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尘缘 - (三) 抉择

(三) 抉择

这个周末,羽飞和迪勃是在侏罗山脉的越野滑雪道上度过的。羽飞奋力地跟在迪勃后面,滑了没有一百公里也有五十公里。每一次休息的时候她都累得几乎想躺下来再也不起来了。半夜里,浑身酸痛的羽飞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迪勃侧着身,呼吸均匀,睡得正熟。月光如水,静静地照在这张她如此熟悉的脸庞上。

羽飞用手轻轻抚摸着男友短短硬硬的头发,心潮翻滚。那么些年的分分合合,两人都觉得把彼此的关系定性为婚姻的时候可能到了。对于羽飞来说,这迟早会到来的一天,将会是她正式成为这个男子事业上的附属品的开始。迪勃在事业上有着极大的野心和极高的目标。羽飞知道迪勃是爱她的,不然他不会等她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分手都是迪勃主动回到她的身边。迪勃相信,和羽飞的结合将对他的事业有相当大的辅助作用。而且,他已经将他们的将来完全规划好了。当然,计划里的主角都是他自己。

可是羽飞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子。她渴望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寻找美。多少次,她问自己,是不是就要和这个男人有共度一生的承诺,而自己,带着对彼此感情的怀疑又将如何担起这共度一生的承诺。

羽飞又想起克里斯多夫,她轻轻地自嘲地笑了。她想,自己被这位中年教授所吸引,一定是因为情感上的一些空缺和渴望造成的。以她这些日子和克里斯多夫的相处,她觉得两人对于科学和技术,有着相近的品味。他的性格也和自己颇有相通之处。他为人处世的温暖和分寸,他思想的敏锐和活泼,让羽飞不由自主地产生和克里斯多夫接近的渴望。当然,她只能将这朦朦胧胧的感情藏在心底。

周一一早迪勃和羽飞告别的时候说,接下去的十天他将去北非出差,所以接下来的周末不能来看她。羽飞笑笑祝他旅途愉快。迪勃吻别了羽飞便开车离去了。

这天早上是组里一周一次的组会。这也是羽飞来到克里斯多夫的实验室后第一次参加。她刚刚送走男友,到办公室放下背包,就看到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上有一张便条,上面是龙飞凤舞的手书, ‘羽飞,组会前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谢谢! 克里斯。‘

克里斯多夫办公室的门半掩着,羽飞轻轻地敲了敲,把门推开。克里斯多夫从扶手椅上站起身,简单地和羽飞道了早上好,然后和羽飞商量说,他希望过一会儿羽飞在组会上能够自我介绍一下,然后把自己做的项目,特别是这一周来的初步结果和大家讨论一下。羽飞一点准备也没有,但是在克里斯多夫不容分说的口气下,羽飞答应尽力而为,在一个小时后的组会上给大家作一个简单的报告。

羽飞匆匆回到办公室,取消了和办公室同事们的咖啡时间,打开电脑,开始准备报告。她一边把实验结果做成图表再加上简单的文字,一边想着早上和克里斯多夫的会面。就像第一次和羽飞的相遇和讨论一样,克里斯多夫话语温暖礼貌,却听不出一点儿对羽飞个人的关心。他甚至连羽飞周末过得好不好都没有问。羽飞心里极不情愿地承认了是自己对克里斯多夫的相思是单方面的。

组会开始了。穿着黑色细条纹衬衣和深灰色长裤的克里斯多夫克里斯多夫轻松地坐在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的一端桌首,十来个组员围坐在桌子周围。出乎羽飞的意料,即使组里有那么好几个来自法语国家以外的组员,克里斯多夫的开场白用的是法语。教授给大家总结了自己几日前开会了解到的和小组工作方向有关的业界新闻。他解释所有的观点问题时都条理清楚用词清晰简洁准确,还不时地加上几个适时的玩笑。羽飞入神地看着那张棱角分明表情生动的脸,欣赏着那和年轻人不一样的沉稳和对措辞的收放自如。羽飞完完全全地被吸引住了,她在心里一厢情愿地想,‘即使能够待在他组里,能够时常听到他这样说话,我也就满足了。‘

接下来,克里斯多夫向大家介绍组里的短期新成员羽飞。他口中的羽飞是到这里来求证她自己大胆想法的年轻人。羽飞被他说得挺不好意思,忙解释说自己博士就要毕业,还在探索世界的阶段。接下来,她用临时准备的投影片,给大家介绍自己在组里开始做的项目以及初步的结果。报告中,她总是看到自己拿着激光笔的手上的订婚戒指,上面那颗小小的钻石似乎从来没有那么闪闪发光过。她暗暗地想,不知道克里斯多夫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个戒指。

