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四记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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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之时,我刚上大二。

 

3-4月学潮开始起来的时候,对于美院的学生来讲,仿佛是很遥远的事,大家还是整天泡在画室里,看书作画打牌聊天。那时候电视很少,整个美院只有一台小电视放在小卖部门口,大家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会站在那里看一会儿,主要消息都是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听来的。

 

美院是个很小的学校,在校生才一百多人,艺术家们的标新立异,艺术家们的特立独行,艺术家们对于政治的天然逆反思想,使得这一百多人如同一盘散沙,大家对于晚上看什麽录像之类的事都很难统一思想。更不要说为了某种思想去集体游行了。

 

记得是早春的某天,我们拿着宣纸和毛笔,到宝通寺下的洪山宝塔附近写生,上的课是水墨山水的树的写生。因为宝通寺里面有许多古树,早春时节尚未发芽,都是枯枝。

 

大街上游行的队伍一队一队的过去,口号声清晰可辨,而我们当时丝毫不为所动,静心沉浸在作画中,也许心中还有一丝超然世外的优越感。

 

没过多久,接下来的几次全武汉市高校的大游行美院学生都积极参与了。(很抱歉,具体的时间已经有些模糊,无法精确的讲述时间点),大约是五月初的时候。那时全市学生都已罢课,许多公交、轮渡也已经停运,京广铁路也被抗议民众截停,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各类小道消息满天飞。

 

美院的学生虽然少,但是动手能力很强,大家发挥专业所长,游行队伍才一百多号人,倒有五六十块标语漫画,记得当时画李鹏的漫画画的很好笑。美院和音乐学院好像是一对搭档,游行总是在一起。音乐学院也是一个小学院,没有多少学生,可是敲锣打鼓声势惊人的在前面开路,美院这是画幅林立的在后面,对比其他的大学院,上千人只有一个某某学院的横幅。

 

湖北美院副院长尚扬先生,带领学院的教师们,打着湖北美院教授团的名义推着自行车上街游行,声援学生。这也使得在六四之后的整肃中,尚扬被免除院长的职务,也是六四期间全国唯一被免除职务的高校校长。

 

接下来就开始到天安门去集会了。

 

美院到了五月中已经几乎没有人,各系都已经停课了,大家回家的回家,应为家中有电视看,上京的上京。那时候只要凭学生证上车,没有人会叫学生买票的,这也是我第一次去北京。

 

到了北京才知道什麽是革命的气氛,整个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帐篷标语大汽车,一片狼藉,高音喇叭不停地在播报最新的消息,当然气味也好不了,多少万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啊。

 

白天五月的太阳暴晒下,人人都很萎顿不堪,躲在帐篷阴凉处睡觉。到了晚上就象是一场狂欢节的聚会,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会场,唱歌跳舞辩论演讲。每晚都是某某名人来看望学生,某某某领导来慰问学生,某某部委来声援学生。。。我们像朝圣一般的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那时高自联的所在地,中央美院和中央工艺美院的学生大都集中在那里,大家纷纷打听各自的同学朋友消息,打听最新的内幕消息。而我却意外的找到高中的同学,是在中央工艺美院就读。

 

中央工艺美院在北京的六四期间,一直负责分派物质。大量的市民捐献的各类物质、食品、现金等等都有他们分派管理。当然,这一切都是混乱的。

记得全聚德捐献送来二十只烤鸭,当时全广场有几十万人,又没有冰箱,大家一合计,就坐在北京地毯厂捐献来的高级地毯上面啃掉了。

 

这类事情有很多,感觉学生们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这么快,这样的规模和声势,已经无法控制和管理了,学生领袖之间也是派系林立,观点不一。毕竟和电影中看到的学生运动不同,不是发发传单,喊喊口号,静坐一番而已。光是天安门广场就有几十万人,全中国数十个城市的数以百计的高校,这已经是一股巨大的政治力量,很可惜的是那些学生们太年轻了,不知道协商妥协谈判,有些事情是无法一蹴而就的,毕竟那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啊。

 

而中共历来使用学生运动的高手,对待学生运动也是非常的重视。过去是使用学生运动来对付国民党政府,如今却成为民众学生的对象,其难堪和沮丧可想而知。

 

那时候的局面已经很紧张了,学生和政府都不知道事情未来的发展和结局,而中共当时能够温和处理学生运动的赵紫阳已经被架空了。

 

五月下旬某晚,我那个中央工艺同学的妈妈居然在新闻联播中看到儿子在纪念碑下面,连忙告诉我的父母。几个家长连夜坐火车到北京。父亲告诉我,他要到十堰去考察法国雪铁龙公司和中国合作建立汽车厂的项目,其中相关配件的国产化的可行性报告,这是一件重大的国际间合作,要我陪伴他做他的助手。父亲经历了国内历年的政治运动,深深知道其中的残酷性,他是害怕我将来受到清算。却没有想到政府会对学生开枪,让我躲过一劫。

 

我欣然同意,依依不舍的离开北京,被父亲轻松地调虎离山。到家几天以后就和父亲一起去十堰二汽出差,当时的招待所里还没有电视。又过了3-4天就要回武汉了,父亲跟我说想到武当山一游,两个人就去爬武当山,整座山就没有几个人,荒凉的很,住在小旅馆中更是与世隔绝。父亲却兴致很高,每到一处又是拍照又让我写生,而我从开始的心不在焉逐渐的忘却了游行抗议,沉浸到写生游玩当中了,父亲心思深远啊。

 

山上住了3天,将整个武当山玩个够,回到十堰市,再坐火车回到武汉,已是六月一日了。气氛紧张到凝滞,电视里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娱乐节目,整天报道那几个共和国卫士被烧死的场面,砸毁的军车,焚烧的公交车,全国到处是罢工罢课,而政府的口气确实越来越严厉,已经定性为反革命暴乱。

 

天安门广场上已经树立起民主女神的塑像,高举火炬。和天安门上的老毛对峙。这是中央美院雕塑系的师生赶造出来的。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件雕塑作品,必将永载史册。

 

终于,六四的屠杀开始了。

 

永远记得杜宪薛飞一身黑衣,在新闻联播中的沉痛播报。

 

第二天,全武汉市的高校去市政府前静坐,学生会去殡仪馆买花圈时才发现所有的花圈都被卖光了。万般无奈时突然发现,去世不久的著名画家张振铎先生家门口还放着两幅花圈,立马被借用了,据说张的家人发现花圈失踪后在门口大骂,第二天早上又发现花圈被送回来了。游行队伍从武昌走过长江大桥,一直到汉口的市政府,想想华工的学生要从武汉的最东面走到武汉的西面,基本上都是横穿武汉市。

 

学生是爱国的,学生是热血的,学生是简单的,学生也是没有斗争经验的。学生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想要推翻政府的目标。而中共的处理上,一开始就是拒绝对话,高高在上,都后来发现绝食场面之后的迟钝愚昧,在血腥屠杀的粗暴残忍,以及事后的谎话欺骗,这么多年来的封杀淡忘。

 

六四是中共一块无法见人的伤疤,丑陋而且依然血淋林,中共上上下下都知道做错了。六四的官员没有被提拔重用的,除了李鹏,可是连李鹏都开始在回忆录中为自己洗白,推卸责任,就可见一斑。这不是靠遗忘可以解决的。

 

今夜,我会点上一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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