,根本就闻不到肉的香味。父亲把捡来的骨头洗干净放到锅里,再把刚掏出来的黄骨髓,挖了满满两勺加进去。如同变魔术般,锅里顿时弥漫出油脂的香味。我家住筒子楼,各家都把煤炉摆在走廊里。父亲见香味四溢,赶忙把锅连同煤炉搬回家里,把门关严。他说,要是油香飘到左邻右舍家里,还不得把人馋死。
能让家人在大饥荒的年三十喝上了好汤,父亲挺得意的,可是当着母亲的面又不好表功。我问父亲:“食堂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人想到把骨头砸开呢?”父亲说:“哺乳动物的四肢长骨里含有黄骨髓,也就是脂肪。食堂里有没有人懂这知识不好说,但是经手这几根骨头的人肯定不懂。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这就是知识,你必须好好学习。不过也要能分辨,像增量煮饭法那种似是而非的知识,还是不能学。”
就这样,在五十五年前的那个年夜饭,浓油菜汤成为我家当之无愧的主菜。时至今日,每逢年三十,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锅浓油菜汤,那真是我此生喝过的最美味的汤。《莫斯科新闻》精神大餐的色与形虽佳,但画饼毕竟不能充饥。老爸浓油菜汤的色与形不怎么样,其香其味却无与伦比。那菜叶吸足了油脂,吃进嘴里满口留香。那汤飘着厚厚的油脂,散发出诱人的油香,喝下肚把五脏六腑熨得服服帖帖。然而,喝了浓油菜汤为什么会浑身暖和和的,当时的我却不明所以。直到几年后我学习了生物化学,才明白无论牛油、马油还是驴油,主要化学成分都是三酸甘油酯;每克三酸甘油酯在体内能释放出高达9千卡的热量。喝了老爸的浓油菜汤浑身暖和和的,答案即在于此。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父亲王钟明教授。本文作者是人类营养学博士、哥伦比亚大学退休研究科学家。
小三儿她姐 发表评论于
哈哈, 不糊涂, 写得挺好啊。
Dataoying34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真實,動人。勾起我的囬憶。謝謝你!
老生常谈12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oft-heart' 的评论 :
听到什么就说什么。东北极其富裕,条件优越,不仅仅是大工业,而且农林牧渔都列前茅。安徽,四川,山东,河南受灾要严重得多。
soft-heart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实在,没有夸张,没有隐瞒。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