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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枪是在马里兰州蒙哥马利县,周末,下午5:20。当地一家连锁店正在购物高峰,店里很多人都听到一声闷响,橱窗旁的一个老人应声坐在地上。附近的人正要过去扶她,另一个人看见窗户上的弹孔,那个洞触目惊心。这个人很有经验,是一家射击俱乐部的成员,他马上意识到发生了枪击,于是立刻大喊卧倒。当大家趴下时,那个跌倒的老人却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原来她并没有被击中。但是正当警察在现场调查时,下午6点整,1.6公里外的惠顿县,一个叫詹姆斯·马丁的55岁程序分析员,为教堂买完东西后,在超市外的停车场被人一枪爆头,当场死亡。
第三枪发生在一周后。地点,马里兰,罗克韦尔。39岁的詹姆斯·布坎南,在一家购物中心外的草坪上被子弹击中头部,死亡。
三发子弹均由同一支步枪射出,因此,被确定为连环枪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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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尔的摩的那些夜晚,小峰依然经常留在实验室一直到很晚。一个人继续做实验,或者阅读文献,或者上网,泡论坛,发帖子,到处跟帖,发表评论,净说些大话,玩笑的话,开心的话。做实验认真,但无精打采;上网不认真,但兴高采烈。有时候,Tram也会在实验室工作到很晚。那样,他俩经常会停下来聊聊天。总之,不想回家。来到马里兰,沈菲又想买房子了。她说现在经济危机,正是买房的好时候。但小峰想,经济不好,工作就有可能不保啊。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小峰不愿再争吵,他最怕的就是家庭生活中的争吵。但是,生活中有越来越多的争吵。无穷无尽的琐碎的小事。小峰都记不起来了。它们似乎不是在一点点损毁着这个家,而是在塑造着他们的生活。他和沈菲一起去看过几次房,然后就不去了。沈菲还是一门心思要买大house。两个人看不拢,还是要争吵。小峰的心情不好。后来他大发了一次脾气,不同意买大house,然后就不再去看了。带着他们看房的agent大多是中国人,开的不是宝马,就是奔驰。而带他们四处看房,就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了。沈菲是一个平淡的人,很少大喜,也很少大怒。在过去两人意见不一致时,她往往就依着小峰。她不会去计较那些小事,心很宽,她从来不是那种小女人。这是小峰喜欢的,但也渐渐让他痛苦。她的那种平淡的气质,仿佛什么都没有关系啊,是小峰所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是平淡的生活,让小峰难以忍受。生活正在变得越来越平淡,而小峰不是一个平淡的人啊。可是,现在他和沈菲又越来越多的争吵,这更让小峰心烦。但是。沈菲绝对不是没有主见的人,而且有时很固执。她不去争论到底,但也不会改变,她只是把心里的想法hold住不说出来。这也让小峰痛苦。小峰不喜欢争论,但经常争论。小峰的心里藏不住事,总是不吐不快,但说多了又后悔。他不喜欢沈菲有想法但不说出来,那样,他就只好猜测。而猜测总是危险的。因为人在猜测时,有时倾向于把事情往坏处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有时倾向于把事往好处想,这又是一种自我麻醉。小峰现在已经意识到,沈菲只是在小事上顺着他,在大事上他是不可能改变她的。果真,有一天沈菲自己把房买下了。小峰知道后大吃一惊,但竟然没有发火,而是默默地接受了。
沈菲到了NIA明显地忙碌起来。她在这里终于开始做起了胚胎干细胞的研究。这让她很开心。
找工作给小峰的打击很大。自从战争以后,美国的经济形势越来越差。科研资金削减得很厉害,尤其是费钱的基础生物研究。
沈菲的老板是一个美籍日本人,叫小西。很和蔼的小老头。戴个棕色玳瑁框架的眼镜,有时上面再架上两片老花镜。其实他也并不太老,而且人挺有意思,像个孩子。在胚胎干细胞的领域里,有三个日本人做得颇有名气。他们是:小西,小岛,和田中。三个人都是朋友,另外两个人的实验室在日本。小西的工作主要是构建胚胎干细胞的cDNA文库,寻找和研究生命发育早期的新基因和基因表达的调控规律。小西说研究胚胎干细胞的最终目的是reprogramming,让成体细胞返回到全能干细胞的状态,回到生命的最早期,克隆器官和生命。他分配给了沈菲两个课题。沈菲每天都忙着做实验,看文献。不停地学习新的知识思考新的问题。虽然忙,但很快乐。只不过NIA是研究衰老的研究所,可是所里几乎没有人研究衰老啊!
