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杰克有限的智慧,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如果没有遇见露西生活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而过去数月的经历尤其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深知往事已矣。所有面向过去的想象只是死路一条,毫无意义。
如今杰克能想象的值得想象的只有未知。但是那些偶尔闪耀在他脑海里关于美好未来的冥想的光芒短暂停留片刻便会遭遇露西冷漠的面容,像一堵冷血的墙无动于衷地隔断了杰克的想象。那种难以言喻的沮丧和挫败感如同杂乱无章的线团缠紧了杰克的思想,让他莫名悲伤。为了驱赶这沉重的悲伤他只能一圈又一圈地围着那座巨大的假山游弋。
就在那仿佛永不止歇的游弋里,杰克的耳边有时会难以自控地回荡起妮娜的笑声,清脆的玻璃一样的笑声哗地就推开一扇被他几近遗忘的回忆之门。随着回忆之门被推开的沉重的吱呀声,生锈的门轴发出哀伤的叹息,杰克不由自主放缓速度,最终悠悠地浮在水面上,静静回想一会儿那时的时光。
那时,他们还没有遇见露西。
他们,是指杰克,妮娜和安吉。这是后来的小主人分别给他们起的名字。那时他们还分散在宠物店一个个空旷的鱼缸里,快乐地享受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并不知道无形的危险正日继以夜靠近。
妮娜和安吉的女鱼缸在杰克的男鱼缸的隔壁。他们从记事起就是这样。那时杰克是男鱼缸里最帅的一条鱼,弧线优美的金桔色的身子,灵活而轻捷的黑色的长尾,游动起来像一道迷人的闪电划过水面。
妮娜爱杰克爱得失魂落魄,每天早中晚都会紧贴着玻璃缸壁等待杰克游过来,她就热烈地跟杰克打招呼。招呼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嗨,早上好!我喜欢你。嗨,中午好!我喜欢你。嗨,晚上好!我喜欢你。妮娜丝毫不觉得这样很枯燥,美丽的眼睛焕发着灼热的光彩。
唯一让温柔的妮娜痛恨的是那块将他们隔离开来的玻璃。”喂,你说,他会不会听不到我的表白?“妮娜目不转睛地盯着杰克的身影沮丧地问跟随在她身边的安吉,并不期待会得到安抚心灵的回答。
安吉瘦瘦小小的,比起妮娜华丽的红霞一样的肤色,安吉的淡黄就显得苍白黯淡了,就像她们的个性对比一样,妮娜是一团大火,不容分说地燃烧着,而安吉,安静地如同一块不会发声的石头。不过所有的不同一点都不妨碍安吉喜欢妮娜。那时候安吉还没有足够成熟,没有足够的理解力明白这喜欢是爱。
最终杰克注意到了每天隔着玻璃等在那里向自己用力微笑欢呼的妮娜。起先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笑依旧箭一样游过去,慢慢地,妮娜那张永远热情的笑脸终于让他产生好奇,进而发生好感,那时他的身体开始日益成熟。
后来杰克会远远地停下来,再慢慢地游到妮娜面前,用发自内心的目光欣赏着妮娜的热烈。”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女鱼。“杰克想。
然后有一天,杰克隔着玻璃做了一个轻轻亲吻妮娜的动作,杰克后来把它定义为一种本能,鱼有各种各样的本能,比如好奇,比如喜欢,比如亲吻,比如想拥有……
妮娜快乐得要发疯,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冲安吉喊:“天啊!他吻我了他吻我了!你看到了吗?他吻我了!我要喘不上气了!”
