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

文学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天地。试着迈开脚步跨入,用心去体验,领悟,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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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我的目标就是换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子。2008年底,美国房市崩溃, 房价下跌,房物建造商又推出了一系列优惠。我以为绝好的时机来了,此时不买,更待何时,遂到处寻觅。

美国和中国一样,地大物博。国土上到处都在建房,大家都争先恐后,在赖以生存的地球表面不停息的挖,像早期的淘金者一样,然后不停息的建。新小区一个一个的涌现,速度之快,卫星都跟不上步伐,许多新路名连先进的导航仪都找不到。

一 天,我随先生懵懵懂懂,稀里糊涂的来到一个地方,只见高大,挺直的松树郁郁葱葱,远有缓缓山坡近有清清池塘,到处可闻吱吱鸟语,缕缕花香。已经开发的处女 地一大片,紧贴一眼看不到边的翠绿松缘,淡黄带红色的土地暴露在碧蓝的天空下,像认识新朋友一样和天空互相仰望着,是在打招呼,是在聊天。几棵嫩绿的小草 点缀在新开垦的土地上,迎风摇曳。上十只天鹅在草中徘徊,大摇大摆,毫不惧人。我马上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简直像是人间仙境。

先 生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二人很快就与建筑商签了合同,转眼八个月后,平地拔起了一栋楼房。忙不及的乔迁新居。虽然左邻右舍的房子还刚刚在盖,隆隆的机器声, 工人的嘈杂声却不能遮盖新房屋后面的美景,茂盛的草木,青翠欲滴,生气盎然,感叹大自然的无限魅力,领悟到人还是喜爱大自然。

隔壁房子的地基打好了。我站在阳台上欣赏着,很有新奇感,房子原来就是这样开始造的。一个风姿潇洒的老头走过来了,站在阳台二米之外,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是雅各, 你未来的邻居。”

“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金立。”

“住进新房子,有什么感受?”

“很好!特别是这后院的风景, 真美!”

“也有缺点,在外面,常听到飞机的声音”。我的先生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加入了谈话。他是一个特别细致的人,居然观察到了飞机的声音。

雅各的神情很是警觉,他马上接着说,“声音很大吗?”

“还好,在屋里听不见。”我的先生回答着。

雅各舒了一口气,说: “屋里听不见就好,否则太对不起这儿环境的宁静。”

看来, 雅各对声音特别在意,他怕吵?

通过交谈,我才知道,雅各是著名D大学的经济系教授,已经退休数年了。他将家中原有的住房贱价卖了,买到了这个新小区。他和我们一样,看中的也是这儿自然的绝色佳境。

第 二年春天,雅各的房子盖好了,雅各和他太太,老俩口也住进来了。老俩口是典型的美国人,生活情调很高,在阳台上摆上庭院的桌子,桌子上一盆艳丽的鲜花,时 常更换, 故而,你每天看到的都是刚开的花,色泽灿烂,灼灼其华。二口子常坐在那儿享受美景,家花,野花竞相开放,美不胜收。不久他们又在最近的一棵树上放了一个鸟 食笼子,观看那些鸟儿定时的飞来排队,吃食。鸟的纪律很好,比人还好。雅各曾告诉我,从来就没看见有鸟插队的。

原以 为这可能就是我居住地最后的版图了,谁曾想到,过了没多久,雅各对我说,他们打算搞一个英国皇家式花园。还说,我们会沾光,从我们家的窗户里就可以看到他 们的花园。我没好意思问,什么是英国皇家式花园?我从中国来美国,对花园从来就没有什么研究,不就是种些树,栽些花吗?用这么大的名字,还皇家花园,看到 底是什么样子,我拭目以待。

