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捧起你的脸》第十七章:解开心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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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解开心结(3)

时光回到1971年夏天,一天傍晚,公社突然开来拖拉机,两个民兵到家里带走了肖福通。宋芷瑶一夜未眠,从没有知觉的下身飘来阵阵粪臭和尿臊味。午夜后,她听到同跃在床上翻动,儿子也失眠了。宋芷瑶是个非常体面、极爱干净的人,截瘫后一度万念俱灰,不时冒出轻生的念头。丈夫的日夜陪伴,体贴入微的关怀和护理,重新唤起了她生活的勇气。现在这棵顶梁柱轰然倒塌,宋芷瑶再度绝望。
 
清晨,同跃带着困倦的面容、笨拙地帮母亲换下大小便污染的衣服被单,几次因臭气和窘迫皱起眉头。眼望儿子挑起担子出门、下河洗衣,宋芷瑶痛苦不堪、泪如泉涌。

她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十三岁的儿子要承担对自己的生活护理。此时宋芷瑶想尽快了断的愿望异常强烈。根据她了解的医学知识,在这样落后的卫生医疗条件下,截瘫的病人很难避免各种并发症,尤其是泌尿系感染。痛苦地多活几年、连累家人、耗尽积蓄还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可一想到心爱的儿子将要承受的打击,宋芷瑶又犹豫不决。她为自己不小心摔伤,带给儿子的精神折磨悔恨不已,儿子还能够经得住更大的创伤吗? 

宋芷瑶被激烈的思想斗争折磨得发狂。最后断定一旦有了这种念头,逃避了今天也难过明天。然而终于决定付诸行动时宋芷瑶发现:一个截瘫的残疾人想要轻生也不那么容易。

她把枕巾撕成长条,做了一个绞套,用尽全身气力想把它挂上床梁。不听使唤的身躯限制了她的企图,试了几次不行,累得直喘气。宋芷瑶改变主意,将绞套系在床角的木杆上,然后脖子伸入绞索往下压。绞索顺着木杆下滑,无济于事。她不罢休,重新再来……

同跃洗衣回家,看见披头散发的母亲正在给自己套绞索,大惊失色。

“妈,你要干嘛?”同跃冲向母亲,拼命拽下她脖子上的绞索。

此时的宋芷瑶已经失去了理智,用力推开儿子,对他狂吼:“你走开,不要管我……”

同跃吓呆了,手足无措。

突然间少年也变得神经错乱,竟然呵呵地笑了,口里念念有词:“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

同跃找来一根长绳,站在高凳上,将绳子的一端上抛跨过房梁。

宋芷瑶预感到儿子的动机,大声叫道:“同跃,你要干什么?” 

妈妈瘫痪后,同跃陷入了极度的自责,无时不在深深的悔恨、忧郁和恐惧中熬煎。看到眼前挂在房梁上的绞索,内心油然产生前所未有的松快和升华的感觉。

见儿子做绞套,宋芷瑶身体颤抖拼命哭嚎:“跃儿,妈求求你,求求你......妈再也不轻生了,求求你原谅妈...... ”

此时同跃的精神麻木了,对母亲的哭求置若罔闻,把头伸入绞索

“跃儿……”宋芷瑶声嘶力竭地呼叫,发疯地向儿子扑去,拖带着截瘫的下身和被子滚下床,重重地摔在地上。

“妈妈!”同跃跳下高凳,扑向母亲。

宋芷瑶用痉挛的双臂紧紧搂住同跃,母子俩抱头痛哭。

妈妈摔伤后同跃做过很多噩梦,但每次不一样,杂乱无章。这天晚上同跃又做了一个恶梦:母亲变成了阿庆嫂,日本兵来抓她,妈妈申辩她救过胡司令。刁德一冷笑:“你上当了,这正是我们的圈套。”同跃手持驳壳枪,带领新四军来救母亲。他不停地叩动扳机,就是不出火。还是刁德一的冷笑:“你只不过是演戏,那是把假枪。”日本兵和汉奸要当他的面将母亲处死,同跃狂呼“妈妈”,然后惊醒。

全身大汗,恶心想吐。

从这天起,同一样的噩梦多次深夜造访、纠缠同跃。

卧室里,谭溪坐在沙发上,同跃坐在姥姥对面的小凳上,述说少年时代的惨痛经历。谭溪深情地拉过同跃的一只手,双手环抱,捂在自己的双膝上,她要用伟大的母爱去温暖外孙受伤的心灵。

“你救了妈妈,让她多活了六年。要知道这六年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妈妈看到你长大成人,能够承受任何磨难,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她宽慰。”

同跃说:“ 那段时间我非常敏感,渴望知道妈妈爸爸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一家住在一间很小的房间,我老是装睡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父母很谨慎,只有夜很深、确信我睡熟了,他们的谈话才不太顾忌。后来我想了个办法,睡觉前偷偷喝一大缸水,半夜就能被尿憋醒。”

“傻孩子,可别憋坏了。”

同跃笑了:“我害怕他们发现,一直憋到他们睡着了才敢去撒尿,有几次差点没憋住,几乎尿裤子了。”

肖福通强迫参加公社集中劳动半个月后,又被允许来县城照看妻子。有天夜晚,夫妻俩做了一次长谈。

宋芷瑶忧虑地说:“你不觉得同跃精神有问题,白天难得说一句话,夜里总做恶梦。”

“小孩子有什么精神问题,过一阵就会好的。”

“我担心他是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又是你那个创伤后心理障碍,那都是资产阶级的毛病,我们儿子不会有。”

在大学他们就为二战时美国名将巴顿将军在医院打战士耳光一事争论过,宋芷瑶说挨打的士兵是战争导致的心理障碍,是一种精神疾病。肖福通一副不屑的表情,坚持认为不过是胆小怕死,靠医生和药物是治不好的。“你听说过解放军战士有这种病吗?耿叔叔告诉我,当年他和我爸爸参加红军时,开始胆子都很小,后来是通过党的教育、提高阶级觉悟和战场上的磨练才变得勇敢起来。”

一牵涉到政治宋芷瑶辩不过丈夫,更说服不了他。她转了个话题:“批斗会前你是不是故意和同跃争吵,想刺激他批斗会上向你开炮?”

