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刚走进门,还来不及放下肩上的背包,电话铃声大作,蒙蒙急步走过去接起,耳机里传来杨毅阴阳怪气地声音:“老婆大人,可找到你了,贵干完了?”
蒙蒙心里正烦,也就直来直去:“我刚进门,你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和我老婆聊聊天哪?人说到了美国,十个有九个心变野了。我只希望我老婆是那剩下的一个,你看,我花大钱打越洋电话跟我老婆维持感情呢。”
蒙蒙控制住自己,说:“我忙着呢,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杨毅的腔调变得尖酸:“星期天,你有什么好忙的,跟你自己的丈夫说几句都这么不耐烦。你一下午去哪儿了?”
“调试电脑了,还去看了幢房子。”
“你和谁一块去看房子的?”
蒙蒙厌恶那种审问的口气,但还是按捺住不快的心情:“和我自己。”
“呃?”杨毅的声音充满狐疑。
“就在离我住处不远,散散步也就到了。是一幢加州早期风格的大房子,教授上课时提到过。”
“你们的丹尼教授没和你在一起?”
蒙蒙迟疑了一下:“没有。”
“那你知道丹尼教授在哪?我打了无数的电话,一直找不到他。”
蒙蒙心放下了一半,杨毅是为了他自己入学的事,所以急不可待地找丹尼教授。
“我也不太清楚,除了上课,教授有他们自己的时间表,做学生的也不常见到他们。”
杨毅焦急地道:“我打去他办公室,秘书老要我留话。我打去他家里,是个女人接的,我就挂了。你给我的号码有没有搞错?找个人这么难啊。”
蒙蒙说:“你为什么不留话?美国人做事一般很顶真,就算是越洋电话,留了话也会给你回话的。”
“可是我哪知道他什么时候给我回话?我不能守在电话旁傻等啊。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丹尼教授,跟他约个确定的时间,我来给他打电话。”
蒙蒙为难道:“这不好吧,丹尼教授会觉得我对他施加压力,影响到他的独立决定。他会觉得我在变相地为你说情。。。。。。”
“你为自己的丈夫说情又怎么了?”杨毅终于发火了:“人家老婆巴不得老公早日来美团聚,使出浑身解数来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关系。可我的老婆叫她安排个电话会谈都推三阻四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算是识相的了,所有能做的都自己做了,实在没办法才来求你这个老婆,你干脆说一句,约?还是不约?”
蒙蒙说:“杨毅,什么事你非得要立时三刻的和丹尼教授谈?现在才十月份,下学期的招生要到学期结束时才排上议事日程来。”
杨毅讥讽道:“你出去没多久就成了外国人了?对中国的国情所知甚少是不是?中国办事的拖沓你又不是不知道?等到年底,就算学校录取了,这儿新的政策也上台了。你是要我白花力气是吧?”
蒙蒙道:“你别冤枉人好不好,我怎么会希望你白花力气。问题是我一个外国学生,能有多大的影响力?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按照学校正常的程序申请,凭你的实力应该没问题的,这样教授也不为难。。。。。。”
杨毅打断她道:“蒙蒙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我那么愿意求人嘛?求自己老婆还被打回票。我也希望按正常程序办,可是行得通嘛?中国是个人卡人的社会,你一切手续都合乎程序了,他们还要找你的茬。晚了一步,门就关上了,你一头撞死也没用。我找丹尼教授就是给他讲这个时间差,他抬抬手,我就活络了,他按死规矩办,我就完蛋了。老婆大人,我还要怎么跟你解释?”
