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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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

 

作者  苏小白

 

 

1

清早落了一阵雨,三棵楝树,两株榆树和八杆泡桐都被淋了精湿,树干显得湿淋淋的黑,而太阳却老大,耀出的光照得叶子发亮,那叶子一颤一栗的,倾洒下透明的雨水来。地上湿漉漉的,便是暴雨缘故,倒没有多少水坑儿,一脚踩上去软和和的,根本不粘泥巴。我从西厢房推出车子来,葡萄架下的石磨跳下一只大红公鸡,昂起脖叫,灶火屋边的,篱墙根儿的,还有篱墙外猪圈窝与猪争食吃的七八只黄的花的和白的母鸡,就歪歪跑过来,围我车前头哄也不散。坐房檐下拣粮食的娘,抬眼看看,“又进城去么?”我没吭声,磨着车轮子撵鸡子,“咕咕”,娘撒了一撮儿粮食在身边,那群鸡子便一趔一趔奔娘跟前儿了,“要进城去么?”娘又问。

“在家闷得慌,我到城里找同学做些儿事。”

“啥时回来?”

“找着事做,便等通知书下来再回。”

我推车出了篱墙,邻家的狗叫起来,几个乡亲捧着粗瓷大碗坐街口吃清早饭呢。太阳已有些力量,射得远处湿地冒出飘飘的白汽。我看见白汽里出没着几只羊和呀呀叫的白鹅。便拐了车把从房后出村,村外麦茬地一拃儿多高的玉米苗青青翠翠,含着晶莹的宿雨。天,捶布青石一样干净,那一带带白云就如娘浆洗过的白被面呢,小凉风一吹,轻缈缈荡着,三四只麻雀便在玉米田上空飞远了。我快乐得想唱。可我究是唱不出的,因为又沉沉地惦起心事来。

这年夏天,我高考结束,一直在家等录取通知。等得不耐烦了,就骑自行车进阳城耍玩。阳城是小县城,东西南北四条街,数西街繁华些。我喜欢到西街新星书店里面看书。其实,今天进城,我是怀了一种心愿去的。我加快骑车速度。走出村子没多远,去城的土路便不那么好走了,原因路面经的车多,起了泥,粘粘汤汤的不说,那黄的湿泥还总往车瓦里塞,捌得车轱辘不能行。心里盘算着要赶到十点多钟到书店去的。泥塞得车骑骑就开始骑不动,只得支起车子在路边,跳跳地够桐树枝来搬折一枝,蹲下来刮车子缝里的湿泥,太阳又升高不少了,扑耀在身上便有些热,额头上咬出了细密的汗珠子。能不能再见到她呢?不过,这心里面老觉得能见到她似的。要见不着了,就去找建仓,他在城南关开了家摩托车修配部,给他帮些忙住他那里,反正玉米肥料也上完了,家里没多事,遇见空儿去书店转转,哪天再碰见她说不准呢。这样一想,急切的心稳了些,骑车便不那样慌,不觉土路泥泞了。路的北边是水沟,几天一来常落雨,沟里的水很盛,倒映着蓝天、流云和飞来飞去的鸟影,沟沿上却是些野花,细细碎碎浅蓝与白着,而路的南边便是整块整块的麦茬田了,一望是低矮玉米苗,在细风中,像群摇摇摆摆的绿鸭子。