“你怎么又想那些事情?我们的儿子还不清楚,别看他文质彬彬,少言寡语,心里面可有主见。”

“你是对的。”宋芷瑶喃喃地说。她后悔当时不该给儿子修改发言稿,为丈夫辩解,任何结局都比现在强。

“这正是我们儿子最值得骄傲的地方。要是学校一吓唬,他就乖乖地发言批判自己的父母,我才瞧不起他。”

“都怪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跃儿,给他增添那么重的精神负担。” 宋芷瑶低声啜泣。

肖福通不知怎样安慰妻子才好。相识十八载,妻子温婉大度、高贵理智的气度一点也没有改变。夫妻有矛盾有争执,妻子从不强词夺理,然而她内心的信念和人生观却没有因一个接一个的政治风暴而动摇。相反,自己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已不是当年满口阶级斗争、解放全人类的豪情少年。他越来越欣赏和赞同妻子,这个当年他认为有太多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女性。在人的一生,还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为珍贵的东西呢?

对当年蛮横粗暴地断绝与岳父母的往来,肖福通早已感到后悔,但他毕竟与没有见过面的岳父与岳母没有感情,傲气和自尊也阻碍了他公开表达这种心情。

“你......要不要再和你父母联系?我们可以为当年的无知无礼道歉。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也许将来能够对同跃有帮助。只要是为了我们的儿子,将来什么都依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宋芷瑶大为震惊,盯着丈夫看了好一会。从丈夫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片真诚,看到了他对儿子无条件的爱心。

“对不起,有一件事我瞒着你。前年我实在按捺不住对父母的牵挂,给北京的同学写了信询问。”

“是吗?给谁写得信?”

“罗爱英和江丽。罗爱英给我回了信,江丽的地址可能记错了。”

“也可能她搬家了。你父母没事吧?”

宋芷瑶忧伤地摇摇头:“妈妈和弟弟都下放了,妈妈去了甘肃,弟弟去内蒙。我父亲挨斗挨打,还在劳动改造。”

肖福通深情地握住妻子的手:“芷瑶,对不起。”

宋芷瑶很感激,但是轻轻摇摇头:“我家里的事先别告诉同跃,等他满十八岁了,再和他好好谈谈,由他自己决定。”

真是僵化的资产阶级思想, 肖福通想和妻子开个玩笑,但是忍住没说。在他看来十八只不过是一个数字,并不是成年与否的决定因素。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早在那以前就成熟了。

“芷瑶,” 肖福通动了感情,“我们有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就不枉今生今世来人间一趟。同跃继承你我两个人的优点,将来无论放在哪里都会十分出色。前天曹滩长对我说,比他大几岁的孩子干活都比不过他。现在他又让同跃帮着管帐算帐,又快又准确,同跃还查出了上次对不上账目的原因。曹滩长决定给他涨工钱了。”

肖福通煞费苦心、千方百计地安抚妻子,告诉她牛学旺书记已经正式提拔为地区林业局副局长,从省里学习回来后就会走马上任。礼拜一牛局长特意来甘坡岭,带肖福通见了公社新来的冯书记,请他关照。牛学旺夸奖肖福通的分析能力和写作水平,对新书记的仕途一定会有帮助。冯书记立刻对肖福通刮目相看,答应今后要对他网开一面,以后他的行动自由多了。

“李医生说经过训练,你的大小便会变得很规律,很好控制。等你的骨头和神经都长好了,我就去南昌买一个轮椅,你可以自己坐着它四处活动。放宽心,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这些开心的话让宋芷瑶心情大好,她像回到年轻时代,任性地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其实要我选择,将来同跃还不如就在老家务农,早点成个家,日子简简单单,还有这么多好人会帮他。要是他去大城市,怎么适应那么复杂的政治斗争。”

肖福通说:“就算将来同跃回老家,他还可能做老师或者赤脚医生。即使务农他也肯定是个好把式,我还教会了他做一些小手工、木匠篾匠活,他的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卧室里,同跃对姥姥说着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其实爸爸也是爱我的。”

在妈妈的妈妈面前,他终于可以没有顾忌地袒露心扉,暴露自己的脆弱。直到姥姥伸出手帮他擦拭脸上的眼泪,同跃才觉得有点难为情。

“可是我从小和爸爸就不亲近,彼此很少交流,他还总是一副长辈的威严,我也懒得和他套近乎。后来我爸得了肺结核,更不让我靠近他。我知道他生性好强,不愿意在儿子面前示弱,可是得了这种消耗性疾病怎么强得起来。”

“你们这些男孩子呀,” 谭溪叹道:“就像你舅舅,上中学那阵还和你姥爷怄气。有什么话和要求不愿意直接说,非要我来回转达。”

这一夜,同跃睡得很香,早上十点才醒来。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张封存多年的照片,一张少年时演郭建光的剧照。那次县里选拔演出时师傅请他剧团摄影师拍了这张照片,妈妈有幸去观看了他的表演。当时没有彩色照片,宋芷瑶将这张黑白照片去照相馆放大并手工上色。同跃为自己不再忌讳《沙家浜》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迫不及待要向姥姥炫耀。

Weicheng-W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jun100' 的评论 : 谢谢!
jun100 发表评论于
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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