蒙蒙说:“可是,丹尼教授他。。。。。。”
“他怎么了?”杨毅急道。
“他去旧金山开会了,要一个礼拜才回来。”
杨毅跌脚道:“我跟你说抓紧,抓紧。你只当耳边风,这下可好。”
“也不用这么紧张,就一个礼拜。”
“你真是只空心汤团。”杨毅怒极反笑:“现在每一天对我都是性命佼关,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之后可能没事,也可能老母鸡变鸭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帮我约到这个会谈,丹尼教授白天开会,晚上总要回家来的吧。你上他家去,帮我约个晚上的会谈也好,你确定之后给我来个电话,我好请假。”
蒙蒙被杨毅逼得心烦意乱,只好说去试试看。
“抓紧时间,越快越好。”杨毅在挂电话之前再一次叮嘱。
挂了电话,蒙蒙把自己扔在床上。一辈子没这么烦过,早不来,晚不来,要来都一起来。教授那头;说不清,挑不明,也离不得。怎么会弄成这样的?蒙蒙从来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中国也没有任何流言蜚语。大概在美国人太孤单了,不由自己地向身边接触最多的人靠拢过去,人是感情的动物,一旦距离拉近,就有种种非分的想头浮了上来。想到今天自己主动吻了丹尼教授,蒙蒙在黑暗中脸颊发烫,丹尼教授会怎么想?金头发的男人对东方女人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还是学生对教授的性讨好?当初其实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发觉已经是吻了之后。管它呢。丹尼教授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是他营造了两人空间的。最多他打发她回上海,蒙蒙也死心了。否则这样上不上,下不下地吊在半空难受。只是学业上可惜了,蒙蒙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柏克莱的校园生活了,近三十的人了,在中国已经是被固定成型了,前面黄脸婆的日子一眼望到头了。在这儿竟然发现还有这么多东西好学,世界这么丰富多彩,而前途充满挑战性。你背了个双肩挎包,在校园里行走,没人会对你多看一眼,就像你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这种感觉真好。
蒙蒙心里泛起一丝歉疚,杨毅不管怎样是自己的丈夫,他也要争取自己的前途,作为一个妻子,她应该竭尽全力地帮助他。可是,不知怎的总是提不起劲来。她不想在身边有个管头管脚的男人,而杨毅总是认为他的智商,社会经验,决择能力都远远在蒙蒙之上。随时纠正她是他的责任。蒙蒙还记得他在上海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她,好像她是个智力不全的小孩。说起来是杨毅的问题,但也有一部分是给她惯出来的。蒙蒙知道,她总有一天又要回到上海,她的美国读书生活只有短短的两年,杨毅一来,小媳妇的日子又过上了。再不情愿,杨毅的事情已经办到这个份上了,不帮实在说不过去,不就是电话上谈一次吗?她只负责牵个线,让丹尼教授去做决定好了。
第二天早上没课,蒙蒙来到图书馆,平时都能碰见刘松宝,今天他却不在那个座位上。下午由丹尼教授的助教给她们上制图课,也不见刘松宝人影。蒙蒙向助教打听了一下,惊诧地被告知刘松宝的父亲昨晚过世,他今天一大早买了机票赶回去奔丧了。蒙蒙问有没有和丹尼教授联络的电话。助教说刘松宝走得匆忙,没留下电话,看来只能等教授自己打电话回系里来了。看到蒙蒙若有所失的样子,说,我可以告诉教授,说你有事找他。
晚上跟杨毅说了。杨毅不相信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教授去开会,助手又家里死人去奔丧。我说老婆,你不会说谎就别说,破绽百出的,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来,先是推三阻四,现在又编了个这么拙劣的借口来搪塞我。”
蒙蒙急道:“谁骗你了?你自己打电话去系里证实一下。丹尼教授是不是去开会了?刘松宝是不是去奔丧了?”
杨毅沉默了一下:“我才不化这个钱呢。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办法联系上丹尼教授吗?”
