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宕荡起伏的婚姻与生活

                             舅妈宕荡起伏的婚姻与生活



我的长一辈的婚姻，有在任何条件下都相濡以沫一辈子的，也有因各种原因劳燕分飞的。令我感叹最深的一个是大孃孃。还有一个就是大舅妈。

小时，偶然地看见一张巨幅的黑白照片，一个秀丽端庄的女子跃入眼帘。听大人说这是大孃孃。由于出身，再加上不识时务，不知深浅，为了爱情，她义务反顾地嫁给了一个国民党人，此婚姻注定了她以后悲惨的一生，红颜薄命，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红消香断，看着这张照片，不胜唏嘘。人生的每一步选择其实都决定了命运的走向。

虽然叹息大孃孃的悲惨命运，但因为在生活中从来没有交集过，感觉就像雾里看花，不真不切，对我就像一部陌生人的历史，没有痛入肺腑的的感觉。

真正让我撕心裂肺、百感交集的是我的大舅妈。一个命运多舛的现在差不多90高龄的始终坚强不屈而又温静文雅的妇人。

在我的眼里，妈妈一直是个美妈，等到我大了，开始覌察周围的女人时才惊觉，在我的长一辈女性里，我的舅妈有着不同于一般的惊人的美，就算人到中年。相比较我妈的小巧玲珑，她有着她那一辈少有的修长身材，既使普普通通的外衣也难以掩盖她娥娜多姿的风韵。白玉无瑕般的面孔配着精致的无可挑剔的恰到好处的五官，眼睛清澈透底，嘴角微微上翘，举止优雅大方，说话轻声轻气，恰如那和风细雨。这么个老天爷如此宠爱的美妇人，又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呢?

命运就是喜欢与你捉迷藏。它逗你，它玩你，让你笑来，让你哭。

妈妈说，舅妈结婚的时候，打扮得真好看。地主家的大小姐配另一地主家的大少爷，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新郎知书达理，新娘美丽优雅，怎么看都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舅舅婚后把舅妈当做掌上的明珠、心中的宝。俩人恩恩爱爱地过着神仙眷侣的美好时光。

但美好的时光稍纵即逝。短暂，太短暂。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尘世中的人们啊，在自然界的暴风骤雨中，你是这么渺小，无能为力，随波逐流。在人类的各种社会变革的惊涛骇浪中，一切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有的成为乱世枭雄，指点江山，有的落地变为尘埃，任万人践踏。



一夜之间，舅妈的父親没了，只剩下在苍茫的天空中日夜徘徊的幽魂与寃灵。不几日，視丈夫为生命的舅妈的母親也追随而去。风雨漂摇，可怜的舅妈的唯一的一个親弟弟在经历了家庭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后，从无忧无虑的不谙世事的翩翩少年，沦为在街上撒疯撒癫的精神病患者，也许上天有眼怜悯他，让他疯，让他癫，让他从此不再识人间忧愁与疾苦。

谁说苍天有眼，就连这最后一根血脉，老天也无情无义毫不犹豫地将他收了去。

我不知舅妈的心有多大，也不知当时她是怎样度过这家庭在瞬间内分崩离析的那段天崩地裂的日子，唯一欣慰的是在这萧瑟的风雨中，还有丈夫，她世上唯一的依靠为她挡风遮雨。忧愁慢慢地飘去，越飘越远。等待新生命的希望越来越近，生命终究是美好的，生命终究难舍这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舅妈，这个一心只想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和自己的家人过着平静生活的美丽妇人终究还是难以逃过命运的捉弄。向来尊老爱妻，维护家庭的丈夫实然失踪了，一夜，俩夜，一月，俩月。才趋于平静的生活，喘息未定，一转身又骤然间浪影汹湧。多少个夜晚，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孤枕难眠，梦想着丈夫也许会突然出现；多少个夜晚，在风雨声中，幻想着传来的也许是丈夫的敲门声。醒来的清晨是依旧，孜然一身，说不尽的忧与愁，道不尽的牵与挂。

痴痴地等，让人痴痴地等。秋天的叶黄了，落了。春天的花开了，谢了。写到这，我脑海里一下子涌上了李后主的绝命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命不该断子绝孙。被人称为＂遗腹子＂的与新中国差不多同龄的表哥的诞生，照亮了舅妈孤独寂寞而又冰冷黑暗的世界。舅妈与表哥过着清贫朴素的生活，母子俩相依为命，舅妈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当爹当妈，任凭风吹雨打，为心爱的儿子撑起了一爿天，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似流水。

舅妈当然有权利寻求自己的个人幸福，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人没了，不见了，就是人死了。这么多年，舅妈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漂亮的寡妇，更是一个矜持的高贵的不可侵犯的女人。对丈夫的爱地老天荒，此情不泯。对再婚已心如止水。儿子是她的天，她的根。只要儿子在身边，陪伴着，看护着，还渴望什么呢？

