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波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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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宁波

 

 

老宁波早年是跑船的,五湖四海都漂过,飘久了面孔像桔子皮似的泡了起来,又凶悍,骂起人来‘娘希匹’算是客气的。所以敢在旧金山治安最成问题的街面开古董家具店。我亲眼看见两个黑人小混混被他用一长串宁波下作咸话骂出店门去。

在那种地方开店必有所图,图的是店租便宜。家具店是占地方的,万把尺的店堂里堆满了中国运来的老式家具,镶大理石的红木美人榻,巨大的八仙桌配十六只腰鼓凳,大大小小叠在一起的嵌螺钿茶几,可以睡一个排的雕花宁波大床,香喷喷的描金大红马桶,从店门口堆到后面,满坑满谷,像黄鼠狼夹子一样,胖一点的客人穿堂过厅有被家具夹牢之嫌。老宁波缩在角落里的一张琳琅满目的办公桌后面,墙上挂满装在镜框里的苏绣织锦缎,不是丹凤朝阳就是刘海戏金蟾,十几年前开张人家送的,如今结满蛛网。一只茶杯老垢半寸厚,杯里只见茶叶不见水。老宁波头颈缩在衣领里,捧牢茶杯,眼光像洞里的蛇一样盯着每一个走进门来的客人。

东看看,西看看,客人如果敢讨价,老宁波面孔一板,用流利的跑码头英语教训人家:介好的物事侬看见过吗?侬阿晓得做这样子一张台子要多少人工?侬阿晓得比尔盖茨客堂间里摆的就是这种台子?。。。。。。客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购买欲望,随口问一句而已。一看老宁波这副嘴脸,胆战心惊,赶紧蹩出门去。老宁波盯着人家背影,咕哝一句‘贼啦儿子呒啥铜钿个,瘪三一个。’算是送客。

一早上只来了小猫几只,一笔生意没做成,转眼到了中午,中饭是屋里带来的蒸咸鱼,臭豆腐,霉干菜,微波炉里一热满室飘臭,音响里伊呀伊呀唱着绍兴戏,间杂着老宁波响亮地咀嚼声。老宁波从来不给隔壁中国饭店面子:那种东西是人吃的吗?阿香烧菜比伊好几百倍,贼啦儿子才会上伊个当呢。

不要误会,阿香可不是老宁波太太,老宁波太太是个标准金发碧眼的英国人,盎格鲁撒克逊人种,往老宁波身边一站,你没有心理准备会惊讶得跌个跟头。有时太太在店堂后面坐着,一言不发,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乍一看上去像是塑料做的模特儿,用来展示店里的中国旗袍。老宁波对她也不理不睬,情愿跟阿香用宁波土话东家长,西家短地说八辈子的陈年隔宿芝麻绿豆。

阿香是乡下人,除了宁波咸话连普通话也不会说,老宁波跟她有说不完的话,吵不完的相骂。阿香没事拿了块抹布在店堂里揩灰尘,过一歇大呼小叫地两根手指头拎了只死老鼠过来,老宁波吆喝一声:“大惊小怪。” 接过,手一甩,死老鼠准确地穿过店门落到大街上,老宁波伸手在衣襟上擦擦,再掂起阿香刚送来的花生苔条放进嘴里,太太坐在一边视若无睹。

老宁波四个儿女,两个从未见过,还有两个小的是混血,除了头发黄一些,面架子身段跟老宁波活脱似像,一副吃咸黄鱼臭冬瓜长大的模样,穿件老棉袄就可以扮鲁迅小说里的‘闰土’。看来中国人的血比盎格鲁撒克逊还浓。

 

一大家子要开销,店里生意又差强人意,这种家具本是摆在四合院里的,到美国摆进洋房真有牛排燕窝汤之感,门面窄点的公寓搬都搬不进去。老宁波脾气更坏了,跟客人吵,跟房东吵,跟阿香吵,跟送货的人吵,跟上门的警察吵,一天不吵浑身骨头发痒。身兼水手和宁波人,南腔北调骂人的段数本来就不低,天天吵相骂功力又突飞猛进。字正腔圆的宁波咸话像雨打芭蕉似的颇有音乐性,一歇像爆豆一歇像西皮二黄,一歇像刷马桶一歇像机关枪。句句赛过老鼠药,我怀疑店堂里的老鼠就是被他骂死的。闲话讲回来,如果不是他的吵相骂对象,倒真格蛮有观赏性。老宁波吵相骂语言有他自己的选择和偏好,英语最没意思,词汇少,还要注意文法,否则人家听不懂,所以吵起来干巴巴的,国语次之,太显白,太没想像深度,上海咸话杀伤力总差点,只有宁波闲话最阴刁龊刻,而且得心应手。骂起人来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老宁波骂人可谓集大成,以宁波话为底,上海咸话吊味道,国语英语作装饰。一盘子炒什锦上来,人人吃不了兜了走。如果有骂人大奖赛,老宁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名的。