“只有等他打电话来系里了。”
杨毅说:“这样不行,我等不起。你不是去过他家里吗,你可以上门去问他的妻子要电话号码,他总会给家里留下电话号码的吧。”
蒙蒙踌躇了:“这不好吧。学校的事牵涉到家里去,系里知道影响不好。”她不能把丹尼教授从家里搬出来的事告诉杨毅。
“只是要个电话号码而已,没人会在意的。蒙蒙,你就算帮我个急忙吧。”杨毅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
蒙蒙心软了,杨毅说挂了电话你就去,你们那儿才九点钟,不算太晚。
蒙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六个街段,来到穹弯街,那幢房子大门口亮着一盏照明灯,其余的窗子都黑着,蒙蒙不知安娜是出去了还是已经睡下了。想去按门铃又不敢,心里对安娜总有一种惧怕,来柏克莱第二天就领教了安娜的厉害,在加上她自己和丹尼教授的暧昧不清,自然心中发虚。蒙蒙在门口徘徊了二十分钟,设想如果安娜从外面回来,就装成正好路过的样子,问她要丹尼教授的电话号码。最后突然想到,丹尼教授最近跟安娜有矛盾,说不定安娜也没有丹尼的电话。不由得泄了气,也不想再等了,径直走回家来。
进了房,想到杨毅会再打电话来催逼,到时不知如何答复他。就干脆拔了电话线,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直接上床睡了。却睡不着,脑中翻来复去的都是丹尼和安娜,丹尼说他和安娜已经有十六年没有性生活了。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仅仅是为了强调他们之间的不和谐吗?那么正当壮年的男人怎么满足正常的需要呢?听说西方男人的需求比东方人强得多,如果是禁欲,那正常吗?或是靠自慰?杨毅说只要是男人,都有自慰的经验的。也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专家说自慰是减轻压力的一种办法,但蒙蒙总觉得像是画饼充饥似的。又自己骂自己;你一个学生,教授的性生活管你什么事?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还是想想杨毅的事怎么办吧。他毕竟是你的丈夫。唉,杨毅就是这个性格,自己的事看得天大,也不管行得通行不通。如果行不通,那就是全世界都跟他作对。胡思乱想到半夜,终于睡着了,但不安稳,乱梦连连,梦中杨毅来到柏克莱,第一天上课就跟丹尼教授吵架,说他的教学是为了资产阶级有钱人服务,还拿出一本毛泽东语录照章宣读。再一转眼,丹尼教授留了长发,头戴一顶解放帽站在讲台上,叫杨毅站起来回答石库门建筑的居民是怎样使用马桶的?杨毅说你不要诬蔑中国人民,我们从来不用那玩意儿。丹尼教授阴险地笑了;你太太蒙蒙早就跟我们讲解过,你们家也用那个玩意儿。说着一个马桶出现在讲台上,丹尼教授逼问杨毅;这个是不是你们家的马桶?杨毅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地在教室里巡视一圈,突然盯住蒙蒙,大声喝道:拎出去。蒙蒙被逼无法,只得上前拎起马桶。谁知马桶没上箍,就在蒙蒙提起之时,马桶散了架,秽水四溅。。。。。。蒙蒙大叫一声,笔直地在床上坐起来,心脏啪啪急跳,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看看床头的台钟,已过凌晨十二点,月光照进房间,一长条光斑地从地板上爬上床沿,夜色如水,极静极深。蒙蒙去了一趟浴室,喝了半杯水,又回床上躺下。从窗口望出去,正好与空中的满月打了个照面,月盘异常地大,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很近地挂在窗前。蒙蒙像是中了魔似的,盯着这轮庞大的月盘,一无所思,一无所感,人像被月色溶化掉了,只觉得随着呼吸,体内一波波大潮汹涌,心跳像沉郁的钟声,在无尽的苍穹中徊荡。一只夜鸟飞掠而过,蒙蒙不由自主地一颤,才醒过神来。