终于赶到县城十字街口,看看太阳快到晌午,再往西去,便是西街了。

西街是一条曲曲幽幽的窄巷,两边高高低低房子,不管高的矮的私人的或是公家的,向街一律开了门脸,卖五金交电的、卖百货的,还有文具店、工商银行、邮电所与卖花圈的,挤挤弄弄沿着一街两行往深里去。小街是平展柏油路,路两边排水沟用水泥板扣着,上面走的多是顽皮孩子或抽烟袋锅的老汉。我骑自行车摇着铃向里赶。新星书店在西街半腰处,占两间小小门面房,远远望见书店招牌,我的心跳跳不已。我害怕那女孩子在里面,又担心她不在里面。算来见那女孩子的面,以前有两次。头一次,是高考结束那天,我到新星书店买《边城》。这是一本我早想看想要的书。知道书店存货不多,原先由于高考时间紧,忍住没买。当我急燎燎赶到新星书店时,仅剩的一本却在一位女孩子手里。女孩子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我看她翻着《边城》,一页一页的。我站那儿待她看完放下。我盯着那书看,看到了她纤细又白柔的手指,然后沿她手指看上去,是白蜡烛一样的手臂,钧瓷般的脖子和乌发掩遮的秀丽的脸。她是那样美。我忘记了她手中的书。不敢去看她了。可我又很想看她,便装着若无其事站在一边,时不时偷眼瞟她。她似乎感觉到了。回望我一眼。她的眼神如春天水库里的清水,亮得我一个激灵。差点跌倒。不久,她转身走了。书和她都走了。我想跟她出去,身子却无法动弹,等我恍惚过来紧步走出书店时候,人群中早已找不到她的影子了。还有一次就是昨儿,十点多钟的样子,我在新星书店闲翻着架子上的书,突然我感觉到那女孩子来了,便一回头,看见她了,还是穿着碎花连衣裙,正看着我朝我这边来呢,我冲她笑笑,她冲我笑笑,好像我们都很熟悉的了,我要张口给她说话,她头一低到别处去,羞涩的样子呢,我的心便化了没了。她躲进角落,而我感觉到她的眸子无处不在,仿佛被她看着浑身不自在了,动一动都会难堪,时间不知不觉逸失了,等我清醒过来要回家时,发现她已不知所去了。----我骑车回到乡下,整整一夜没睡着,临鸡叫时决定天亮骑车进城再去找她。她会不会还在书店呢?我支好车子,却不敢往书店里去。她是哪儿的人,做什么的,我均不知晓。她会不会还在书店买书,更是无从知道,但是感觉她一定在的,一定在的。

 

“来啦小阎,昨儿下午刚进一批好书哩。”书店老板秦新星给我打招呼。

秦新星颍城八机校毕业,分配进新峰煤矿党办上班,可他受不了拘束,便东借西挪弄了万把块儿钱在县城开了这家书店。他白镜子脸,头发稀稀的,又戴幅眼镜,颇有书生气。我时不时爱往这书店里走动,一来二去,我们相与的熟,他知道我喜欢文史方面的书,他在这方面也很是有兴趣,交流的话便多,在外人看来,熟络得像一对亲兄弟。

“来看看有啥好书。”

我与他搭着话,眼不看别处,眼的余光却在找寻。她果真在那边,不过穿的不再是那套碎花连衣裙,而是朴素的夏装。她那样素朴地立在那儿,听见我与新星说话,扭过头来冲我笑笑,很淡泊。我放了胆量走近她-----

“也来买新书?”

“随便看看的。”

她低下头,不去看我,轻轻翻动书页。我走不是,站也不是,忙从书架子抽一本书出来,秦新星过来,对我说,这是本新近流行的劳伦斯的小说。我们就谈起了劳伦斯,我故意卖弄着仅有的学问,是想引起她对我的进一步关注呢。也许,我们讨论的声音过大,或许是精彩吧,书店里购书的学生都时不时扭过头听我们说,我当然非常兴奋,越说越离谱,懂与不懂的尽管往外倒。她起开始抱了书本也听听,笑眯眯地也看看我,后来,人群围过来听我们讨论时,她却一转身隐进了人群后。

那时来新星书店买书与看书的大部分是县一高二高学生,读书热情很高,我们杂七八杂谈着,就谈到以新星书店为据点办一个文学沙龙的设想来了,几个人当即就叫好。秦新星十分乐意。我自然是力捉这沙龙能搞起来,这样子一来,我便可以在书店里谋个事儿,就是不要工资,管吃住就行了,这样子一来呢,我便能和她时时见上一面的。我当时就是怀着这个愿望来积极从事文学事业的,对,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和她接近。

眼看看晌午了,大家要分散各回个家,相约吃过午饭接着来讨论组建文学沙龙的事儿,我也转身骑车走,却不知往哪里去,找寻她呢,见她骑着一辆车子过来了,便知她是早就走了又回来了的,本想叫上她,转念想到自己袋里没钱,晌午了,总不能让她请客闲聊吧。

她看我一眼。

我看她一眼,她很害羞骑车走过了,骑得很慢。我却从反方向逃开了。

 

2

 

