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一)

       蜜糖到我家时才二个月大,被装在一个铺满碎纸屑的硬纸板箱里,专门用汽车接了来的,随身行装齐备,计有寝具两大件:崭新竹编篮配上洁白大卧枕;专用玩具若干:毛绒老鼠一枚、小皮球三只;餐具一套:一碗供喝水、一碗放干粮、一碗盛“湿”粮、一盒储存食物。啰里啰唆一大堆,搞得如嫁妆般隆重,其实蜜糖仅仅是只小猫,当然人家是位娇滴滴滴滴娇的“小小姐”。

       蜜糖作为临时“寄宿生”,原本只在我家暂栖一个半月。朋友要回国探亲,怕蜜糖无人照顾受委屈,千里托孤似的将她托付于我。我诚惶诚恐地接收了蜜糖,朋友却又改变主意,告知如果喜欢,可将蜜糖身份由临居转变为永居。朋友工作繁忙,家务繁重,已有三个女儿外加一笼兔子需要照顾,再添上蜜糖,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喜欢归喜欢,思前想后之余也表示愿意忍痛割爱,但到底留不留下蜜糖最终视我感觉而定。

       从纸板箱里小心翼翼捧出蜜糖,看着她的小模样,想起朋友给她起的名字我不禁莞尔。名字虽缺乏新意,可十分贴切,手掌中蜜色的小不丁的一坨,柔弱无骨,似乎随意叠巴叠巴就可以将她塞进蜂蜜罐子里。声音也嗲得如在糖水中泡过一样,几乎甜到要滴下蜜来。

       蜜糖的神情却因为初来乍到有些羞缩,怯生生地半趴半躺在一个她自认安全的角落里,蜷曲成胖乎乎的圆,象团孤零零的被遗落的毛线球。

       毛线球动起来了,脖子底下系着的鲜红小铃铛发出纤细的轻盈的叮叮声。这“叮叮”中情绪的转换是循序渐进的,初时表示陌生的疏离,接下来表示好奇犹疑,最后终于表示出熟悉后情不自禁的活泼。

       然而“叮叮”声越活泼,落在我耳朵里却越蜇人,活泼的表面沾上了洋辣子密密麻麻的毒刺蜇疼我的心,情感深处过敏红肿一小片,又痛又痒又辣又烫,那种半欢喜半难过的无处着落的心情,部分来自于眼前这只蜜色的小猫,部分来自于从前的一只白色的母猫,因为她,我爱上了世间叫作猫咪的动物。

       我养过猫,唯一的一次,要追溯到早些年居住于上海老式石窟门房子里的时候,非常遥远的关于生活在拥挤、逼仄、嘈杂的环境中的回忆,房子年久失修,卫生条件差,老鼠大量繁殖酿成鼠患,竟比人还猖獗。本是隐秘在黑暗后的“地下党”活动,现在成了光天化日之下的堂而皇之,并且老鼠身经百战,个个胆子贼大且足智多谋,门槛精得能够直接从夹鼠器上偷取食物而毫发无损。白天老鼠出没潜行于各橱柜箱笼盘碗间,晚上则更加肆无忌惮,明明床上躺着人,却视若无睹在你眼皮子底下表演高空弹跳纵跃的杂技,简直象长出了翅膀,有一次居然跳到弟弟床上啃他的脚趾头。药物、器械都失去效力,不是鼠怕人,是人怕鼠,愈怕老鼠愈狂妄,人的能力已到黔驴技穷的地步,只得利用自然物种之间相生相克的法则,赶紧地养个老鼠的天敌猫咪吧!

       碰巧弟弟同学家中的老猫刚生下一窝小猫仔,便从中挑选了一只。弟弟同学自诩懂得“相猫术”,称此猫必定出类拔萃能成捕鼠高手。

       可小猫看上去那么柔弱,就如蜜糖现在这般大,浑身雪白,好似一片雪花,活泼地在家中飘来飘去,轻灵得仿佛随时会化作一滩水。小猫的爪子好娇嫩,粉红“梅花印”肉垫细腻光洁,幼稚得尚未磨砺出一丁点老茧。小荷才露尖尖角似的透明锋利指甲隐藏在肉肉的粉红中,柔中带刚,却从不轻易展露锋芒。

       面对的都是亲人,每时每刻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妈妈爸爸如同小猫和蔼的家长,我和弟弟是她的姐姐与哥哥。虽然姐姐哥哥有时难免顽劣,在嬉戏打闹时惹急了小妹妹,小妹妹也只亮出尖尖指甲作警告状,样子唬人但点到为止爪下留情,从未在我们身上留下过抓挠的伤痕。对于一只才二、三个月大尚处稚龄的幼猫来说运爪如此识分寸知轻重实属难得,大部分猫咪要至一岁左右方能领悟的“境界”,小白猫早已先知先觉。