第二天蒙蒙整天昏沉沉的,精神很难集中,助教在台上讲制图软件的应用,一半没听明白。勉强支持到傍晚,疲倦袭来,回到宿舍准备小睡一下晚上再去图书馆。不想一睡睡到八点多,窗外已是夜色茫茫了。蒙蒙在炉子上烧水准备下点面条,吃了好去图书馆。看到电话线在窗台上垂着,想到杨毅那头不知怎么交待,心里又烦了起来。但也不能老是避着不接电话,于是又把电话线插上了。
吃完面刚把碗放下,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蒙蒙想如果是杨毅打来,就告诉他安娜也不在家。接起电话,却是丹尼教授,蒙蒙一激灵,眼泪都要冒出来了,像个走失的小孩重见亲人般的。丹尼教授却没听出她的异样,口气很急促地问刘松宝去哪儿了?蒙蒙说了奔丧之事。丹尼教授沉默了很久,蒙蒙听出背景有很杂乱的声音,就问丹尼你还好吗?丹尼教授欲说又止,背景里传来有人大声吼叫与喝叱,蒙蒙急了:“丹尼你在什么地方?”丹尼教授语速很快地说道:“蒙,我遇上麻烦了,现在我没法跟你解释。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到我家里去帮我取一张名片,然后打电话给这个人说我需要他的帮助。”蒙蒙一头雾水:“为什么要我打电话?这个人是谁?他会听我的吗?”丹尼教授顿了一下:“蒙,我现在在旧金山警察局,具体问题我回来再跟你解释。名片上的人叫伊顿,威尔逊。他是我的律师,也是我的朋友。他接到电话知道怎么办。听着,名片在我书房右边第一个抽屉里,找到马上打电话给他。”蒙蒙听到‘警察局’三字手都抖了,战战兢兢地说:“如果安娜不让我进去怎么办?”丹尼说:“你先按门铃,如果她不在家的话,大门钥匙在围墙的第三个花盆之下,如果她在家的话,你说我让你来取些资料的。没有必要跟她具体解释。。。。。。”
电话突然断了,蒙蒙一面发抖一面等着丹尼再打进来,等了二十分钟却没动静。想到丹尼教授还扣在警察局等着她去通知律师,跳起来抓了一条披肩就往外跑。
路上已经很少行人,偶尔有个把溜狗人如幽灵般地晃荡。饶过一个街角,一轮昨夜见过的满月挂在篱笆上,同样地巨大,只是颜色更为暗红,如一个切开的橘子,沉甸甸的,好像马上要滚下来了。脚下的路不知怎的粘答答的,在寂静的夜里,蒙蒙听到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啪啪’地响着,像是一个小孩子惊慌地逃避着什么可怕的幻影鬼怪。
怎么回事呢?丹尼教授怎么会被拘进警察局去的呢?警察局是那些犯奸作科之徒的去处,丹尼教授,一个世界上最有名大学的教授,受人尊敬的专业权威,怎么会和警察局牵涉上的呢?噢,丹尼教授也许喝了酒,卷进交通事故去,所以被带进了警察局,一定如此,他在家庭,学校都有难言的苦衷,这从他前几天的谈话中就可听出来。一人在外,心中苦闷,喝醉了也是有的。听说现在醉酒驾车在加州是当作重罪来办的,麻烦无穷,好在丹尼的律师朋友会帮他摆平。
到了穹弯街,丹尼家的房子还是和昨天一样,黑洞洞的不见灯光,除了一轮月亮挂在檐角。蒙蒙突然有一种身在梦游的感觉;她是不是只在街角绕了一圈?丹尼的那个电话只是她梦中的幻觉?她是被杨毅逼着来拿丹尼的电话号码的?好像丹尼告诉她大门钥匙在第三个花盆底下。如果钥匙真的在那儿,那就不是梦了。
前院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却发出很响的一声‘叽呀’。蒙蒙反身把门关上,踩上露水沾湿的草地,来到围墙下,第三个花盆种的是兰花,在蒙蒙蹲下身在花盆底部摸索之际,一缕清幽暗香袭来。第一手摸到个蜗牛,蒙蒙急忙一甩,再摸,摸到一个嵌在泥里的金属物件,用指头抠出来,正是那枚钥匙。走到门前,插进匙孔,门锁‘答’地一声跳开。
她来过这里,依稀还有印象。但那次来访是到美国的第二天,她还在时差中晕头转向,加上那时灯火通明,现在却暗灯瞎火的,丹尼的书房好像在底楼,但在哪个方位呢?