建仓摩托修配部离新星书店差不多六七里路的样子,为了能天天在城里见到那还不知名字的女孩子,倘若文学沙龙办不成,我就计划给建仓帮忙,好在城里呆下去。建仓是同学,高二那年退学去省城学修摩托车技术,年初时,城南街开了店,不再做乡下人。

我骑车到他修配部门口,建仓看出我没吃饭,邀我吃碗烩面,我很是感激,“建仓,如果考不上学我就来给你打下手。”

“你一点问题都没有的,绝对能考上。”

天气很热,建仓脱了上衣,我也脱了上衣,他坐在门口左边我坐在右边,屋子里是许多摩托车零件,散发着机油味。汗,不停往下流,我刮一下额头,眯眼看看街上白花花阳光下撕着喉咙喊乘客的蹬三轮的,一时,觉得自己在这个县城一无所有,还不如弄个三轮车蹬蹬挣钱,好请心爱女孩子吃饭聊天。我没钱,一分钱都没有。可是我的心里却充满爱情。我很骄傲,但我一想到自己是乡下人,没钱,我就担心起来,怕那个女孩子看不起我不理我不接受我。

这种担心越来越沉重,因为,一连五六天,我没再见过那个女孩子。虽然其时,与秦新星等一帮读书朋友办起了“紫丁香”文学沙龙,可是没有那个女孩子参加,我总提不起来精神。文学沙龙最终目的,本打算是将喜欢文学创作的这帮朋友团结起来,以新星书店为活动场所,时常搞些文学作品交流,促进读书活动。这本是光明事业,为了做好它,秦新星出面请小县城文学大师县文联主席贾木林出来撑门面,让贾老师做沙龙会长,并时常出钱请他吃饭。他们吃饭去,书店就由我照看,我便有了两重身份,一是秦新星给我封的官:沙龙秘书长,另一便是书店营业员了。这天,天奇热,坐着不动就出汗。秦老板又去请贾老师吃饭,说是准备召开会员座谈会,要贾老师出场并做些策划,反正目的是,他挤一下眼对我说,怎样多卖些书店积压的书。我没去。坐书店里看门,临近晌午了,街上很少有人走动,我趴桌上打瞌睡。

她进来了。那个女孩子进来了。好像梦中,我忙翻眼坐直,的确是她,一身碎花连衣裙,她见我张慌模样,淡淡笑了,说:

“咋就你一人?“

“秦老板请人吃饭去了。“

“你们议的沙龙办起来了么?”

“办起来了呀,一百多人参加呢,你咋不来哩?”

“我又不是文人,来参加的都是些作家吧?”

“什么作家,阳城县哪有什么作家。”我笑了,她一惊,顺我一眼,“你知道那么多,像个作家的。”
“我高中刚毕业,你呢?” 

她不吱声了,走那边抽了本书看,我就问她,“你家哪儿的?”

她侧过身去,脸羞红红的,“就在西街,在街尽尽西边。”

“我叫阎小起,你呢?”

她不吭声,走过来,拿铅笔在记账簿背面写出“周羚”两个字,她的铅笔字隽秀娇丽,我轻轻念着,“周羚”,她丢下铅笔,一笑,去那边翻看起书来。

正午书店只有我们两人,这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此时,我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虽然,当时肌肠辘辘,我忘了去吃饭。她突然感觉到了似的,回过身问:

“你还没吃中饭吧?”

“秦老板还没回来”我揉了一下肚子。

她皱了皱眉,放好手中的书,从旁边那门出去了。看到她出门的侧影,我是感到那么熟悉,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却总也想不出这侧影在哪时间在哪里见过,反正印象挺深刻的。不一忽儿,她一脸细汗过来,将手中提的塑料袋放桌上,

“你吃些凉皮吧,饿过了可是不好的。”

哪能吃她的东西,我不好意思连连推让,这时,秦老板脸膛醉红的回来。她头一低说,“你吃罢”,匆匆从旁边那门走掉了。

“好小子,什么时候骗到手的?”秦老板显然喝得不少。

“说那是啥话。”

“早看出这女孩子喜欢你了。”

我没说什么,高兴地掂起那一袋凉皮,蹲一边吃,吃着吃着,就想往下淌眼泪。我终于有自己心爱也爱自己的女孩子了,酷暑的天,陡然清凉下来,一飘一飘的风,在洁净阳光里会心浅笑。

