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尘缘 - (五) 表白

(五) 表白

在新的环境里,羽飞的生活几乎被工作完完全全地占据了。她努力而充满热忱地工作,在兰戈教授的指点下,和组里的同事们一起,共同计划,共同实验,共同讨论,项目进行得有条不紊。几个月后,第一阶段结果的出炉使系里其他的同事对羽飞的微小组刮目相看。

羽飞的个人生活正如她和弗雷德里克所说的,她努力使自己的单身生活愉快。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里,她觉得传统的相夫教子的家庭生活正在离她远去。在羽飞的生活里,如果她梳两个麻花辫,穿上短衣热裤,看上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特别是对于无法估计亚洲女性年纪的当地人来说。如果她穿上职业套装,俨然也是一个端庄的年轻职业女性。这外在年龄的不确定让羽飞产生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错觉,仿佛自己就可以一直这样被时光遗忘地过下去。

工作之余,羽飞常常和弗雷德里克以及他的朋友们一起外出活动,周末爬山,橄榄球训练比赛后的畅饮聚餐,或者集体出游,甚至一同跳伞。在这些年轻人中间,羽飞尽情地享受着年轻赋予的对世界的好奇,探索,和活力。

羽飞常常见到克里斯多夫。把自己定位成年轻的新同事后,她经常向克里斯多夫讨教工作中碰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相比于自己的直接老板兰戈教授,克里斯多夫的许多想法和建议更现实,对各种问题的处理方式也和外在的科研环境相符合。无论是在系里的工作会议上,还是在克里斯多夫办公室里隔着小小圆桌子的讨论,或是在学生酒吧里的偶遇,羽飞总是静静地保持一点距离地欣赏着他,欣赏他看问题时的犀利切入角度,欣赏他谈话中的收放自如,欣赏他开玩笑时象孩子般纯净的笑脸。羽飞早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羽飞来说,她在对克里斯多夫的动心中似乎并不期望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亲密关系,更多的却是享受将这段单相思作为礼物赠予自己的这个过程。但这并不代表她在克里斯多夫面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虽然没有向克里斯多夫明确表白过,她宁愿相信克里斯多夫是看出来自己望着他时神情里的绵绵情意的。羽飞从来不回避克里斯多夫的注视,即使心里再慌乱,她也会大胆地努力地给克里斯多夫展现自己美好的笑脸。

这天早上羽飞接到克里斯多夫的电话,邀请她中午共进午餐。羽飞有些意外,问是在校内还是校外。隔着电话线,羽飞可以听到克里斯多夫轻轻笑了,说,‘在校外,已经定了座。‘羽飞没有多问,她想可能是克里斯多夫想和她谈谈一些在校内不方便说的话题。由于是午餐的邀请,羽飞几乎可以肯定克里斯多夫要谈的话题一定是关于工作的。

克里斯多夫订的餐厅附属于湖边帆船俱乐部,紧紧地靠着帆船码头。坐在惬意的遮阳伞下,羽飞饶有兴趣地看着不时有帆船从码头开进开出。

克里斯多夫和羽飞先闲聊了一会儿最近的工作,然后切入正题,‘羽飞,我想向你建议一个额外的工作任务。‘

羽飞带着微微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克里斯多夫,等着他说下去。

克里斯多夫接着说,‘羽飞,我秋天的时候要去美国作六个月的访问教授。这期间将无法给本科生上课。我想问你是否可以为我代课?‘

羽飞有些吃惊,她从没有听说克里斯多夫要离开六个月,而此时已是夏末。羽飞的头微微一侧,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她问道,‘为什么找我? 其他老师的教学经验岂不比我丰富? ‘

克里斯多夫解释道,‘我想,如果你要在学术界待下去的话,教学将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我看过你的简历,基本上没有任何上课教学的经历。所以,我觉得这也许对你是个挑战。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努力的话,应该可以把这件事情做好。‘