雅各的行动够快的,到了夏初,皇家花园建好了,气势确实不一样。前前后后,一层又一层, 高矮相间,颜色相间,形状相间。夏天的一日,我被邀去雅各阳台小坐,才得知:为了建这个花园,雅各专门请人绘了图纸。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话,他迫不及待地叫 太太拿出了图纸,摊在阳台上,哦,好精致的绘图!我惊呆了,就像是造高楼大厦似的,那图纸画得一丝不苟。我仿佛有一种感觉,雅各太浪费了,美国人太奢侈 了。纯粹是好奇,我问:“这英国皇家花园共花了多少钱?”“一万五千多。”雅各答到。“啊? 这么贵?”我心里不由觉得不值。雅各太太看出了什么,热情地要带我看一看周围的花草,果树。原来这花园真是藏了不少的宝贝,有无花果树,日本枫树,蓝梅, 桂花,紫薇,茶花,玫瑰,天蓝竹,栀子花,还有各种连我这个中国人都叫不出名的中草药。雅各太太跟我说,一共有大约一百种不同的原生品种,保证一年四季房 屋周围都有花开。雅各太太继续介绍,这英国皇家花园围着房屋,自成一体,四周的高灌木可以看着是围墙,让自己和邻居家有一点分隔,似隔又非隔;有一点隐 蔽, 似藏又非藏;屋前屋后的草坪被数个小花园修整出不同的形状,弯弯曲曲,蜿蜒盘旋,既增加了美感,又减少了割草的负担;花园后面紧连自然树林,融合出既有人 工,又有大自然的美来。我听着介绍,一边点头,一边骨子里头还是有点不以为然,总感到一万五千多美元,太浪费了。雅各太太真厉害,连我这点心思也看出来 了。她悄悄对我说:“雅各患血癌已经三十多年了,最近情况一直不太好,他很想享受自然,但他跑不动了,这个花园是他建议的,我只想随了他的心愿。”我被这 话震住了,也吓住了,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好,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我回到阳台上,情绪立刻便轻松起来,夸赞这个英国皇 家花园好;夸奖花好;夸奖设计好。我是一个很蹩脚的演员,为了表示自己是真心的赞扬,说, “我也要将我家的后院搞一搞,搞得漂亮点, 就是设计和请人画图纸可能要很多钱。”雅各马上接口说,“你不要花钱,把我们的拿去参考参考。”

我将图纸拿回家来,告诉先生,雅各患有血癌, 先生吃惊的程度不亚于我。虽然我们曾作过医生,虽然我们知道肿瘤发病率逐年增高,但是,当我们听到那位刚搬了新家的邻居,那位风度翩翩的教授就患血癌,我们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秋天到了,树叶落了,透过英国皇家式花园的树枝,我常常看到雅各坐在阳台上。秋天, 我家后院的花都败了,紫薇的红叶也落了;可是我们看见雅各家的映山红开的正盛,红艳艳的,雅各告诉我们,这是秋天开花的映山红。

雅 各的身体好像还不错,他打理他的花园,割草。有时清晨还看到他在小区里散步。一天,我散步时和他撞了个正面,他停下来要和我聊天,我很胆怯,不知说什么 好。他笑了,对我说,“不要担心,我和这血癌已斗争了三十多年了,生这病时,我还没有孩子,现在孩子都已经结婚,又生孩子了, 你想我有多顽强!”真的, 他够顽强。血癌从他的口里自然的流露出来,我就不用回避了。我们聊了半天,看得出,雅各的心情很好,他给我讲他生病的故事,讲医生的故事,还讲他的头也开 过大刀,当时以为是脑肿瘤,结果不是。故事惊心动魄,他却娓娓道来。我不由心生敬佩之情,这种精神!世人太缺乏了。

冬天来临了。雅各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盛情难却,我和先生带了一点中国的元宵,去了他家。

他家布置的井井有条,到处整齐,干净, 一尘不染。同时被邀请的还有另外一对中国夫妇,是州立大学教授。看来,雅各对中国人特别友好。作为一个美国著名学校的教授,邀请二对中国夫妇到家中作客,我有一点受宠若惊。

菜 和我们中国大餐是不能比的,做的简单,或烤箱烤的,或水煮的,外加喷香的面包,细嫩的黄油。让我惊奇的是还有米饭。餐具很是考究,大盘,小盘,叠在一起; 漂亮的餐巾,银色的刀,叉,勺,一应俱全。每人面前一杯红酒,那高脚红酒杯将桌上富丽的气势衬托出来,杯内深红色的葡萄酒点缀在宾客之间,显出一股暖暖的 爱意。 酒是事先倒好的,这让你连拒绝饮酒,说客气话的机会都没有。美国人大概也有座位大小之分,雅各坐在上座,太太坐在下坐,客人分坐二边。举杯祝酒,雅各还有 祝酒词,不外乎是谢谢光临之类。我坐在餐厅里,环视四面墙上的壁画,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油画,装饰的恰到好处。是不是名画,我说不出个所以然。

接下来的冬天,有点寒冷,一直没有看到雅各,我的心不禁纠结,每天忙上班,下班天已全黑了。周末我故意站在后院,盼望能看到他在晒太阳,却总是失望。雅各家阳台边的不知名的花开的正盛,那是冬天的花。

暗暗盼冬过去,冬终于去了,我惊喜的发现迎春花开了。雅各出来了,他围着他的皇家式花园在踱步, 我笑嘻嘻的匆忙和他打招呼,隔得很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春雨惊春,院子里的草坪呼的一下就串长了。我家先生讲要割草,却一直未得时间。那天天气特晴朗,我提早下班到家,却发现雅各的太太在割草,雅各跟在一旁指指点点。我有点好奇,割草一直是男士的任务,我问雅各,“怎么你太太在割草”?

雅各笑了,笑的很诚恳,平静,笑的风采高雅,缓缓地说:“她准备接我的班呢”!