 

以后的日子,便是紧锣密鼓筹办沙龙会员第一次座谈会。新星我俩轮流到外面跑,联系聚会的大会议室,布置房间,安排议程,然后,我就钻进书架后面趴凳子上为新星/贾老师和我撰写会上发言稿,这时,新星和我发生了争议。

新星的意思是这次聚会要求会员每人购二本以上书店里的存书,算是入座谈会的入会费;而我想,这样做法不妥,应该先将大家团结,和文学创作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开展读书活动,长此下去书店经营自然就会带动起来,新星没那么考虑,他考虑的是这次聚会一百多个会员平均每人买三本书的话,书店里的积压书籍便会处理掉,这样子便能盘活了资金。因为书店是新星开的,他要考虑更多的经营利润,虽说我不在他这里拿一分钱工资,可终是要吃住在人家这里,便退了步,按新星的意思办。

“这样子一来,咱们这个沙龙办长不了的。”

“长不了就长不了,能坚持多久就多久,反正咱不能作赔本生意。”

“我看这一期座谈会开完,就很少人会再来的。”

“这一期就能卖完书店里的库存旧书。”新星咬着一根牙签笑了。

举办座谈会宣传单贴出去之后,谁知第一个来报名的就是周羚。

“我可以报名么?”她立在秦老板跟前小心小心说。

“可以,到那边购买资格证。”

所谓资格证就是加盖新星书店章的一张方形纸片,自然要得到这张纸片,是要买我身后一堆书中的至少二本的。我看见秦新星要她买旧书,火“腾”起来,直想过去揍秦新星,更想扔下这活不干,丢人现眼呀,好像骗人家钱似的。周羚愉快来我身旁边买了三本旧书,拿了资格证,朝我笑笑,样子很幸福。我知道她是冲我来的,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当初提议办文学沙龙的几个同仁皆是反对秦新星借座谈会销库存书的做法,但沙龙是以书店为依托,再说文联贾老师一直是他掏钱请客才当会长的,大家叹口气只好任他去。但是大家皆是拿了自己得意的作品,来座谈交流的,所以座谈会开得还很是让人热血沸腾的。

会上有人朗读自己诗作,朗读得自己落了泪,大家皆跟着落了泪;有人抒发自己对文学事业痴迷与理想,大家也跟着豪情万丈。特别是贾老师丢了讲话稿后一番极具煽动性的讲话,让在座的每一位会员似乎看到了前边不远的文学荆冠上的光环。座谈会进入高潮,掌声雷动。那天,我自然也出足了风头,座谈会后好多会员争着让我们几个合影。我看到周羚坐门口很近的地方,静静看着这一切,不言不语。

3

座谈会不久,好多会员便不常到书店聚一块儿谈文学了。来的几位看我与新星的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许多,我觉得甚是无聊,便不想在书店呆下去。

我将这个想法对秦老板说了,秦老板连连说中啊中啊。我骑着破车子离开新星书店。天,已近黄昏,空气里是黏稠热风和浅墨的颜料,几只蜻蜓甩着翅膀使劲飞,将天色搅得昏当当的,像泥浆。我在泥浆里骑车,胸口闷得喘不出气来。回乡下的家么,离心爱的人远了。不回家吧,县城却没有久长的安身之所。便沿着西街往里走,周羚对我说过,她的家就在街尽尽西边。我想去见她一面。街两边大部分商铺已经收摊,卖烧鸡的,卖散酒熟肉的,皆推了小推车出来,车上面罩个方的玻璃罩了,里面是成堆的烧鸡与肉,罩子一角亮盏昏黄的风灯。他们将小推车往路边一支,车边放几坛烧酒,取下条凳坐上去冲路人喊:

“高家烧鸡咧。”

“孙二炮上好的阳城老窖哩。”