骂人骂久了,连平常言语也句句入耳惊心,有个把熟人上门,欢迎致词里最起码有三个‘贼啦儿子’,二个‘娘希匹’,弄得人家如坐针毯,滑脚走人。久而久之,骂人交响曲的听众越来越少,老婆不肯来了,只有可怜的阿香,每天要来店堂揩灰尘,被老宁波捉牢,从和风细雨开始,到闪电雷鸣结束,直到老宁波中饭吃好,才容许拎了饭盒走人。

 

英雄最怕的是没有对手,直叫人技痒难忍。时间一久,没人相骂,老宁波虚火上升,牙齿都肿了起来。翻开报纸寻牙医,一眼却看到唐人街华侨总会召开联谊会,十块钱一张门票带吃饭。看次牙医最起码六十大洋,算盘一拨拉,拎起电话就订了张票。

华侨总会举行联谊会是半卖半送性质,请个领事馆人员到场,看看底下黑鸦鸦一片坐满花白脑袋,半秃头,没牙齿,巍颤颤的同胞,回国时那块侨领的牌子可以举得高些。每次都是嗯啊哈呀的发表一通致词,然后大家吃一顿,皆大欢喜的事。只是防不到今天下面坐了一颗定时炸弹,主持人刚要宣布‘开吃’,冷不防老宁波站起身来,为一件八杆子打不着的小事提出诘问,主持人应对之间一言不合,老宁波像挺马克泌重机枪似的当场开骂,骂得风起云涌,天地变色。骂得领事馆大佬脸色铁青,骂得台上一排侨领灵魂出窍,血压升高。骂得老头子们假牙落下来,骂得老太太上厕所走错门。狂风暴雨续持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老宁波骂爽了,牙也不疼了,周身都舒坦了,才袖子一甩退场,不用说,那宴席是不能吃了,柠檬鸡,甜酸肉,芙蓉蛋都被他骂出霉花来了。

老宁波逞一时之快,大闹华侨总会,后果还是他自己接着。原来红木美人榻,八仙桌的主要买主还是唐人街的同胞们,这下子毒药名声在外,没人上门了,有时二个月都开不了一单张。这些硬木家具不能当饭吃的,任凭侬老宁波牙口再厉害,毕竟还是咬不动的。房租再便宜,做不成生意,还是出不敷入的。

 

老宁波是不吃后悔药的,‘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寻思起偌大一个美国,还有哪里可以兜售中国五千年文明结晶的?像犹他州,堪萨斯那些中西部的不毛之地,民智未开,这些宝贝送人都不要。看来还得在大城市。老宁波跑了一大圈,实地考察了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最后选定在纽约布鲁克林重新开张,布鲁克林是纽约的鱼龙混杂之地,城市破旧不堪,大批的街区空置,房租当然可讲价,居民有波多黎各人,犹太人,海地人,苏俄移民,东南亚难民,当然还有中国人。老宁波签下租约,回到旧金山准备搬场。

此搬场可不比一般的搬场,试想一万多尺店堂,从地面到天花板堆积的货品,件件都是实心硬木,件件都沉甸甸的体现了地心引力原理。老宁波雇了十辆货柜车,十六轮的,还是装不下,只得把小件些的家具拿回家去,从车库塞到睡房,满满当当,人要侧了身子在屋里轧进轧出,老鼠夹子装到屋里来了。

老宁波一走,旧金山地皮都轻了几分,唐人街又活过来了,差三隔五又有联谊会了,老头子老太太们吃十块钱的大餐时不用担心重磅炸弹了。只苦了我这个喜欢看白戏的看客,哪儿再去找这张威力无比的名嘴,哪儿再能听到娴熟自如的骂人大集,最使我惆怅的是;活在海外这潭死水中,人的个性越来越平板,一致,语言乏味兼面目模糊。物以稀为贵,老宁波这种鹤立鸡群的张扬个性,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我一直在思忖:在这个网络时代,教会老宁波玩电脑,再把他引入如‘文学城’之类的论坛,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wenfen 发表评论于
好看!
阳光照耀 发表评论于
博主的文章篇篇读,太喜欢了!祝愿博主有个美好的夏天,夏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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