小峰无法找着独立的职位,只能继续做博士后。从上学以来这是小峰受到的最大的打击。难道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吗?就要这样做一辈子博士后,为别人打工,成为实现别人理想的一台智能工具了吗?
当走进新家,沈菲兴奋地伸开了双臂: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了!小峰那时就站在她的身边,仍然沉默,感觉沈菲的动作像是要拥抱,拥抱这栋房子,把它像个孩子一样抱在自己的怀里。但这不可能,房子太大,而且空洞。小峰想:好啦,从今以后,每天晚上不必再为睡在这个星球上向某个人交钱了。这颗蓝色的荒诞的小星球!
但每个月都要交房贷。这让小峰感觉到无时不在的压力,甚至是恐惧。Tram已经告诉他,他们的老板已经没有钱了。如果明年再不能申请到基金,那就麻烦了。可老板已经两年没有申请到任何项目了。小峰总是禁不住地想,如果某一天,他和沈菲同时失业,那结果简直就是灾难,明天,……。但结果是有一天沈菲告诉小峰,她的父母已经帮他们把房款还清了。沈菲说完笑笑,又安慰小峰说:这一下你不必担心房贷了。再次天真的微笑。小峰觉得这句话是对他的一种伤害。而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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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新闻网站推测,枪击案是“基地”组织的恐怖行为。一家名为《网络日报》的电子刊物还爆出,在阿富汗发现的一盘“基地”训练录像带表明,恐怖分子不仅谋划大规模杀伤性活动,还准备通过枪击和突袭来伤害美国人。但警方表示从目前迹象判断这仍是一桩变态杀人狂进行的枪击案件。类似案件在美国,曾经发生过多起。而社会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关于禁枪的争论。每回都是这样。在美国,每天都有人被枪射杀,但反对禁枪的人说:在禁枪的国家里,同样每天都有人被杀害啊!
小峰则对新闻里的一则报道产生兴趣,原来美国有不少狙击手学校。花五千美金你可以买到一支专业的罗巴RC-50型狙击步枪,穿上“吉利”服,在森林里,或者群山之间,学习如何隐蔽,如何根据风的方向和速度,修正弹道,进行瞄准,然后一枪毙命。小峰想这可真是太酷了。如果有钱他也想去那里玩一玩,这是一种生活。近来小峰已经常常有改行的想法,不想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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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峰正在读道金斯的《基因之河》。书中写:“现在所有活着的生物,包括每一位亲爱的读者,都能回顾自己的祖先并骄傲地宣称:在我们的祖先中没有一个是幼年夭折的,他们都活到成年,每一位都找到了至少一个异性伙伴并交配成功。我们的祖先,没有一个在有了至少一个孩子之前就死于敌手,或者病毒感染,或者坠崖。而我们祖先成千上万的同龄人中,有很多就是由于这些原因不幸殒命。但我们的祖先侥幸逃脱了厄运。不是一代人,而是一代又一代的祖先,一次又一次地,连续地逃脱厄运,完成交配,成功地将遗传物质传递下来了。”
这时,小峰感觉到左肩胛骨上角的斜方肌上有一只细细的食指在轻轻点击他。然后,他听到了Tram低低的声音,甜丝丝的,不紧也不慢,“你怎么样啊?Mountain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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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的平静之后,响起了第四枪。上午8:10,在距巴尔的摩很近的肯特郡路边加油站,54岁的普利库·马维洛卡在给汽车加油时被子弹打中头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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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峰第一次在实验室见到Tram时,不禁心跳。那时Tram也正在看他,小峰感觉局促。但心里已经说出,她真美啊!小峰发现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中国人。于是在单独见到Tram时,自然而然就用中文和她说话,但看见Tram的脸上浮起一脸美丽的茫然,继而顽皮一笑,告诉小峰,她不是中国人,她是越南人。小峰告诉她,他名字的中文意思是,山峰,mountain。