这时,黄昏的风里会流溢出熟肉香与坛子口逸出来的酒香气。看一下天,月芽从黑乎乎的屋顶长出来。过了一座古老的小石桥,柏油路变成小石子路,以往从没到桥这边走过,周羚说,她的家在街尽尽西边,便来走了。路灯很稀,隔好远才有一个,街两边房子愈显得矮且拥挤,卖夜市的过了桥几乎是没有,与桥东边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许是河的缘由,桥这边凉快了许多,可出来乘凉的人不多,间或四五个人黑影儿里一坐,摇着扇子抽着烟斗闲聊,见过来人便闭了口不说话,没走惯这条路的,会吓一跳的。我就被这些乘凉的人吓了一跳,却没停车,直往前走。周羚说,她的家在街尽尽西边,可能就是街尾吧,我想。街尾,亮着一盏灯。灯下晃动着人影,隐隐约约传来童谣声:

“青石板,石板青,

青石板上钉银钉。

银钉亮,亮晶晶,

它呀朝我眨眼睛。”

教唱童谣的是一女子,仔细听那声音,便听出是周羚的了。

果真是周羚,她穿件短袖汗衫,下身穿条过膝短裤,立五六个孩子中间一手捂胸一手指天,正教孩子们唱童谣。我下车,依车子在暗荫里站定了。街尾是一片开阔地,仔细看,房屋檐下或暗影里坐着不少人,抽烟卷的汉子,磕瓜子的小媳妇,和躺竹椅上的老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看上去,不像是县城里夜晚,倒跟乡下差不太多。

原来这一带住的皆是庄园户。所谓庄园户,是那些向前为农业户口的种地的农户,由于县城开发被占了耕地,划为城镇户口了的。他们不种地,倒还保留着农民的生活习惯。许是我打了个喷嚏什么的吧,那些人便往这边瞅,周羚也看过来,可她没看清是我。

“谁?---”有人就这样吼。

我再不往前走,再不出暗荫里,非让人当成坏蛋给揍一顿不可,就推了车子走过去。我从暗影里来,是早看见周羚的了,便冲她笑,旁边的人看见我笑,而周羚却不来理我,一时警觉起来,甚至还有一个两个人站起,想围过来的样子。离路灯近了,周羚看清是我了,忙紧走几步来跟前儿:

“咋跑这儿来了?”

“我不在书店干了。”

周羚接了我的自行车,“走,家里去。”我没想到周羚会这样子大胆,当着这么多街坊邻居的面,邀我到她家去。我反倒不好意思,搔了一会儿头,跟了她身后走,好多人看着我,像观看着一只猴子。

周羚的家要下街道,向左走一条没有灯光的胡同,走不过二三十米,她停下来,说:“到我家了。”于是,她一手扶着车把将车子依身上,一手便去拍门。院落里的灯亮起来,“我奶奶听见了”,她扭头一笑。这时,门开了。我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婆婆双手扶着打开的铁门,“奶奶,我一个朋友来。”周羚说,回头给我介绍,“这是我奶奶。”

“奶奶好。”

“好好,进来吧,屋里坐。”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院里面栽着梧桐和几棵楝树,还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下是一口压井。周羚将车支好,过去压来一盆井水:

“洗一下吧,凉快。”

老奶奶关好门,走来说,“羚儿,客人还没吃饭吧?”

“没呢,奶奶。”周羚放下水盆,过去拉开灶火屋的灯,“我来炒菜给他吃。”

“不忙不忙---”

“到家了,可不能见外。”老奶奶说着,搬一个柳条椅子坐下来,这时,一只大花猫过去偎在她身边。

我洗了把脸,方意识到周羚家好像只有奶奶和她两个人似的。可我怕问起来唐突,又实在无话可说,就走近灶火屋,与周羚说:

“这两天咋不见你去书店买书?”

“买了几本还没读完呢,再说家里葫芦快卖完了,我要刻画葫芦呢。”

“啥葫芦呀?”

“画葫芦,城里面好多人买了作装饰品用的。”

“你不是城里人?还这样说。”我取笑她。

“我们是庄园,不是城里人!”周羚看我一眼,笑了说。

月亮泊在隔壁人家的槐叶间,除了羚在灶火屋炒菜声,便是一片静了。这时,老奶奶问我:

“你家住哪儿呀?”