报告结束后,克里斯多夫给予了羽飞的工作进展极其中肯的评价,而后也提出了击中要害的改进方案。一般情况下,羽飞在一对一的讨论中反应迅速,态度直接,不卑不亢。可是在克里斯多夫注视下,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需要不停地提醒自己跟上讨论的进度。有那么好几次,她借着记笔记将自己的心慌意乱掩饰了过去。她不知道克里斯多夫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其实,她心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希望克里斯多夫看出了些什么。

羽飞报告结束后,组里其他的成员也一一报告工作的进度以及接下来的计划。克里斯多夫每一个报告都听得非常认真,并不时打断报告以讨论细节甚至重新制定实验方案。克里斯多夫的思维跳跃,常常将不同报告里的结果串联在一起讨论。讨论热烈时,他会跳起来快步走到墙上的白板前信手画示意图。就象在纸上演算一样,克里斯多夫用水笔时也是左手写文字右手画图。克里斯多夫的思考方式让羽飞觉得他在布局一盘棋,每一个棋子的位置走向都是整体策略的一部分。组会没有间断地开到中午午餐时分,每一个成员的结果都被仔细讨论过,而每一个成员从会议室里出来时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兴奋。

在以后的几周里,羽飞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以期在每周的组会上都有新的结果。而每一次和克里斯多夫讨论时,羽飞总是暗暗期待着自己的工作结果会得到一些赞赏。她发现,虽然话语温和,可是克里斯多夫对他的组员们甚少有赞美之词。他鼓励大家的方式更多的是对工作内容展现一幅激动人心的前景图,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极其有意义的。

羽飞每天傍晚离开办公室或实验室时都会故意经过克里斯多夫的办公室,看看教授是不是还在,并暗暗盼望着能够不期而遇。可有时真的相遇了,克里斯多夫基本上只是礼貌地问候一下或极其简短地讨论一下工作,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能够让羽飞在心里自作多情地回味一下或发挥一下联想的内容或举动。

而迪勃,似乎常常去北非出差,经常隔了两三周才会来看一次羽飞。由于羽飞对迪勃的工作一直持有淡淡的不置可否的态度,所以也从来没有问起过迪勃为什么那么频繁地去北非,直到有一个周五的晚上,迪勃订了湖边的饭店靠窗的座位郑重地请羽飞共进晚餐。

羽飞是从实验室直接去饭店的。当她根据车上的导航系统到达饭店门口有门童过来主动帮忙停车时,她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家一般的小饭店。饭店大门上米其林三星的 标志证实了她的猜测。羽飞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以及里面的薄羊毛套头毛衣,又看了一下时间,极短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回去换衣服。

迪勃郑重地穿着三件套的深灰色西服,沉静地坐在落地窗下预定的餐桌边。冬天的夕阳正从湖水的尽头落下去,余晖淡淡地涂在铺着雪白台布和摆着繁复餐具的餐桌上。桌子中央一个小小的蜡烛轻柔地燃烧着,洒下些影影绰绰的光。迪勃在羽飞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给羽飞拉开椅子请她坐下。

迪勃给两人点了琥珀色的开胃酒。他一手拿起酒杯,另一只手拉住羽飞的手,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羽飞,我很快要全面接管我们公司在北非的业务了。我想在这之前请求你正式成为我的爱人! ‘在他的目光里是对于未来满满的信心和期望。

羽飞一直害怕的那一刻终于如期而来,而她,却始终不知如何面对。羽飞怔怔地看着迪勃热忱的脸,只觉得冬日湖水的凉气透过落地玻璃窗慢慢地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了。她嘴唇冰凉,使尽全身的气力,将一直想对迪勃说的话说出来,‘迪勃,对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对不起。‘

迪勃一如既往地镇定,他不动声色地望着她,问道,‘是因为北非吗?‘

羽飞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她和迪勃走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在两人的共同生活空间中她开始慢慢失去自己的名字而变成一个符号。无论她作怎样的努力,无论她在自己的领域做得如何优秀,只要她和迪勃一同出现,她只有一个称呼,迪勃的伴侣。她的学历,她的聪慧,只是迪勃所欣赏的对他自己工作生活的锦上添花。比如这次,迪勃要去北非前,根本没有想过和羽飞商量。羽飞也知道,迪勃在这个时候提出结婚,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的感情,更重要的一方面却是为了辅助他自己的事业。在新的位置上,他需要一位得体的夫人,而夫人取得了博士学位后在北非如何继续她的工作,就不在迪勃的考虑范围内了。