“你不会晕厥过去吧?”安吉闷闷地说了一句就转身慢腾腾地游开了。她记得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在母亲身边,曾经听过有谁对她的母亲说过同样一句话,后来,后来母亲就怀了孕,她就被迫与母亲分开了。
女人一发疯就会晕厥。晕厥了就简直六亲不认了。安吉在心里痛苦地祈祷妮娜不要像母亲那样发疯。
妮娜和杰克从那时开始了美好的初恋时光。他们每天见面,每天用嘴巴隔着玻璃亲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只是在巧合地一同照镜子。那段时光真美好。杰克发出轻微而由衷的叹息。每天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有的只有快乐,无边无际的快乐,隔着玻璃也能全力传递给彼此……
直到那一天,命运显露出它不容置疑的脸。
那天,一个长着与其他普通日子毫无特别的脸的一天,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走进了宠物店。“我要这只,这只,还有这只。”随着小男孩上帝般的手指的旨谕,他们三个同时进入了一个塑料袋中。在狭小拥挤的空间中,妮娜终于忍不住热烈地拥抱了杰克,“啊,我太幸福了!我的梦想成真了!”妮娜的幸福的泪水一滴滴地溶入水中。
这一次她真的疯了。他们会有子子孙孙。她再也不需要我的陪伴了。安吉吞了一口水中妮娜甜蜜的泪水哀伤地想。
他们的新家是一个巨大的鱼缸,比宠物店的大气得多,有气势雄伟的假山,婀娜摇曳如同森林的碧绿水草,艳丽多姿的珊瑚礁,色彩缤纷的鹅卵石,还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
“天啊,这里好美!我喜欢这里。”妮娜含情脉脉地看着杰克,她的脑海里隐秘的思想深处飘荡着不远的将来的种种画面:他们,她和杰克,将在这里举行婚礼,他们会甜蜜地生活在一起,有他们成群结队的孩子……
假如露西不出现的话,这样的梦也许会再自然不过地成为现实。
可是露西。杰克身不由己地翻了个身,他的胸口又剧烈地疼痛起来,是那种空无一物的疼痛。他早已经被掏空了。被露西。那个优雅高贵又冷漠的露西。
露西是那座富丽堂皇的城堡,甚至是整个巨大鱼缸里的女主人,曾经的女主人。露西的先生据说是被水中的过滤器滤孔不小心卡住身亡的。
第一次见到露西,杰克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他甚至连游泳都不会了,笨拙地站不稳,木桩一样摇摇晃晃,像个意识被酒精麻醉得透明的醉汉。
“她真美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孔雀鱼!”这是妮娜惊叹的声音,说出了杰克意念里紧紧攫住了他的心的一句话。
露西只是静静地浮在水中,用一双沉静到幽寂的目光看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她宝蓝色的身体好像会发光,一种因为克制而愈发雍容的光,长长的鱼尾优雅娴静地摆着,每摆一下杰克就感觉到一股清雅芬芳的气流向他的全身扑过来,简直让他呼吸艰难。他金桔色的脸慢慢地变成了橘红。他竟然会脸红。杰克吃惊地发现这一点。
“美丽是一场灾难。”安吉突然在一旁小声说。
仿佛被猛挨了一锤,杰克陡地清醒过来,呼吸也顺畅了,他没有理会妮娜已经在热情地拥抱露西,回头对安吉一字一句地说,“小心!你这是妒忌。”
“才不是。”安吉嘟囔了一句,就上前拥抱露西,其实只是碰了碰鱼鳍,安吉除了又搂又抱妮娜之外,好像对整个世界的鱼都不感兴趣。
轮到杰克。那是怎样的一个拥抱,杰克到现在也说不清那种让他蓦然全身颤栗的幸福和恐惧一同袭来的感觉,让他几乎要晕倒在露西的怀抱。
太美妙了!简直太美妙了!事后杰克一遍又一遍回味着那一瞬。谁能抵挡那么美妙的颤栗呢,那简直,简直就是天堂。天堂是杰克能想到的最美妙的地方了。
“亲爱的,大事不妙啊!”安吉看着杰克一脸销魂的样子在妮娜耳边说。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被安吉不幸言中了。
安吉就是个巫婆!所有喜欢女鱼的女鱼都是巫婆!杰克烦躁地游动着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生谁的气,自己,露西,妮娜,还是安吉。
没有人能够说清杰克是怎么掉进爱情的深渊里的,世间所有真正的爱情都是一道神奇的谜题,从此他的世界里只有露西一个。醒来是她,睡梦中是她,吃饭时是她,游弋时还是她。
杰克已经完全忘记了妮娜的存在。那个忧愁哀怨的小美人鱼每天一筹莫展地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像月亮绕着地球,像风环绕着树。她美丽的鱼尾时时会碰触到杰克的身体,而杰克仿佛四肢麻痹,根本感觉不到妮娜发出的求爱的信息。