我过去,蹲老奶奶跟前儿说,“褚河阎庄的。”

老奶奶点了点头,“我年轻时候去过阎庄,离这儿十三四里地远。”老奶奶没有牙齿,说话时,嘴唇不住抖动。月光,溺入老奶奶额上深刻皱纹中,使老奶奶显得愈发沧桑与慈祥。我还要再与老奶奶说话,周羚端盘子和碗出来了------

“坐院里吃吧,外面凉爽些。”

我看她向大梧桐树底下的石桌边走,便快快赶过去,将石桌上散落的葫芦收拢,老奶奶就说,“把葫芦给我拿来。”

我看看周羚,周羚放下碗盘朝那边努努嘴,我便将葫芦收进筐里面给老奶奶运去。老奶奶将柳条椅子往檐下灯明处移移,弯下腰修拣那些葫芦。

“老奶奶眼不花?”

“早花了,不放我心,她总把葫芦挑出思谋好图,才让我去刻画。”

周羚坐离我远远的椅子上,双手搭在椅背,扭过脸对我笑。

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我看着她。她像一尊洁白的瓷人,在夜里,在月光里,在一阵儿一阵儿轻风里,温柔发亮。

“好吃么?”

“好吃!”

“常来我家,我给你做更多好吃的。”她趴在手背上,双眼晶莹如水。

 

4

 

从周羚家出来,我去南街建仓摩托车修配部。

修配部又脏又乱。滚大板床上听建仓一夜呼噜,闻了一夜机油味脚臭气,想了一夜周羚模样,第二天,头生疼生疼。回家吧?回家也是无事做,建仓看出来了: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忙给我进货看摊吧。”

“我想去学校看看高考成绩下了没。”

“才几号呀,店里候着吧。”

建仓真够哥们儿,他不让我动手做粗活,却要管我吃管我住。可我脸皮薄,见不得人家这样子待我,便积极找活做。高中时,建仓就因爱交朋友并谈恋爱误了学业,有时看他乱交各路朋友就劝告几句,可他终是不以为然。一连几天下雨,店里挤满建仓的朋友。他们在一起打牌,抽烟喝酒,兴致很高,我却插不上手,就独独坐门外的篷子下,听雨声与看街上来往的行人。听着看着,我的心思会沉进周羚的眸子里,一愣就是半天过去。我最担心周羚有男朋友,她漂亮,下学又好像很早,--------她为何不上学了,会不会如建仓一样,是谈恋爱耽误学业了呢。我总是想着周羚的好,然后没来由胡乱猜度她,致使自己痛苦不堪。

“哎------这个修配部真难找。”

我扭头一看,周羚撑着小花伞站在篷外。

“你怎么来了?”

“不兴我来么?”

我搔头笑笑,她背过身去,我便跑过去,她就将伞打给我。

“咋知我在这儿?”

“哪像你,吃了人家饭后就叫人家忘了。”

“还想吃你做的更好的饭呢。”

她不吭声,低了头一径往前走。我们来到郊区一道水渠边,小雨停下,太阳光扫下来,惊得周围湿地起了一层雾。我们停在雾中,斑斑点点小水珠扑惹了一头一身。

“新星书店关了门了。”

“早知会有这一天的。”

“你只说不在书店干了,可不想文学沙龙也不办下去了。”

“你去那边找我了?”

“才懒待找你呢。”她看我一眼,低下头,然后又直起来望了远方说,“我妈来信叫去信阳相亲----”

周羚说,她妈在信阳供销社上班,她的继父也在信阳,她是她妈和西街部队一个当兵的私生子,那个当兵的后来被部队开除,她妈妈生下她,就远去了信阳。她是一直跟着姥姥卖葫芦画为生的,姥姥待她很亲,她自小就称呼姥姥为奶奶,并随她妈姓周。周羚说,她妈最近在信阳给她许下一门亲事,说要她这几天过去看看。

“你去不?”

“你说呢?”周羚温柔地别我一眼,不去说话。我过去捉住她的手,她娇羞地挣开,我又去捉,她不动了,抱着的小花伞慢慢倾斜,她慢慢倾斜,倒进我的怀里。

湿地雾气不知何时业已散尽,三棵大柳树间光亮亮一片的,柳发缀着雨滴,一闪一闪如无数细碎钻石,而潺潺流响的渠水,宛若琴瑟,低徊曲折,伴奏着叶间那一只鸣蝉。

 

周羚没有去信阳相亲,而是常常来建仓修配部找我。

她每次来,总要带些家做的好吃喝,有时是蒸面条,水饺,有时是炸鸡肉丸子或豆腐丸儿,皆是我所喜欢吃的,建仓的朋友多,这几天常住店里的三个,建仓说皆是省城摩托车修理学校的同学。周羚知道后,带来的吃喝便总是很多。相熟与不相熟的,只要赶上,她总会邀上一起围坐桌子边美餐一顿的,她走后,建仓的这些朋友就起哄要我再请客:你小子咋找到了这样一个好女子!