羽飞又问自己,如果她还很爱迪勃,会不会义无反顾地陪伴他去北非呢?也许应该是会的吧。再问,如果迪勃现在一个人去了北非,有了另外一个伴侣,自己会伤心吗? 想到这里,她伤感地发现,自己对于迪勃是不是有,或者是不是有过其它亲密关系全然不关心。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她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迪勃是否也约会过其她女子。

她望着迪勃的眼睛,轻轻地问,‘迪勃,告诉我,在过去的几年中,你可否有过其它亲密关系?‘ 停了一下,她又说,‘我想确认我们之间的感情。‘

迪勃静静地望着羽飞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在我们分手的那些空窗期,我也曾经约会过其她女子,有过一些亲密关系。但除了你,从没有人让我有共度一生的渴望!‘

‘共度一生! ‘这个词让羽飞心里一颤,那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承诺啊。即使我们给出这个承诺都未必能够坚持做到,不要说持着怀疑的态度一厢情愿地尝试携手了。

羽飞借着开胃酒,鼓起勇气,对迪勃说,‘迪勃,我必须告诉你,我或许爱上了另一个人。‘

迪勃一怔,睁大眼睛,问道,‘我认识他吗? 或许,我可以和他谈谈? ‘

羽飞摇摇头,‘你没法和他谈,因为他并不知道。‘ 她握紧了迪勃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其实我有没有爱上其他人也并不重要,因为这只是促使我下了最后的决心放手你我的感情。‘

迪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羽飞,等着她说下去。

羽飞叹了口气,说道,‘你记得我还在法国读书时我们说起的那个寻找宇宙射线的巨大水库吗? 我们两个都很惊叹是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投资这个项目。我觉得那一定是个非常浪漫的人,对于寻找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而你却孜孜不倦地讨论这个水库的商业模型,回报率,以及如何作市场推广。我宁愿相信你的理解更接近事实。可是对于我来说,我们看问题的角度是如此不同,以至于无法互相欣赏,互相理解。‘

迪勃还是那样看着羽飞,握着羽飞的手却没有放松。在过去那些年中,他何尝没有体会到羽飞和自己的不同。他声音沙哑,目光却依然炯炯,‘羽飞,这一次我们的缘分真的是到尽头了,是吗?‘

羽飞点点头,泪水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没有告诉迪勃,虽然决定分手,自己却是如此感谢他,感谢他在自己成长的道路上那么耐心地陪伴自己。和迪勃的相恋,虽然没有功德圆满地延续为婚姻,但是她知道,在这些年的相互陪伴中,他们俩已经进入了彼此的心里,并深深地扎了根。两人间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温暖和信任,将会或多或少地在心里陪伴他们走过长长的岁月。可是,她真的没法想象自己成为迪勃的夫人,在一个她完全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世界里做一个陪衬。而这一切,她相信迪勃都懂。

而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说再见了。在这最后一个有很多泪水也有很多缠绵的周末相聚后,羽飞在寒风中凝望着那辆挂着法国75省巴黎牌照的大车绝尘而去,久久地,久久地,没有挪步。

在瑞士剩下的不多的几周时间里,羽飞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实验上。晚上或周末也会和同事们或朋友们一同出去放松一下。克里斯多夫依然让她心动,但她却暂时将自己的心之门紧紧关闭起来了。她只是在安全距离之外远远地望着他,带着欣赏,带着一点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的爱慕之情。

羽飞的实验进行得比预期的要顺利。在离开瑞士前,羽飞开始整理实验结果并准备投稿给一份影响因子相当高的学科杂志。克里斯多夫将修改稿还给羽飞的时候也问过羽飞博士毕业后的打算,说虽然自己的组里目前没有位置,但是如果羽飞需要,他将很乐意给她写推荐信。

羽飞不能肯定克里斯多夫是真的没有位置,还是觉得羽飞不适合他的研究小组。所以她只是淡淡地谢过,说如果有合适的项目请克里斯多夫告知她。在她自己的内心,羽飞也需要安静一段时间,想一想自己的未来。虽然和迪勃的分手是自己的决定,可是自从恢复单身后,羽飞依然觉得生活里缺了一块。一人在异乡的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小舟,随着生活的水流漂啊漂,有时在一些港湾稍作停留,却终究还是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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