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结识了一个中文系的留学生。凯瑟琳来自美国中南部,她在美国的大学专业是社会学,兼修国语,毕业后就到中国来继续学习汉语。那时她22岁还不到。
我认识凯瑟琳时,她的中文已经有一定的程度,能进行日常对话,也能读会写很多汉字。第一次请她来我们宿舍玩,说话还有些结巴,她看看我们四、五个女生,说:
“你们,那么瘦,我,妒嫉!”
她自己髋部很宽大,但个子高、腿长,也别有一番风韵。一头金发随意地垂在两肩,说话时,一双调皮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好像时时在策划着什么恶作剧。
我们和她开玩笑说:瘦,是因为营养不良。
凯瑟琳睁大了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们,到留学生食堂,来吃,糖醋里脊!”
过了几天,她果然买了三盆糖醋里脊,端到我们宿舍来请客。
我那时常在校园里跑步,但一定得等到天黑后,学生们都去教室自习了,才敢出去跑。凯瑟琳问我:“你,为什么,黑夜里跑步?”
我告诉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汗流浃背、呼哧呼哧。
她问“大庭广众” 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她就是 “众目睽睽”的意思,然后又解释“众目睽睽”这个成语。
“我不懂,”她说,“在美国,我白天跑步,人们,没有众目睽睽。”
凯瑟琳要减肥,也开始跑步。她以为那是美国啊,早上七、八点在校园大道上跑。那正是学生晨读或往教室去上课的时候,她呼哧呼哧地跑过去,一双双好奇的目光从她的身前跟到身后,然后是议论:这么胖还跑步!
这话最终被凯瑟琳听到了,她对我说:“我不懂,就是因为胖,要减少重量,才跑步。如果我瘦,我就去,睡大觉!”
“我不懂”,成了她的口头禅,想必中、美差异太大,她还处在文化休克之中。
但她也开始把跑步时间改到傍晚了,“没有众目睽睽,比较好。”
她又抱怨上海买不到大尺寸的内衣。圣诞节的时候,她父母寄来一只包裹,里面有四副胸罩,两件妈妈打的厚毛衣,还有几大包糖果。她把糖拿到我们宿舍来分享。就是那种做成长条的 licorice candy, 又硬、又韧,味道很怪,颜色也很怪,简直就是橡皮管子,嚼得我太阳穴生疼。却是凯瑟琳最喜欢的零食。
有一天晚上,凯瑟琳来约我一起出外跑步。
走出宿舍的时候,她突然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有男朋友了。”
其实凯瑟琳有了男朋友,我们早就知道了,他叫尼尔,也是中文系的美国留学生。我见过他们好几次双双走出校门,乘公交车去市中心。
但凯瑟琳似乎对尼尔不太满意。原来,在他们固定了关系后,尼尔还继续和别的女孩在一起,例如用自行车驮另一个女生、和另一女生一起吃午饭,甚至当着凯瑟琳的面和别的女孩打打闹闹。
我认为她描述的尼尔这些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很严重的不妥,但她很妒嫉。她一生气就说英文,因为中文不能表达她的情绪。有时英文里还夹一些粗话,当时听着觉得有点震惊,后来到了美国,发现大学里的年轻人都用这类词语,只是泄愤和吐槽而已,并不一定是针对个人。
但凯瑟琳很在乎尼尔。她告诉我,她曾有过一个 “ 高中甜心”,但整个大学四年里没有正式交过男友,所以她对尼尔很认真。她问我:“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
我告诉她,还没碰上中意的男生。
“我不懂。女孩,没有男朋友,不好。寂寞。”我想她是在说自己,她只身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没有家,没有亲友,刚到的六个月里,一定感到非常孤独。
凯瑟琳和尼尔在上海学了两年汉语,都要回美国了。我问凯瑟琳,有什么职业上的打算,回去后找什么样的工作?
她说,她学的专业很难直接找到对口的工作。她有两个打算:回去继续上学,拿个社会学硕士和社工专业证书,或拿个TESL (教外国人英语)证书,然后到台湾去教英语。无论哪个计划,她的父母都得继续支助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她也会打工。
她调皮地转动着眼珠说:“我父母,很有钱。我们家,是小地方。他们,要我, 世界各地,跑跑、看看。”
我又问她,那么尼尔怎么办?回美国后,还会和他好吗?
她笑了起来,“尼尔,去西雅图;我,回去密苏里。我们,十万八千里。我教你一句,英文谚语,你要记住: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海里的鱼多得很。
她说得多潇洒啊,一条她很在乎的“鱼”,说“拜拜”,就这样“拜拜”了, 因为她还可以再去钓。
凯瑟琳回美国后没几个月,从密苏里寄我一张明信片。她写:这是我们小城外的景色。
很宁静,很田园,不过我完全理解她父母希望她全世界走走看看的愿望。我希望她选择第二个计划:去台湾教英语。
她又写:我找到了一条海里的鱼。
我给她回了一封信:告诉我,凯瑟琳,密苏里的“海”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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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海里的鱼多得很”,还有不少引伸的谚语:
- 海里的鱼多得很,只有你游到了我身边。
- 海里的鱼多得很,可我住的地方是沙漠。
- 海里的鱼多得很,别来勾引我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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