羽飞坦诚地说,‘我当然愿意,也会尽力。但是我不能保证你的课如果由我来教的话依然会得到学生们的高评。‘

克里斯多夫笑了,‘说不定学生们都更喜欢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呢。‘

羽飞也笑了,说,‘这事我就算接下来了。但我们需要花一点时间把上课的内容仔仔细细地过一遍。你知道,我更希望做有把握的事情。‘

羽飞一边说着,一边体会着心里荡漾开来的甜蜜喜悦的感觉。因为,代克里斯多夫上课意味着在以后的几周甚至几月内,她和克里斯多夫将会有不少单独见面的机会。她将有更多的机会了解这个人,并有机会向他呈现自己的个性和风格。

正餐送上来时,克里斯多夫的手机响起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抱歉地向羽飞说了一声对不起后,站起来离座走到水边才接起了电话。羽飞悄悄地观察着克里斯多夫打电话的神情。他说话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听着,脸上的神色沉静而严肃。羽飞心里暗暗猜测是谁打来的电话。克里斯多夫脸上看不出任何爱意也没有笑容,所以不是女朋友或爱人,而克里斯多夫和同事交谈时也从来没有显得如此严肃。她默默地端起桌子上的水瓶,给克里斯多夫和自己面前的水杯里都加满了清水。

克里斯多夫的电话不长,回座时,他又一次和羽飞道了歉,并加上一句,‘是我未来的前妻,我们在签最后的离婚文件!‘

羽飞恍然大悟,心里涌起一阵混合的滋味。她明白了以克里斯多夫的年纪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他谈起过自己的家庭。她也不知道即使克里斯多夫恢复了自由之身之后是否会接受另一段感情。就如她自己,即使是自己已经结束了一段恋情,却其实一直没有做好开始下一段感情的准备。

克里斯多夫很快换了话题,两人简单地讨论了克里斯多夫要羽飞代的课的大致安排,并约定了几个时段,一起将课程内容共同讨论一遍。羽飞要求在克里斯多夫去美国以前自己就开始接手教学任务,这样克里斯多夫可以给自己提提意见,提高自己上课的水平。

在接下来几个星期里,在繁忙的工作的同时,羽飞抓紧时间和克里斯多夫一起给自己准备代课。而忙忙碌碌的克里斯多夫,却也是看不出在准备远行。两人有时候会几个小时地讨论课程内容。以羽飞扎实的数学和物理功底,她时常指出克里斯多夫课程中的公式推理不够严谨,有时她甚至能说服克里斯多夫采用她的说法。在和克里斯多夫的交流中,羽飞也重新巩固了自己的化学知识,受益匪浅。

而即使在闲聊中,两人也从来没有谈起过各自的个人情况。羽飞不知道克里斯多夫的离婚办得怎样了,而克里斯多夫也从来没有问过羽飞是否有男朋友。他们俩默契地把交流内容局限在工作和同事上。

对于两人之间这样的距离,羽飞心里的感觉是安定的。早已不是年轻女孩的她,在和迪勃结束了分分合合的那么些年后,需要有一段时间来重新定位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为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负责的,不再将爱情作为生活主旋律的女子。她不期望,也不打算很快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即使她的心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克里斯多夫这个令她欣赏,令她仰慕的身影。

秋天的脚步近了。距离克里斯多夫离开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近了。在他离开一周前,克里斯多夫在自己家里办一个派对和大家暂别,邀请一些同事和朋友一块儿聚一聚。羽飞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这是羽飞第一次到克里斯多夫的住处,她开车出高速公路的时候错过一个出口,从山路绕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地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才找到这幢其实并不隐蔽的房子。

克里斯多夫的住处是一栋有地中海风格的砖木结构两层小楼,坐落在山上的森林边。羽飞到的时候,房门大开着,门口停着十几辆车。她手里提着一瓶酒,走到门口,看到一块做成箭头状的木牌,上面写着,‘请去后院。‘

于是羽飞径直穿过起居室走到后院。那是一大片草地,上面已经架起了排球网,参加派对的人们自发组成两队,来来回回打得正高兴。草地边上的烧烤架已经热了,各种饮料也在冰水里浸着。大大的白色遮阳伞下有几个人悠闲地喝着啤酒。