我自然就去请客,建仓替我付钱。这时,那些不太相熟的朋友便知我竟是一个等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学生,拉长脸颇为严肃地说:兄弟,考上大学也不能让人家给忘了,要不,你的良心就大大的坏透。

我哪能干那事儿,我说。

你要是干那事,咱就不再哥们,建仓喝得满脸通红。

这样日子过惯了,我慢慢将等高考成绩这档子事给忘掉了,与这些朋友融洽相处,与周羚相亲相爱,一辈子这样过完该是多幸福的呢。

 

不久,建仓找了个女朋友,秋霞。

秋霞家是乡下范坡的,离城十二三里,秋霞跟她姨在城西街卖服装,周羚常从街上过,她们熟。建仓与我是好朋友,很快秋霞与周羚也成了好朋友。八月初四范坡庙会,秋霞早几天回了家,临去时,一定一定地邀我与周羚和建仓一道到她家赶会。周羚没有乡下亲戚,也没有到乡下走动过,自是高兴,可是修配部白天不能关门,周羚家的葫芦门市部也不能为了赶场会不做生意。大家便约好黄昏时骑车再去。

大大的落日搁在西山坪,眼看要沉下去。我与建仓关了店门,一人推一辆车子,在离店不远的南关口等周羚,周羚打三轮车来了。她穿一件红色衣衫,洁白脸颊愈显得白净,我看见了她。她朝我们笑笑。夕阳在她身后落下,黛青天色里,她是那样红。我骑车过去,她的红绒绒的光扑拂了一脸一身,我们不说一句话。她径自坐了我的车。建仓在前头疯骑,是要快些赶到秋霞家,我却慢悠悠蹬着车,月亮出来了,我分明感觉她的脸轻轻贴在了我的背上。

 

那夜,我们有了初吻。

那是从秋霞家回城的路上,我们都喝了酒,建仓住秋霞家不回了,我与周羚就乘月明往城里去。那夜有风,风在高高的白杨树间流淌。一人高的玉米们在路两边,很动情地说着白天不能说出的情话。周羚紧紧搂着我的腰。我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背后面抚摸她的头发。实在不想再走下去,我们就脱开自行车,面对面站立,我们嗅着彼此的呼吸,她抑起面来,我埋进她温柔里不肯出来。

她很轻地推开了我:

“会不会把我忘了?”

我又一次深深吻她,她挣开:

“跟我一起做好奶奶的葫芦店吧?”

我没有说话。

她木木望我。

月亮,被风擦得透亮。她垂下眸子------

“我知道我们不会像建仓和秋霞那样长久在一起的。”

我掬起她的脸。她晶莹的泪水,从我指缝滑落。

 

 

5

 

周羚正张罗将葫芦店往南街迁,这时,出事了。

我知道周羚迁店是为我好,她了解我顾面子,不好意思常去她家恐人笑话了去,店迁到南街来,我就可以常到店里,一来给她帮些忙,二来还可常常在一起。

“久在建仓那儿也不是回事儿”她说,“秋霞去了,你插中间不方便。”

周羚把店铺经营情状与我细说一遍,并自信只要我们好好经营,将来日子会越来越好过,我知道,她已想好把此生托付给我了。

我有些慌恐。我还没想那么远,又无法对周羚说清这一层心思,便劝迁店的事仔细思量一下,她有些生气,更多是伤心,“可是,在城里你连吃住的地儿都没有啊。”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说,“不过,我还可在建仓那儿住一阵子,等到------”我没往下说,我看到周羚背过身,悄悄抹眼泪。

这时候,建仓被公安局的铐走了。我们都很震惊。周羚更是吓傻了似的,一遍遍问我这是为什么。修配部的门被关掉了。不久,听说原因是前几天来门市部住下不走的建仓那三个省城枝校同学是抢劫犯,逃在此处的;后来,听说建仓也犯过抢劫罪,再后来的消息更可怕,说是那三个人手上有人命官司。周羚和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挺好的人,咋会犯法呢?”周羚问,“都挺好的人,不会吧?”

