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说:“儿啊,你放心,天无绝人之路,爹娘一定让你上这个大学!娘挨家挨户去借,把房子卖了去凑,老娘就不信攒不了八千块!李奶奶儿子都能娶上媳妇,凭什么我儿子上不了大学?!”
董根生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闻言喜出望外,傻头傻脑地笑起来:“真的嘛?娘?”母亲用毛糙糙的巴掌擦拭着儿子脸上的泪痕,说:“傻儿子,娘几时骗过你!大学啥时开学?”
董根生想都没想,吐口而出:“还有三十六天。”
父亲望着傻笑的儿子和狂热的婆娘,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忍心泼他们凉水,但也决不肯附和他们。家里的现钱不超过两百块,要在三十六天凑够剩下的七千八,比大跃进时期的亩产万斤更加不可思议。八千块还只是学费,生活费又要多少?大城市可不比农村,白水都要一块钱一瓶!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曾在省城花了整一块买了一瓶什么矿泉水!那次他实在渴得嗓子冒烟,还以为白水要不了一毛钱。
母亲挺直身子,将军一般发号施令:“你们爷俩明朝不要下田了,赶集市卖粮去。麦子、稻谷,还有玉米粒,卖个千把块没问题。我呢,负责借钱,明朝先在村里张罗,缺下的口子我厚着脸跑娘家。”
准大学生董根生无法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敬佩之意,只是一味傻笑着,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父子俩装了一牛车的粮食去集市,换回来一千一百块,回到家都晚上八点多了。母亲坐在灶台边上等着他们,面色苍白。母亲挨家挨户跑了一天,才借到九十块钱!她终于意识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终究不过说一句鬼话。
她不愿让儿子看出来她的无奈,把借到的款项提高了十倍,说是借到九百块了,加上卖粮食的钱,再加上家里的现钱,已经两千两百了。还有三十五天,怎么着也能凑齐八千来。
董根生信以为真,笑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晚上躺在床上,兴奋得半夜三更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清楚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徜徉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爹和娘站在校园的尽头,骄傲地微笑着,好像在告诉全世界:我儿子是大学生!
爹和娘都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他们应该不会去赶集市,因为家里已经无物可卖了。董根生胡乱吃了些东西,准备牵牛去田里上工,才发现老黄牛不在了。董根生去田里也没见到父亲。董根生猜想父亲大概把老黄牛也牵去卖了,不由得难过起来:上大学的代价太大了!没了老黄牛,父亲以后拿什么犁田、赶集卖谷物呢?
董根生回到家,爹娘都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心里却躁得不行,想到不久的大学生活,他产生了眩晕的感觉。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脑子很兴奋,很乱,怎么也平息不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肚子饿了,他爬起来,去锅里取了两根煮山芋,蹲在灶台旁啃起来。
直到日头偏西,父亲才回家。老黄牛果然卖了。父亲把包在烟袋里的钱放在桌上,说:“价钱还中,八百五十呢!再过两年,牛年纪大了,就卖不出这个价了。迟卖不如早卖。”董根生没有勇气注视父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觉得鼻子发酸。
父亲把话岔开,说:“根子,给爹拿些吃的来。”董根生忙不迭地去盛粥,把山芋和几样咸菜一一端上桌。
母亲第二天晚上才回来,父亲一见到她就打了个喷嚏。她头发上、衣服上都蒙着一层灰,抬胳膊伸腿,灰尘便散了开来。董根生想,所谓“风尘仆仆”,大概就是母亲这般吧?他早就备好了一脸盆水,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便把脸盆端出来迎着母亲。母亲那张灰蒙蒙的脸突然就灿烂起来,说:“好个孝顺儿子。”
父亲等母亲洗好脸,问道:“借到多少?”母亲迟疑了一下,说:“借了不少哩,有一千多块吧?”。董根生信以为真,飞快地心算了一下,三天时间学费已经凑够了一半,看来大有希望,不由喜上眉梢。父亲却知道妻子在打马虎眼,真借到一千多,她决不会说什么“有一千多块吧”,一定会把几分几毛都说出来。夜里睡觉时,妻子压低嗓门告诉丈夫,在娘家守了两天只借到四百九十元。虽说时间只过了三天,可所有能得到钱的渠道已经挖遍了,满打满算离三千还差好几百。睡在外屋的儿子无法想象里屋的父母是怎样辗转反侧、唉声叹气,这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几天的兴奋让他疲惫不堪,他沉入一个甜甜的美梦之中。
接下来的几日,一切又恢复到以前的光景。董根生照样跟父亲去田地劳作,母亲则在家操持家务。母亲在餐桌上的话明显少了,好几次筷子都掉地上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离开学的时间只剩三个星期了,董根生无精打采起来,再也不提上大学的事了。但他留在床头墙上的指甲印分明显示他还没死心,或者说是不甘心,每过一天,他便用指甲在墙壁上狠狠划上一道。他想跟母亲说他不上大学了,可他不敢开口,生怕真的上不了了。
有天傍晚,董根生和父亲收工回来,无意中发现母亲从李二柱家出来,兴冲冲地一溜小跑,几乎是踮着脚尖在走。董根生喊了两声,母亲竟然没有听见。
董根生预感到事情有转机,而且这个转机和李二柱家有关,这就更让他好奇莫名:难道李二柱还有余钱出借吗?