街灯微弱的光线从窗口照进来,蒙蒙站在门厅里努力地回想,前面是客厅,书房应该在客厅的一头,她摸索着走进黑古窿咚的客厅,却不防客厅是下沉式的,与门厅有两阶格的差距,一脚踩空,差点跌倒,只觉脚脖子被扭了一下,一阵疼痛袭来。蒙蒙顾不上搓揉,她看到通往天井的落地门,记忆突然回来了,书房就在天井的一边,可以从天井的落地门进入,也可以通过厨房旁边一条窄窄的甬道进去。
通过那条甬道,蒙蒙就站在书房的中央,左右两面都是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面对窗口的是一张大写字台,坐在写字台前的皮转椅上可以看见悬挂在窗口一角的月亮。
写字台上有盏绿色的台灯,蒙蒙拉了一下开关,一圈灯光柔和地洒在台面上,拉开抽屉,琳琅满目,除了文具,证件,一叠名片,一个大水晶烟灰缸里放着许多零碎地个人物品。蒙蒙先找名片,很快就找到伊顿。威尔逊。辩护律师。加利福尼亚大街一号,旧金山。应该就是了。蒙蒙把名片揣进口袋里,长出了一口气,这么大的难关竟然闯了过来,赶快回家,给威尔逊律师打个电话,告诉他丹尼教授急需他的帮助。
但抽屉里还有些东西吸引住蒙蒙的注意力,她好奇地,情不自禁地把抽屉里的东西翻捡了一遍,一把象牙刀柄的小刀,象牙雕成一个女人的躯干。另一件是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上面是玻璃,四面蒙着绸缎。盒子里是双小脚女人的绣花鞋。还有像日记本大小的诗集,精装,打开来是配着英文诗句的日本春宫画册。下意识地翻了几页,蒙蒙一阵心焦火燎,丹尼教授怎么收集这个?正当她把诗集合起来,放回抽屉时突然听到背后有响动,一激灵,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推开椅子跳将起身来。
一个人影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第一眼看去只见一件白色丝质长睡衣,脸部却隐在黑暗中,像一个没头的女鬼。蒙蒙猛回头,一瞥之下心胆俱裂,不禁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
“闭嘴。”那件白色睡衣说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蒙蒙听出是安娜的声音,三魂回来了两魂,脚还在簌簌地抖,想开口解释,只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件白色睡衣又向前跨了一步,安娜的脸浮了出来,头发披着,脸上涂了很厚的白霜,眼眶显得格外青黑,那件睡衣隐约勾出安娜下垂的乳房,而领口裸露出一大片褐色的雀斑,安娜光着脚,所以蒙蒙没听见任何的响动,直到安娜来到书房门口。
“我好像见过你。”安娜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想不起你是谁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怎么会进到我的房子里来的?”
蒙蒙听到自己的牙齿‘嗒嗒’地打抖,安娜见她不说话,穿过书房,走到写字台上拿起电话。
“不。”蒙蒙知道安娜要打电话给警察,一个箭步冲过去按住安娜的手:“我是丹尼教授的学生,他叫我来取些东西的。”
安娜厌恶地甩开蒙蒙的手:“别碰我。丹尼?他叫你来拿什么?”
“一些上课用的文件。”
安娜盯在蒙蒙的脸上:“撒谎,他从来不把学校里的文件拿回家。”
蒙蒙被逼无奈,只得说:“是拿资料,准确地说,是拿一张名片。”
安娜看了看打开的抽屉,一声不吭,只是伸出手来。蒙蒙只得把那张伊顿。威尔逊的名片从口袋里掏出来递过去。
安娜接过名片,嘴角泛起一个冷笑:“他怎么了?自己不能来取?要你深更半夜摸进我的屋子来。”说着安娜的脸色一变:“你跟丹尼是什么关系?你知道,我可以报警的,入屋盗窃,私闯民宅,意图抢劫,哪一条都可以把你送进监牢呆个三五年。。。。。。”
蒙蒙心里害怕得不行,急忙辩解道:“我跟你说了,我是他的学生,其实你见过我,我刚到旧金山时还是你把我从机场接回来的。真的是丹尼教授让我来的,他告诉我钥匙在围墙的第三个花盆底下。”
安娜挑起一条眉毛:“他凭什么告诉你钥匙所在?他可以告诉你,他也可以告诉任何一个窃贼或者恶棍,那样我就会在半夜客厅或走道上撞上陌生人,或者我会在上洗手间时从后面被人勒住脖子,我的安全还有保障吗?”
蒙蒙嚅嚅地说:“是我的错,我看屋子没有灯光,就径直开门进来了。我应该先按门铃的。”
安娜眼光像刀子一样在蒙蒙的脸上划来划去:“丹尼呢?你还没告诉我丹尼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学生?情人?还是两者兼有,所以你觉得说不出口?”