敲锣打鼓，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开始了，在这无法选择生存权利的年代，作为舅妈唯一儿子的表哥也许因政治成份不好，被逐出了城市，开始了其苦难而又漫长的插队生涯。这又一次把舅妈抛入到孤苦伶仃的世界。孤独寂寞的命运又绯徊在她的曲折，坎呵，辛酸的世界里，咫尺天涯，唯一的儿子又要逐去异地。这是她的宿命？难道她真的逃不脱孤独终老的宿命吗？

儿子刚走，泪迹始干，惊魂未定。这样一个在土改运动中已经被剥夺了土地，生活及生产资料的谨言慎行，循规导矩，本性善良，从不加害于人的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被作为地富反坏右，再次被推上了无法可依的审判台。真的需要二次革命吗？舅妈的街道福利小厂员工组成，除了少数成份不好的，大多是聋哑盲残疾人，这些舅妈平时经常善待，予以帮助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讲是非，毫不留情，怀着对不同阶级的苦大仇深把用电线做成的鞭子重重地打在舅妈柔弱的背上……。

人啊人，你既使不能够发音，听不到歌声，看不到世界，难道为了所谓的政治政确，就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摧残别人的肉体，践踏他人的尊严吗？在这疯狂的年代，连平时的弱势群体也变得暴力起来。毫无人性。＂人之初，心本善＂。人的良心是否该受到责问？

生活还要继续。舅妈忍辱负重，坚强理性。过着荆钗布裙，安于寡淡的生活。心里想着儿子，未来就有希望。心有多大，生存空间就有多宽。活着，才是硬道理。

记得小时候，妈妈经常去舅妈家。我也喜欢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妈妈去。因为印象中，一直就觉她眉慈目善，说话细声细语很好听。小孩子也晓得无利不起早，每次去，舅妈待人热情实在，在我的口袋总是塞满了糖果才住手。不经意的小事，也看出她的善性如水。

一次，无意中看她们聊天，聊着聊着我看見舅妈好看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妈妈静静地听着，顷刻间，泪水也夺眶而出。岁月不知人间有多少的忧伤，我小小的心灵从她们的眼睛也读到了一缕缕深深的哀愁，大人的世界我还不太懂。

在谈到在外地的儿子寄来的信件，舅妈会絮絮叨叨说好久。她把儿子的信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每次妈妈来，她总是不厌其烦，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她的脸是喜悦的。眼神是发亮的。



长子为父，长嫂为母。至少下半句正是我母亲幼年生活的真实写照。妈妈虽是外公的独养千金，四个哥哥对妹妹呵护备至。但自幼丧母的妈妈有时孤立无助的感觉，身边的这么多男人又知道多少？比妈妈大十多岁的大舅妈教授着妈妈关于女孩的生理卫生常识。二人是姑嫂，又像母女，抱团取暖，共同走过肃杀瑟瑟的寒冬。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面万木春＂。日月星辰，星转斗移。八十年代初，舅妈枯木逢春，迎来了心中的一抹春天一知青返城。表哥回家了，舅妈不再孤灯寂寂，家开始有了生机，有了人气，有了笑语。

就在生活又在平淡而又祥和的日子里悠悠地度过时，妈妈的在台湾的远方亲戚带来的一则消息，像一声春雷惊动了舅妈一家老小。有人说，在台湾衔头看到了舅舅，再有说，还看到了他与一妇人在一起。舅妈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舅舅还活着，在经历了无尽的思念与牵挂，舅妈的半辈子的守望，坚持，终于感动了上苍。要把舅舅还给了她。

八十年代未，在外颠沛流离，生离死别将近四十年的舅舅回到了舅妈身边。恍恍惚惚，就像做梦。刹那间，时光倒流，依稀还记得那个明眸皓齿的黑发如墨的美丽娘子，怎么一转身，暮然回首，已是满眼沧桑。满发银白。 不堪回首的过去，谁的是，谁的非，谁的对，谁的错，一切的过去，都如过雨烟云，随风而逝，眼前所拥有的才是唯一。

最近的一次对舅妈他们的拜访，又一次深深体会到舅妈的迟到的晚年幸福。舅舅看舅妈的眼神充满了爱恋，充满了温柔。苦尽甘来，历尽半辈子分离的他们经常手牵着手，迎着太阳，踏着黄昏漫步在微风里，倘佯在夕阳下，过着琴瑟调和，如胶如漆的甜蜜生活。表哥表嫂对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特别是孝顺的表哥，事无巨细，呵护备至。用感恩的心反哺着一生多难的母亲。

舅妈不再孤独寂寞，也不再希冀什么，现在是她最幸福的年代。她的晚年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俩个男人所环绕。什么也不能再将他们分开，什么也不能，唯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