咫尺天涯。安吉说,心里既真诚地为妮娜难过,又有些让她羞愧的窃喜。
他忘记我了!妮娜伤心地流着泪。安吉尝到了水中的苦涩。
你还有我。亲爱的。你还有我。我不会离开你。安吉紧紧地抱着妮娜。但是她觉得怀中抱着的仿佛一具尸体。妮娜的灵魂不在躯体里面了。要是她可以是杰克就好了,只有杰克可以将妮娜的灵魂召唤回来。可怜的妮娜。安吉把尝到的苦涩还给了水流。
情况是不会好起来了。安吉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她和妮娜每天看着杰克怎么追逐露西——那个寡妇,安吉并不是一个言语粗鲁的女鱼,可是她已经不愿提及露西的名字,没有什么比这个名字更能割伤脆弱的妮娜了。在安吉心里所有伤害妮娜的都该挨骂。妮娜——她是那么单纯善良可爱。
“不,不要这样说露西,她并没有错。”妮娜声音虚弱地纠正着安吉,眼神痛苦地追逐着杰克的身影,她的闪电,她唯一的闪电,再也不会为她闪耀了。
“那就是杰克这个混蛋!见色……”安吉吞下了后半句话。露西实在是太美了。那是不同于妮娜的美,妮娜青春,热情,活力四射。但是露西,她美到了骨子里,尤其转身摆尾中那种从容不迫的优雅娴静,仿佛她的头顶着戴着一顶透明的王冠,可是安吉分明又觉得露西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她身上有一种激情被极力压抑着又好像随时可以呼之欲出。
她心里有一座火山。安吉这样承认。那座火山足以毁灭这整个鱼缸。不过这座火山不会对着杰克爆发。
“你们还有希望,妮娜。露西不会接受杰克的。等着瞧吧,杰克会回到你身边的。”安吉像女巫一样断言。
可惜,很多时候女巫的预言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杰克完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种欲望在心里炽烈而焦灼地焚烧着他,除非这个欲望得到满足,否则,杰克想,否则还不如死去。
杰克几乎每时每刻都追逐着露西的身影。“我喜欢你露西。不,我爱你露西!”杰克体内的欲望推动着他的思想让他的嘴自然地说出了一个比喜欢更深刻的词语。“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女鱼。以后也不会。爱我吧,露西!”杰克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没有划过一丝妮娜的痕迹。
连露西那些幼小的孩子们都学会了爱这个字眼。“爱他吧,妈妈!”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自从他们爸爸去世以后,他们一直渴望亲近一个像爸爸一样的男鱼。
露西只是冲孩子们不置可否地笑笑。杰克就在一旁看呆了。“要是她能冲我这样笑我一定会幸福得手足无措,我一定激动得能推动那座假山。”
露西却没有冲杰克这样笑过。“我们不可能的,杰克。”露西总是轻轻地回答这一句。她回答得那么优雅,听起来一点都没有拒绝的味道,进入杰克的耳朵里就完全是另一种涵义了,更像一种鱼饵般诱人的暗示:“说不定哦,杰克,看你的了。”
“我们不可能的,杰克。”安吉尖起嗓子夸张地学着露西的声音说,然后恨恨地加一句,“装清纯!她为什么不露出一副恶妇的样子赶走杰克,让他彻底死了心。”
“不要毁谤露西。她也是一条女鱼。有谁能抵抗得了杰克疯狂的爱情呢?”妮娜的声音微弱得快听不到了。她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美丽的脸庞苍白得厉害,火红的肤色无可阻拦地淡下去像在诉说无言的哀伤。“杰克。杰克……”妮娜用极轻的声音呼唤。
杰克根本听不到。他的脑海里根本不存在露西之外的事物。
妮娜很快死了。谁都想不到当初那么活泼健康的妮娜会这么快香消玉殒。
“她怎么死了妈妈?”小男孩把妮娜捧在手里伤心地问他妈妈。妮娜死去时仍保持着呼唤杰克的样子。
“也许她想家了,也许她觉得孤单了,也许……”妈妈瞅了一眼正在奋力追逐露西的杰克,然后同情地看着妮娜的尸体说,“也许她只是伤心了。”
更伤心的是女巫安吉。
妮娜死后,安吉一直抱着妮娜的身体。她相信妮娜的灵魂还活着,只要守护好她的尸体。杰克只是过来看了一眼,连眼泪还没有挤出来就游走了。这些日子以来,在他毫不松懈的追求下,露西的目光已经越来越温柔,那一句——“我们不可能的杰克”——说得也越来越柔软,听起来简直就是——“就快了杰克,你再加把劲儿。”
他已经彻底忘记跟妮娜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了。安吉哀伤地说,“你这个傻丫头!”她把妮娜抱得更紧了。
露西曾经试图靠近她们,被安吉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撵走了:“不要假惺惺了,你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