蒙蒙感到血往脸上涌,这个女人怎么可以血口喷人,虽然进屋没通报她是不对,但她也不能就这样侮辱人啊。于是说:“丹尼教授不是不来,而是他不能来。”
安娜显出一个诧异的神情:“为什么?”
“丹尼教授遇上麻烦了,也许是交通事故,被扣在旧金山警察局,所以叫我来拿他律师的名片。。。。。。”
安娜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交通事故?哈哈,可怜的女孩,他是故态复萌,他这样告诉你?还是你和他串通一气?你去车库看看,他那辆车停在那儿已经二个礼拜没发动过了。。。。。。”
蒙蒙脑中一片空白,安娜说的是真的吗?如果不是交通事故,还能是什么?总不见得一个大教授跟人打架,或是贩卖毒品,蒙蒙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那又是为什么?我想是交通事故。。。。。。”蒙蒙满脸迷惑地,又像是问安娜,又像是问自己。
安娜的回答来得干脆:“嫖妓。肯定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像一记晴天霹雳,蒙蒙完全昏了头,张口结舌地讲不出话来。
安娜冷笑道:“三年前就有过一次,也是找你们东方人,是我去把他保出来的。现在旧金山市中心越来越多按摩院,都是东方人开的,他哪里按捺得住。”
蒙蒙虚弱地反驳道:“你只是猜测,没有事实根据。”
“你要什么样的事实?他被警察抓起来就是最好的根据。让我告诉你,丹尼。麦克阿瑟是个人渣,别看他在课堂上道貌岸然的,私底下他是个性变态者。什么是性变态者?就是说他在正常的情况下不举,必须在某些特殊的刺激下才能兴奋。你的丹尼教授只有在嫖妓时才能像个男人般地行事。他特别中意东方女人,韩国人,越南人,中国人,这些黑头发的女人本来就侍候惯男人,口交,狗爬式,只要给钱,什么都能替男人干。”
蒙蒙已经被打懵了,不知怎么应对这个言辞尖刻,咄咄逼人的女人。她只想逃走,逃回宿舍去,但那张威尔逊律师的名片还被安娜捏在手中,并没有要还给她的意思。她得安抚她,让她平静下来,人在惊吓或生气时会说出过火的话来,蒙蒙不想跟她计较。只要赶快把丹尼教授救出来就好。
安娜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地用很快的语速咒骂她的丈夫,咒骂东方女人,自大狂的西方男人和见钱眼开的东方女人害得她每天要吃大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她的睡衣腰带在走动间松开了,蒙蒙看见安娜里面什么都没穿,两个乳房垂在胸前晃荡,而胯下现出一大片纠结的耻毛。安娜走了几圈就坐到那把皮圈椅上,一手撑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蒙蒙。
“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他姓YOUNG,我听他的口音是个中国人,要找丹尼,啰里啰苏讲了一大通。他说他的老婆是丹尼的学生,那就是你吧。”
蒙蒙紧张起来:“他跟你说了什么?”
安娜像猫戏弄老鼠般地说:“说得多了,你要听吗?”
