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见灯笼果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段长组织全年段一百多个小朋友去闽江口的川石岛集训一星期。我们每两个同学组成一小队,一个带棉被,一个带毯子,然后各自带着脸盆,水壶,几件换洗的衣服,坐上客轮前往川石岛。
我有严重的晕车症,一旦坐上长途车就会吐得七荤八素。听妈妈说晕车的人极容易晕船,坐在客船上的我,一开始是很担心的。但客轮行驶在江面二十几分钟后,我就被江水与海水交汇时出现的或蓝或绿的绮丽色彩迷住了,和同学们一起大声欢呼,竟然没有晕船,平安抵达川石岛。
那时不兴旅游经济,川石岛还比较荒凉,岛上除了渔民,还有解放军驻军。我们睡在部队的大礼堂里,女生挤在木制的舞台上打地铺休息,男生睡在舞台下的水泥地上,男女生之间用厚厚的帆布隔着。
我们在岛上军训了几天后,又乘船回了福州。语文老师让我们用一个月的时间,写一篇一万字的《川石岛纪行》。妈呀,平时我们的作文顶多不超过800字,离一万字的强度太远了。为了这篇作业,我每天挤几百个字,已到了搜肠刮肚的地步,还达不到老师的字数要求。
于是我开始乱扯凑数。一些尴尬的糗事,本来不想写的,也放进文章里了。比如三班的一个男生特别听老师的话。大伙跟在解放军教导员的身后去参观臭名昭著的 “万人坑”(日军屠杀岛上渔民留下的埋尸遗址)时,男生的肚子突然绞痛起来,告诉老师自己要拉稀。附近没有公厕,老师不愿小男生在草丛里方便,叫他忍着, 直到大伙儿回到驻地为止。老师的话就是圣旨,小男生只好使劲憋着,终于憋不住,拉在了裤子上。老师这才慌了神,将他拉回驻地。几个同班的男生好心替他换下 脏裤子去水池边冲洗。可城市里的小男孩都不会做家务,笨手笨脚搓了半天,满手是“屎臭”,也洗不干净裤子。
晚上休息前,段长在集体大会上讲了这个故事,表扬这个倒霉的男生的“集体主义精神” - 原来听老师的话hold住内急就是“集体主义精神”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将此事写在纪行里,也顺带表扬了小男生。
写完这个故事,还是凑不够一万字,我就开始写岛上的奇花异草。我特别注意到岛上的一种不到一米高的野生灌木,绿色的肾型叶子,绿黄色的果实和“巨峰”葡萄 差不多大小,果皮上有一道道纵向的纹路,像迷你的西瓜,又似一个个精致的小灯笼。我特地摘了一颗小果实放进随身的绿色帆布包里,带回了福州城,摆在书桌 前。
当我写完“小灯笼果”时,万字“巨作”大功告成。
从那以后,我的写作功力大涨,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轻松写出数百字短篇。所以,从小上强度练好扎实的童子功还是大有裨益的。
那个助我完成万字“巨著”的灯笼果,我在十多年后留学北欧时又再次见到了。我于八月中旬去学校报到,一开始没有买到自行车,只好每天步行二十几分钟去学校上课。
我的学校在鸟类自然保护区的边上,我沿着清水河岸一路散步下去,沿途杂花生树,美不胜收。我的眼无意中注意到了野草从里的挂着“灯笼果”的小灌木,先是愣 了一下,有点“故友重逢”时的惊讶,接着是无尽的喜悦。童年时的川石岛之行忽然浮现在脑海里,于异国他乡的背景下愈发甜蜜难舍-这就是所谓的乡愁吧。只 是,在“西风”的吹拂下,我的观念有了某些改变,不再认同所谓的“集体主义精神”。如果是我的孩子遇到那种尴尬的“内急”,我情愿老师多一点人性的关怀, 帮他解决实际问题,而不是让他“忍无可忍”,在大众面前出丑。
第三次见到灯笼果,是在一个星期前。我送小儿去老师家学琴,顺便去周围散步等孩子放学。我在一个西人家的后院看到了果实累累的小灌木,其中相当一部分的灯 笼果已经由黄绿色变成紫色或者深紫色,玲珑可爱。热情的主人从房中出来,告诉我灯笼果的英文名字叫“goose berry", 成熟的果子很甜,可以用来做果酱,烤果饼。
喔,一颗小小的灯笼果,牵牵绊绊,联系着数个欢乐的记忆片段。我靠着这些温暖的回忆,走过了大半生,从中国漂到北欧,又来到加拿大,如今还要快乐地生活下去。
(二) 秋凉了,点燃你的灯笼
还有一种酸浆果(Physalis peruviana L.),别名也叫灯笼果,在寒凉的秋天燃烧。
我在昏暗的天幕下行走,经过熟悉的小道时,忽然发现路片的灌木丛中冒出一串串橙红的乒乓球大小的灯笼果。明亮的橙色在夜幕下尤为抢眼,仿佛是一盏盏指路灯笼,照亮了前程。
我的心狂跳不已,赶紧拿起手机,对着灯笼果狂拍。酸浆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不到一米高。它夏季开的紫色花(我从没注意过),远不如秋天膨大的果实引人注目。灯笼里面的浆果直径不到两厘米,成熟时黄色,经常和红樱桃一起,用于生日蛋糕上的点缀,不过味道远不如樱桃好。
灯笼在中国人的心中有平安吉祥的意思,是希望的象征。关于灯笼的散文诗作多如牛毛,我独爱老乡舒婷的那一句“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
十几年前我独自一人来到温哥华,每个周末都由菲律宾邻居接送我去教堂做礼拜。移民之初的日子是如此孤单艰难,不争气的泪水总是在不经意间扑簌簌往下落,擦干之后,又咬牙坚持下去。只有在教堂里呆的时光是最平静祥和的,因为牧师的讲经能带给我宽慰和动力。
某个灰暗的秋日清晨,我从教堂回家,顺手拿起桌上一本陈旧的杂志(大概是房东送的),忽然翻到了舒婷的这篇旧作《也许》,前半篇比较暗淡,“似乎我们的心 事,总是没有读者”,后半篇渐渐激昂,充满乐观情绪, 如“也许泪水流尽/土地更加肥沃/也许我们歌唱太阳/也被太阳歌唱着/也许肩上越是沉重/信念越是巍峨/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也 许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我们没有其它选择”
我就是凭着这首诗,断定舒婷来自基督教或者天主教家庭。每个成功的作家和诗人,总会在浸透深情的文字间,透露出自己的信仰。比如,笃信佛教的席慕容,只会 写出“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以及”无缘的你/不是来的太早/就是太迟”。西方宗教提倡 男女精神平等,舒婷应该是受家庭信仰的影响,在七十年代末期就写出了“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铿锵有力,发出新时代女性的独立宣言。对于爱情,她也敢大胆表露,“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 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移民之后重读舒婷的诗,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也明白了神在冥冥之中对我的考验和眷顾。
我终于立住脚,有了稳定的职业和幸福的家庭。饭后散步欣赏花草也成了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
站在小道边,拍完灯笼果后,猛一抬头,发现远方的夜空彩霞满天,橙黄的灯笼果在霞光映衬下,愈发动人。
秋凉了,点燃你的灯笼,勇敢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