露西难过地离开了。从那之后,杰克用十个脑袋也猜想不出,为什么露西一下子又变得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前她甚至都允许他轻轻碰触她的身体,她芬芳诱人的身体。杰克想着,身体又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安吉在妮娜死后不到一个星期也死了。她眼睁睁看着小男孩把妮娜的尸体捞出去,伤心欲绝的安吉用鱼尾不停拍打着鱼缸,“妮娜,妮娜,妮娜……”
安吉是那么思念妮娜,这思念强烈得足以杀死她。
没有人注意安吉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进食,又从什么时候虚弱地一动不动地停靠在假山上。直到后来她失去知觉的淡黄的身体漂浮在假山上的一颗松树的枝桠间。那里,她和妮娜曾经欢快地嬉戏过。
当灵魂自安吉的身体渐渐远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妮娜的笑声,玻璃一样清脆的笑声。“妮娜。”安吉张开失血的嘴唇轻轻吐出最后一个细小到目不能见的水泡。
安吉的死再一次触动了露西的灵魂。她还记得安吉充满敌意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都是你害死妮娜的!”
露西感觉自己简直是罪孽深重。她该怎么做呢。杰克是那么美好的一个青年鱼。他对她的热爱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跟自己丈夫的美好当初。她知道她该更严厉地拒绝杰克,她轻易就看出妮娜喜欢杰克,喜欢得发疯。可是杰克,是他自己喜欢她的啊。她只是拒绝得不够彻底罢了。
谁不需要爱呢。难道她该像个贞妇一样痛骂杰克对她的轻薄吗,让他从此死了这条心,或许他就会接受妮娜。他们才是般配的一对。可是,被爱被追求的感觉那么甜蜜,杰克让她感觉到久违的心动,让她内心重新涌流出一股生动的力量,这力量一度被她死死压抑着,可是它存在。
就因为她曾经爱过她的丈夫,就因为她比杰克大些年纪,就因为妮娜爱着杰克,她就不可以接受杰克吗?
这些都是露西之前的心念了。如今连安吉也死了。露西的心中升起一种又哀伤又恐惧又自责的情绪。“不!杰克,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死都不会在一起的。”露西狠着心宣布判决,并从此严厉禁止杰克碰触她的身体,后来甚至独自进入城堡不再让杰克见到她。
这对杰克来说无异于一道死亡宣判。
杰克像一个被强行扑灭的火焰最终再也发不出一星半点的热力。他回想他的前半生,和妮娜的时光一闪而逝,剩下的都是关于露西的:露西摆动身体,露西温柔地说话,露西美丽的眼睛,露西优雅的长尾,露西浑身那迷人的光彩……
“没有露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杰克这样想着游到过滤器附近,他的身体已经足够健壮了,他已经长成了一条线条完美的成年鱼了,刚刚好可以被过滤器滤水孔卡住。
“谁知道呢,或许露西想念她去世的丈夫时会想到同样方式死去的我。”杰克模糊的意识消失之前这样想。
“这是第三条鱼了妈妈。他们全死了。三条新买的鱼全死了。怎么会这样啊妈妈?他们都得病了吗?”小男孩把杰克捧在手心,开始止不住地哭泣。这三条鱼是他的生日礼物。
“命运宝贝。这是他们的命。”妈妈了然而忧伤地解释着,全然不顾男孩根本不能够懂得命运这个词语。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他们的确得了一种病,爱情病。她把目光看向鱼缸,在城堡里搜索露西的身影。
“宝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露西也快死了。”妈妈叹口气告诉男孩。
“为什么?”男孩追问的口气并没有增加格外的悲伤,他对死亡简直要麻木了。只是有些惊异地瞪着眼泪汪汪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妈妈。
“有些鱼不该相遇。”妈妈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快速结束了这个话题,“宝贝,去把杰克埋起来吧。”
男孩抹着眼泪乖乖地向外走,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手中杰克的脸上现出一个不易察觉的满足的笑容,那是即将飘逝的灵魂从女人只言片语中得到的最可安慰的消息:露西是爱他的——这是寂灭的黑暗最终降临之前杰克脑海里闪过的唯一光亮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