蒙蒙靠在写字台上无力地说:“他是找丹尼教授关于提前入学的事,跟我没关系。”
“在电话中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老婆,也就是你,不希望他过来。他说中国女人来了美国之后,想法都不一样了。他说丹尼本来已经录取他了,是你百般阻扰。他实在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他还说他要来美国一是为了深造,二是为了挽救他的婚姻。我记得他还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要丹尼打回去。”
杨毅怎么可以这么说?蒙蒙心里绝望地想着,要说是面前这个女人瞎编的吧,可又有几分似是而非的影子。杨毅再怎么也不能这么病急乱投医啊。当初他提出要丹尼家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是一大错误,以致弄出这种乱子来。现在丹尼教授出了事,杨毅的入学看来也得搁下了,如果这个女人再打电话去上海胡说八道,那事情真会变得不可收拾。
“他说的那些话不是事实,请你不要告诉丹尼教授,他会生气的。那样,杨毅的入学真的会没指望了。”
安娜沉思地看着她:“我不会跟丹尼说的,可是我会给学校写一封信,让他们知道这个丹尼。麦克阿瑟卷入别人的家庭,而且还是他的指导学生。到时候你们去向学校解释吧,为什么你的丈夫会从中国打电话到我家?为什么你要阻止他来美国?为什么你在半夜三更地潜入我家?。。。。。。。”安娜说到一半突然停下,瞪大眼睛:“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蒙蒙低头一看,在抽屉里的那把象牙柄裁纸刀不知怎的被她攥在手中,刀锋闪耀着一抹冷光,蒙蒙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正好跟窗外贴近的月亮打了个照面,月色眩目,眼睛都睁不开了。耳边响起安娜疲倦而催眠般的声音:“我知道你来取资料是个借口,丹尼让你来杀了我的。是不是?几十年来他一直处心积虑要杀我,我有一个黑人男友,我给他带来了羞耻,我是他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他不是到处这么说吗。好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肯为他下手的人。既然如此,来啊,我就在这儿,斜躺在你面前的椅子上,身上什么阻挡也没有,这件薄薄的睡衣是挡不住刀锋的。来啊,就这儿,照着颈动脉这儿,一下子就过去了。你为什么还不动手?丹尼会失望的。凡是动了情的女人都能下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一挥手,就能卸下丹尼心上的重负,你将是他最喜爱的学生,情人。他会为你做一切,他会报答你,你可以和丈夫离婚,嫁给他,也许他还是不行,但谁知道,你是个黑头发的东方女人,他所中意的那类。。。。。。。”
蒙蒙两眼发黑,梦游般地跨前一步,窗外传来校园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十下,一天中最后的一次钟鸣。
“来啊,你们这些外国娼妓,在课堂上卖笑,在电脑前搔首弄姿的婊子,在柏克莱校园里走来走去的娼妇,读书是个幌子,来勾引西方男人是你们踏上这块土地唯一的理由。你们在自己的国家里穷疯了,男人把你们像狗一样呼来喝去。所以首要之急找个西方男人,找一根白色大鸡巴。。。。。。”
背后有只无形的手推了她一下,一瞬间的事,手起刀落,刀锋像是划破沙发座垫那样,‘噗’地一声就戳进去了。安娜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没有喊叫。月光中安娜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斜躺在皮圈椅上。蒙蒙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梦,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丹尼教授的房子里呢?怎么会和只穿睡衣的安娜面面相觑?而且,那个月亮怎么一会像张庞大的人脸,紧贴在窗户上偷窥,一会又如个铜锣般地敲响?一切都那么荒诞那么不可思议,不是梦又是什么呢?在梦中人失去了自由意志,像个牵线木偶般地不由自主,做出种种平日匪夷所思的事来。好在只是做梦,醒来之后揉揉眼睛,怔仲一阵,然后梦境像朝雾般地消失,生活还是按照既有的规律运行,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但是这梦境也继持得太长了一点,不管蒙蒙怎样挣扎,眼前的景象就是挥之不去。这时安娜的手臂向上抬了一下,想要去够着插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刀,但又软软地垂了下去。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她脖子上流下,细细地像一种不知名的毒蛇。那股液体流到睡衣处开始洇开来,沾湿了整个前胸。安娜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头发出一种奇怪的‘呜噜’声,像是给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突然,安娜的身体像张弓似的绷直,力量之大以致带倒了皮圈椅,‘砰’的一声摔在地板上。
一股尖利的喊叫从蒙蒙的腹腔蹿起,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一面努力按住在地下滚动挣扎的安娜,一面在四周胡乱地抓撕,想用什么东西给安娜止血,最后情急之下扯过她的披肩,但那把刀柄却碍事,蒙蒙下意识地顺手一拔,血像喷泉般地洒了出来。
安娜已不再挣扎,平静地仰躺在地板上,任凭蒙蒙一面慟哭一面为她包扎,那件披肩很快地被血染透,蒙蒙六神无主,眼看安娜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安娜的睫毛抖动着,努力地睁开眼睛,盯着蒙蒙,眼神却显得平静祥和,喉间嘶嘶作响。蒙蒙把耳朵凑近前去,安娜嘶声低语:“我已经十多年没睡着觉了,现在终于可以。。。。。。”随着她嘴角冒起一个血泡,安娜的身体突然从蒙蒙的手臂中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