       小白猫天生聪明解事并且脾气出奇地温驯,但也绝不逆来顺受。真要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小白猫喜欢向妈妈“倾诉”。小白猫跟家中每个人都亲近却只有妈妈一人才是她的“党中央”。妈妈天天任劳任怨照顾小白猫,换猫屎灰,买回新鲜小鱼煮猫食,打扫猫窝,还帮着洗澡,妈妈为小白猫付出最多,所以妈妈成了小白猫爱的核心,亦步亦趋,紧紧相随,小白猫会跟妈妈进行爱的交流。

       有一天早晨我着急出门,面对衣橱镜子左顾右盼,没留意脚下,不小心重重地踩了小白猫的右前爪。她一声惨叫,哧溜躲入衣橱底下,百般安慰就是不肯出来。一会儿妈妈进屋,刚于沙发上坐定,小白猫飞般从躲藏之处窜出,跃上沙发,牢牢依偎着妈妈,两枚前爪轻轻地搁在妈妈的腿上,再高高举起被踩疼的右爪,仰头,直直地望住妈妈的眼睛,心底沉潜的伤心委屈无助无辜霎时开了闸,湿漉漉地浮游在双眸中,泫然欲涕,无声的肢体动作比世上任何一种语言都更传神更加如泣如诉。

       谁都看得出小白猫是在向妈妈撒娇,撒娇的对象只有一个,被打动的却不止一个,至少那一刻我又感动又惭愧,小白猫懂得情感的回馈,用自己的方式向妈妈表达无比的爱和信任以报答妈妈平日里辛勤的付出。对于日常生活中相濡以沫又已经习以为常的平淡的爱,小白猫并未觉得受之理所当然,她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感受力和感恩的态度,这一点甚至比许多人都强。小白猫爱我们,我们爱小白猫,希望能成为永永远远亲密的一家子。

       然而永永远远的只是印在头脑中的美好景象,眼前向我伸出的是一双蜜色的小爪子,同样地未经世事,却远没有那么温驯,紧紧搂住我的脚脖子,隔着裤脚管我都能感觉到隐隐的尖锐。蜜糖娇滴滴的表象后面暗藏小小霸气,尤其当她提出陪玩的要求时,这种性格特征表现得更为明显,简直一秒钟都不堪受冷落。蜜糖不想安静,别人也崩指望得到片刻安宁。

       平时我喜欢坐在阳光房里读书写文章,光线明亮绿意环绕且还能陪着蜜糖,一举两得的好事,无奈蜜糖只允许我对她专注关心。我才刚写了几个字,她便手脚并用大举向我双腿进犯,连抓带爬奋力跃上我膝头,坐又坐不定,在我大腿上来回踱步,双眼虎视眈眈望向我的脸,大有继续攀登攻克“珠穆朗玛峰”的意图,尖指甲也因此兴奋到失去控制忘形地刺进我的皮肉里。我疼得大叫起来,立刻赶她下地,迅速缩起双腿平搁于另一把椅子上。蜜糖反应敏捷,马上调转枪头从我所坐的靠背藤椅椅背处发动攻势。一旦我的后背沦陷,我将更处于被蹬鼻子上脸的劣势,我转身挥手果断阻止,挣扎之间,蜜糖眼疾爪快尖指甲顺势勾住我的衬衫袖子。一勾定乾坤,蜜糖捏准我不忍抡圆手臂前后左右狠狠甩脱她的心理,只会抬高,我的手臂举得越高她越使劲往下沉坠,身子仿佛一根拉面愈抻愈长,很无赖很开心地以我的手臂为杠杆来回晃悠作荡秋千状。

       迫不得已把自己藏起来躲着蜜糖。蜜糖无可打发时间只好去睡觉。天热,要选个阴爽舒适之地,阳光房里的仿石大餐台面凉凉的,还搁置了那么多娇丽的盆栽鲜花,垂丝海棠、蟹爪兰、小雏菊、热带的菠萝花、香喷喷的栀子花,顶头数盆吊兰文雅的细枝条袅袅婷婷地垂挂下来,蜜糖躲在一团浓浓花荫中打盹,真比史湘云醉卧大观园的情景还诗情画意。

        无奈蜜糖实在爱动,她的盹由开始自结束的过程就跟她对新事物产生好奇心的速度一样快。她的注意力全转移到花花草草上,观望、嗅闻、抚触、逗弄、挠抓、啃咬,行为逐渐嚣张步步深入,虽是蜜糖天真顽皮童稚天性的自然流露,但对那些娇嫩的植物来说毕竟存有潜在威胁,因此我必须时常地指导纠正蜜糖的行为。

        幸而蜜糖对植物学并不打算作进一步研究,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一样东西倒更多地占据了她的注意力,几乎日日要化时间去仔细打探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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