我没有听明白意思,也未曾想话中还有含义,以为是雅各的风趣,跟着傻笑一番。赶着回家做晚饭,心想, 吃完饭, 我也可以去试试割草!

先生下班了,我告诉他雅各太太割草的事, 要他割草时也教教我。先生骂了我一句:“傻冒!”“你没看出来, 雅各是在交代后事吗?”

啊! 我楞住了,心在往下沉。

我这才注意观察,发现从那以后, 一直是雅各太太割草。雅各时不时和太太二人在皇家花园踱步,踱步来踱步去,雅各太太用一把长长的剪刀,一会儿将这个花修一修,一会儿将那个灌木剪一剪。

天气又热了,蚊子开始猖獗。一个周末,我看见雅各躺在阳台上。 他也看见了我, 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雅各的气色是那么的好,如果你不知道,你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濒危的病人。他笑嘻嘻的问我,最近有什么打算?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真 的很感谢他,还惦记我的儿子。记得去年夏天儿子回来时,雅各还邀请儿子和他一起去看棒球比赛。今年,儿子的假期就在下个月,届时会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回来, 我正在为这事准备着。蓦然,我灵机一动,遂邀请雅各说:“ 儿子下个月回来,会在家住一个星期,到时请你和太太一起到我们家来烧烤。“好啊!好啊!”雅各忙不跌的答应着,脸上笑的像皇家花园盛开的花。

就这二句话的功夫,蚊子将我的身上咬了好几个包,奇痒,我看雅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难道蚊子不咬他?

“蚊子不咬你?”我忍不住问。

“ 我的血很毒,蚊子已知道了,所以不咬我”。雅各轻轻的告诉我。

我愕然了,不停的抓我的腿,未曾想蚊子也这么狡猾。

“你回去吧, 我等你的信, 儿子一回来就告诉我”。

烧烤的那天,雅各早早的就过来了,坐在我家后院的椅子上,和儿子聊天。他们聊美国的经济;聊美国的选举;还聊信仰,我这才知道,雅各是基督徒。

为了抵御蚊子, 我们每个人都涂了避蚊油,只有雅各,他不需要。他体内的血液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不知道,可蚊子知道。

烧烤后,雅各来家中坐了一会儿,不停地夸菜做的好吃,夸我先生能干,夸儿子聪明,连儿子的女朋友也夸上了,说她漂亮,大方。每个人都夸过了,他说:“我要走了, 我有点累了。”

临出门前,雅各拥抱了我一下,这是美国人的习惯。但我这个人,不习惯和人拥抱,一般只跟人握手告别。那天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就是被紧紧的摇了一下,像是在提示我,又不知道他要提示我什么。

一个星期过去了,二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看到雅各,也没有想起打个电话询问一下,这么短的时间,二个星期,未见雅各,谁会在意呢?工作太忙,二个星期一晃就消逝了。

那天晚饭后, 我照例出去散步, 看到雅各的太太,上前去聊天,我问:“雅各好吗?”

“他走了。”雅各太太平静的回答。

我刚想问去哪儿了,突然一个预感涌上心头,他是去世了。我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心存侥幸。二个星期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可能就去世?

然而,这是真的。雅各太太告诉我,烧烤后的第三天,雅各就入院了,他心跳加快,呼吸困难,他血液的白细胞数是正常人的十几倍。医生建议气管切开,雅各拒绝了。最后几天,他甚至拒绝治疗,他说他感谢上帝,他已经过了七十了;他说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人声鼎沸,太嘈杂;他说他一无挂虑,要回归自然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可雅各太太没有眼泪,她徐徐地告诉我:“雅各走时很平静,跟我告别后,就睡了”。

我很后悔,雅各走了,我连追悼会都未能参加,虽说那是雅各的意思,他不希望惊扰我们。 他叮嘱他太太,一切从简,连很多在外地的他多年的好朋友都没有邀请。他走得太平凡了,可以说是无声无息,虽然是一位美国名校,D大学的教授。

皇家花园的花一年四季仍在不停地开着,变换着颜色。我常倚着窗户,隔窗欣赏。雅各走了,留下太太这个辛劳的园丁,时不时在施肥,割草,修剪,培土;鸟食笼子还挂在那儿,鸟儿定期飞来进餐。有时我想:这花园是邻居雅各留下的宝贵礼物,我能时时有机会观赏,真的沾光了。后再想,感觉不对,他留下的好像远远不止这些。我回想着雅各:他关心别人,乐于助人;他乐观,坚毅,顽强的与疾病抗衡;他和善,勤劳,酷爱自然;他对死的淡定,对名誉的不屑;他和太太的和睦融洽,夫妻恩爱。这许许多多的影像,一幕一幕都那样清晰的集于他一身,再现于我的眼前,令我为之动容。原来,雅各给我留下了万分宝贵的礼物,我先前并不知。认识他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刹,却示我一生一世的楷模,我为自己的愚笨不识而深感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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