母亲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到爷俩站在门口,她说:“明朝我要出远门一趟。”
父亲问道:“做啥?”
董根生问道:“娘,你要去哪里?”
母亲两只手互相捏来捏去,说:“好事情,明朝带隔壁王婶相亲去。”
父亲黑着脸说:“瞧你神经得,还以为你自己去相亲呢。”董根生也觉得蹊跷,就算是带王婶去相亲,母亲也不至于兴奋成这个样子呀。
母亲说:“我现在去王婶家,晚饭我回来做。”,说着,风风火火就跑了出去。
父亲点着烟锅,蹲在门坎上,闷头抽着。烟锅在缓缓来临的夜色里忽明忽暗,伴随着烟雾,显得很暧昧,很难以启齿。
母亲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母亲的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还是显得红扑扑的,喝了酒一样。她对父亲说:“说好了,明朝带王婶相亲去,我大概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她闺女妞妞明朝起就住咱家。”,又对儿子说:“娘一准把钱给你凑起。”董根生一肚子的疑问,可不知道从何问起。
母亲是半个月后回来的。董根生在睡梦中被叫醒,看见爹和娘站在床边。董根生揉了揉眼睛,然后伸手朝娘探去。他的手被娘握住了,硬梆梆的,就像被几根干燥的树枝夹住。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呜咽着说:“娘,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母亲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包东西递给他,说:“儿子,你看,这是什么?钱,七千块!儿子,你能上大学了!”
董根生触电地从床上跳下来,把那包东西凑到灯下打开:真的全是钱!他呆了,笑容梦游一般从心底里泛上来,他像望着神明一样望着母亲,说:“娘啊娘,你怎么能借到这么多钱?”
母亲把散在桌上的钱重新包好,背对着儿子说:“娘给你王婶找了个好人家,那家人有钱,听我说儿子要上大学,就借给俺了。这里五百块要给妞妞,是王婶托俺给妞妞的,她,她一时不会回来。六千五,加上家里的钱,够你上大学了。”
董根生如愿上了大学。那是他一生都忘不了的日子。离家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他,爹和娘走在最前面,虽说分离在即,他们的脸上依然带着骄傲的笑容。娘牵着妞妞的手,说:“妞妞,将来你哥出息了,你就不愁上大学了。”董根生不知道要跟乡亲和爹娘说什么好,只是幸福地傻笑着。
董根生在省城期间,收到过家里几封信,都大同小异,不外说家里一切都好,妞妞也开始上小学了。董根生觉得王婶真够怪的,自己成亲了,怎么连女儿都不要了?又想或许是王婶瞒着那家人自己有孩子吧,这么一想又觉得王婶可怜,同时又觉得自己的爹娘太好。
有一天,董根生在网上看到一则家乡新闻:X县董家村妇女吕桂花因拐卖同村妇女被叛处有期徒刑……董根生在心底凄厉地喊了一声:娘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