克里斯多夫看到羽飞到了,高兴地向她走过来,两手扶着羽飞的肩,行了贴面礼。这是羽飞第一次和克里斯多夫那么亲近,不禁有些心神荡漾。克里斯多夫穿着白色T恤,米色的半长卡其裤,棕黄色细软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炫目的金光。克里斯多夫热情地建议羽飞喝一瓶德国白啤酒,羽飞爽快地答应了。拿着湿漉漉的啤酒瓶,羽飞走到遮阳伞下,和坐在那里聊天的同事们一一打招呼,并很快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草地上打球的人们玩兴正浓,排球一来一回好不热闹。打球的人里面有克里斯多夫排球队里的半专业的小伙子们,也有实验室里完全业余的同事们。克里斯多夫大多数时候都在招呼客人,有时候也应小伙子们的邀请进场打几下。人到中年的他在球场上依然身手矫捷,看得出是长期坚持锻炼的结果。作为教练,他即使在这样业余的练球中也会不时地指导他的队员们,并常常给他们作示范。羽飞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克里斯多夫,在心里拼凑着这个男人的生活。羽飞觉得这是一个思想内心相当成熟的男人,有他热爱的科学研究并做到了自己领域的专家地位。即使羽飞对他的个人生活知道的并不多,但从他保持的健壮身形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在排球打得差不多的时候,几个男人在烧烤架上开始烤肉。客人们则围坐在长桌边上,喝酒,吃烤肉,聊天,大家都很尽兴。克里斯多夫尽力照顾大家的需要,烧烤,饮料,餐具。羽飞看到没有女主人帮忙的他有些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到他身边帮他一把。克里斯多夫拍拍羽飞的肩,感激地向她说谢谢。羽飞和气地笑笑,在心里说,‘克里斯多夫,只要能在你的身边,我就满足了。‘

夜色慢慢降下来,长长餐桌上也亮起了点点的蜡烛。羽飞已经喝了不少啤酒,虽然度数不高,但给她壮胆却是足够了。她主动和坐在身边的克里斯多夫聊起自己,聊起自己的童年,还有在中国上学时的往事。克里斯多夫听着,目光真诚而专注。他也说起自己的过去,如何在读书时溜号打牌,年轻时如何追求女孩子。说到有趣时,两人都哈哈大笑。

羽飞鼓起勇气,靠近克里斯多夫的耳朵,问道,‘克里斯多夫,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克里斯多夫的笑容依然真诚和气,说,‘我的前妻两年前和孩子们搬出去了。现在孩子们每两个周末到这里来一次。他们的房间都还在楼上。‘

羽飞明白,克里斯多夫‘未来的前妻‘终于变成了‘现在的前妻‘。而且,他没有提到自己是不是有女友。羽飞暗暗有些高兴,她想自己也许还是有机会的。她甚至觉得,克里斯多夫也是喜欢自己的。

夜深了,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告别。羽飞这才发现自己喝了不少啤酒,站起来时有点摇摇晃晃。她决定过一会儿等酒劲过了再开车回家。而能够坐在克里斯多夫身边,享受他的注视和笑容,听他的话语,是多么美妙而令人享受的时刻。羽飞像一个孩子一样,用话语,用目光,缠着克里斯多夫的分分秒秒。他们有时候象老朋友一样默契地哈哈大笑,有时候又似初初相遇的恋人一般温柔相望。羽飞心里越来越确定,克里斯多夫对自己也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情意的。

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跳跃的烛光在慢慢变空的长桌上开始有了孤独的味道。羽飞也该告别了。她知道这一走,和克里斯多夫将是几个月的天涯海角,而今晚几个小时的温柔交谈,也多半会变成记忆里会常常被回望的温暖片段。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伤感。她站起身,微微侧着头,用一个美丽的笑容和克里斯多夫道别,并祝他旅途愉快。

克里斯多夫象送走每一位客人一样,伴随羽飞到大门口,并在她的脸颊亲吻道别。羽飞顺势把头靠在克里斯多夫胸前,说,‘再见了,克里斯。‘

克里斯多夫依然温和地说,‘羽飞,你似乎多喝了一杯。你要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走?‘