我无法回答。但想想自己城里的经历,一忽儿是文学青年敬重的文人雅士,一忽儿是满面油污的修配小工,这世上一切不合情理现象的出现,都已经被生活打磨得不再突兀了。

 

建仓进了局子,修配部关门大吉,秋霞也不怎么来打问建仓的消息,慢慢不知去向了。更要命的是在城里我没地方可以寄宿,窝周羚店里,没按风俗走,不明不白一个男人在女孩子家里住久,外人眼色便不对头,自己也倍感不是回事儿,这天一大早便急着要回乡下家里去。

“回去跟你娘说明你俩的事儿也好,孩子,别让大人跟着操心。”奶奶说。

“我们的事儿,奶奶少操心就是了。”周羚说,并给我使个眼色,我推车出了门。

周羚第一次跟我回家,一路上,她说这说那,很是兴奋,我却很少说话。空气里湿漉漉的,一群灰鸽在眼前飞起了,远远打个旋儿,又飞过来,落在了前方。我突然领一个姑娘回乡下,我怕街坊邻居说闲话,更怕娘生气,娘供应我考大学,现在大学通知书没等到手却带个姑娘回家,我怕娘说我不争气。迟迟磨磨,我骑车很慢。

“我会让娘喜欢我的。”

“可是,我考不上大学,是要回农村的。”

“你说,要是考上大学会不会叫我忘了?”

“到现在还没有下通知书,大学,没指望了。”

“我看没一定。”

“眼前是我家里很穷,你要有思想准备,学秋霞就早学点儿。”

“现在还说这些!”

 

回到家后,我才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么多余,娘一看见周羚就喜欢得不行,又是打鸡蛋茶又是走二里多地路到铺子里割肉改生活。周羚与娘一见如故,好像娘的一个女儿,帮前帮后,一天时间,两人就热乎得分不开。下午四点多了,周羚须要回城里去,娘竟有些不舍得,一直送出村外。

这以后的时间,娘逢人就说,我儿子给找回了一个齐整懂事体的好媳妇。

 

眼看看九月快过尽了,大学通知书还没下来,我的心慢慢灰了。

是不是估错了分?要是按估分,我是能上大学的,可没有通知书,到底是想自己估错了分了。苦恼了一阵子,可一想起周羚来,就全忘掉了,上什么大学,能跟她活在一块儿就是神仙也不换的日子哩。

 

秋口忙了,庄稼要收成,地还要犁种,我计划着农活忙完后就正式到周羚家提亲去。不想,这天一早,周羚穿戴齐整骑车来家了。

“店里不忙了?”

“知道这几天农活多,怕你累,来帮你一下。”

“奶奶呢?”

“昨儿妈来让她接信阳了。”

我一愣,她妈咋这时候将奶奶接走,但见周羚一脸的笑,水没喝上一口,就嚷着与我一起下田收玉米,便没吱声,也不去多想了,和她一起下了田。

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进去,就如沉入了深深的海里,太阳的光芒猛剌,锋利的玉米叶子猛剌,一晌下来,周羚白净的脸上胳膊上便已是一道道血印子,可是周羚始终笑着,很幸福的样子,我就问她:

“跟我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不悔不亏?”

“悔啥,亏啥!”

 

夜了,我们围坐月明底儿剥玉米棒子。娘坐在我俩中间,一忽儿看看周羚,一忽儿看看我,我们一起看看娘,皆笑了。薄薄的风,吹落了一树细碎的楝叶子,那叶子,随着银色的月光,轻轻的,落满一头一身了。我是多么满足这样子的生活,然而事实却是不能长久的------原因是第二天上午,周羚便被她信阳妈和继父开来的吉普车拉走了。

娘说,人家妈说只这一个闺女不想嫁到农村受罪。

娘说,走时小羚子哭得泪人似的。。。。。。其时,我正走在自铺子里回家的路上,我割回了一大块瘦猪肉-----周羚说,她晌午要给娘和我炸瘦肉丸子吃。

 

2004-1-28 玉秀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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