不知道是因为伤感,还是因为还没有过去的酒劲,羽飞确实觉得依然晕晕乎乎的,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于是,克里斯多夫扶着羽飞来到起居室,让羽飞斜靠在沙发上,打开边上的落地灯,并给她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羽飞轻轻闭上眼睛,听到一个令她心中安宁的男声说,‘羽飞,你在这里躺一会儿,等客人们都走后我再送你回去。‘

羽飞昏昏睡去。睡梦中似乎听到克里斯多夫和其他客人的道别,而她自己,在半梦半醒间则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等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周围已寂静无声,自己则一个人躺在一个陌生起居室的沙发上。起居室通向二楼的楼梯上亮着一盏小灯。

脚步声响起,克里斯多夫披着一件睡袍,光着脚,从楼上下来。他手里拿着一杯清水,放到羽飞面前,柔声问道,‘羽飞,你醒啦。感觉怎样?‘

羽飞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想站起来,却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克里斯多夫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扶她重新靠下,说,‘羽飞,我去换衣服,这就送你回去。‘

就在这时,羽飞拉过克里斯多夫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迎着克里斯多夫的目光,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克里斯多夫,你知道我为什么博士毕业后回到这里继续工作吗? 因为,我想,我爱上 了你。‘ 说完,她紧紧地注视着克里斯多夫的脸庞,那张宁静平和的脸庞上看不出一点涟漪。

克里斯多夫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坐到羽飞的身边,也握紧了她的手,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羽飞,你是一个值得拥有的女子。可是,你值得拥有比我更好的人。你知道,我比你年长十多岁,离婚,有两个并不是非常容易的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我无法给你一个单纯的生活。‘

羽飞怔怔地看着克里斯多夫浅灰色的眼睛,问道,‘克里斯多夫,这是拒绝吗?‘

克里斯多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委屈的感觉一瞬间涌上羽飞的心头,她不由自主地哭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捅破那层纸。借着酒劲,她趴在克里斯多夫的肩头,任由自己的情绪化作泪水,滴滴答答地滴在克里斯多夫的睡袍上。

克里斯多夫轻轻拍拍羽飞的背,转身去楼上拿来一条浴巾,给羽飞擦眼泪。哭着哭着,羽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一口把晚餐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在了浴巾上。

克里斯多夫让羽飞不要动,自己立刻起身,拿走被羽飞弄脏的浴巾,又拿来几条干净的浴巾和一件他自己的T恤给羽飞,请羽飞把弄脏的连衣裙换下来。

羽飞点点头,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软软地,手脚都不太听话。克里斯多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羽飞,然后伸手帮助羽飞把连衣裙背后的拉链拉开,并小心翼翼地给她脱下。羽飞任由克里斯多夫给她换上T恤,衣服长长的,象短裙一样地垂到膝盖。

克里斯多夫看着羽飞的样子,建议道,‘羽飞,你坐车的话可能还要吐。要不,你今天就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再走。‘

羽飞带着泪痕,虚弱地点点头。

克里斯多夫把羽飞的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又让羽飞睡到他自己的床上,而他自己,则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过了一夜。

涧泉深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谢谢你的鼓励!你的 '养女育女中的憾事' 给我许多启示。谢谢你的真诚和坦率! 祝夏安!
涧泉深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purplebamboo' 的评论 :
谢谢你一如既往的跟读和支持,我心存感激。祝夏安!
暖冬cool夏 发表评论于
一口气读到这儿,写得真好,细腻感人,期待下一集。等有时间一定拜读前一篇“盛宴”。谢谢如此佳作,让我跟着女主人重又年轻一回。
purplebamboo 发表评论于
娓娓道来,细腻温情流畅,更多的心理描写和细节,节奏一张一弛。。。一如既往的喜欢欣赏
你的文思和文笔,读起来自然舒服,又令人回味!请细细的写,继续对各种内心,情绪和情感
的探究,让读者可以一直有文享受。
这个系列更文好快,赞一个,作者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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