Tram告诉他,她是澳大利亚籍。小峰感觉有些许奇怪,他叫Tram小姑娘,Tram却说自己老了,小峰就告诉她其实自己才是已经很老了。Tram说,你不老;小峰说,不,很老,很老啦。于是以后一见面,Tram就顽皮地叫小峰:uncle old mountain,old mountain, uncle mountain。Tram叫得很开心。小峰听了笑一笑,但心里面却不是很舒服。他想:自己一点也不老。这个女孩儿真是讨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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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第二天,马里兰州蒙哥马利县。34岁的萨拉·拉莫坐在一家邮局外的长凳上看书时,一颗子弹飞过来击中她的头部,血飞溅到身后的墙上,萨拉从长椅上滑下来,书从她手中脱落到地上。
这一次凶手为警方留下一张纸条:你们的孩子随时都会有危险。
于是,整个马里兰州恐慌了。很多学校停课。蒙哥马利县出现大批全副武装的警察进行搜查。但接下来,却一直没有枪击案。马里兰陷入了令人不安的平静。
谢尔顿一直在研究着这个枪手。除第一枪,所有的案件都是一枪毙命。但奇怪的是第一枪却连人都没有打着。好像凶手非常从容,第一枪只是一个宣示,预告了连环枪击案的开始。从第一天,谢尔顿就预感到这将是一个最最不同寻常的连环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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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击案的那段时间,马里兰州所有的人都生活在一种无言的恐慌中。每个人走在路上心里都有一丝不安,有时暂时忘记了,然后,又突然想起。那些日子,沈菲回家很早。但不知道为什么,小峰反而更不想早回家。他每天仍然留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然后,深夜再一个人开车慢慢走在巴尔的摩危机重布的公路上,此时巴尔的摩的环城公路呈现出一派宁静的气息,小峰这时就摇落下两边的车窗,让夜晚的风吹进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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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m在马大读生物信息学博士。小峰做的是高通量测序,必须依靠生物信息学分析。两个人在实验室里的座位背对背。遇到问题,小峰就写个Email发过去,转眼间Tram已经回信了。小峰看完后,再回过去一封。有时候写着写着,小峰就突然一转转椅,两脚一蹬滑到Tram的身边,和她讨论起来;有时候写着写着,小峰的左侧肩胛角上方的斜方肌就感到一只细细的手指在点击;有时候一转身,却看见Tram也正在转过身来。这时候四目相视,两个人就都笑了。感觉很开心。
两个人的密切合作,取得了进展。老板告诉他俩,现在他们的工作很重要,如果发了Science,那么就能申请到新的资金了。这样,小峰又看见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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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子和卵子各自携带半套遗传信息,它们的基因组都是处于失活状态。当精子进入卵子后,受精卵就拥有了全套遗传信息,基因组活化,生命程序开启,DNA被复制,细胞开始分裂。卵子中储存了大量的mRNA,原来一直被封闭着,受精后封闭解除开始合成蛋白质,启动生命的发育。这样,受精卵经过两细胞,四细胞,八细胞,连续分裂,当分裂到32细胞的时,就形成一个小小的实心细胞团,称为桑葚胚。因为,在显微镜下观看,它看起来就像一粒晶莹透亮的桑葚,像水晶,但非常娇嫩。到目前为止,每一个细胞都具有等同的能力,可以分化成几乎所有的细胞类型。每一个细胞分离出来后在适当的环境中,都可以单独地发育成一个完整的个体。这样的细胞被称为全能干细胞。这是全能性最后的阶段经过桑葚胚,细胞一旦再次分裂就失去了全能性,开始了不可逆转的生命过程的定性分化。此时细胞所处于细胞团中的位置对日后命运十分重要,在随后的分裂中不同部位的细胞将朝向不同方向分化迁移,形成不同的器官、组织,有些则程序化地死亡。在发育过程中,细胞分化的能力逐渐丧失,细胞的功能逐渐明确。从全能干细胞,多能干细胞,干细胞,直到最后形成具有专一生物功能,不再具有分化能力的终末分化的成体细胞。1981年马丁·埃文斯(Martin Evans)首次用手术切除受精后2.5 d小鼠卵巢并结合激素注射,使胚胎延迟着床,再回收胚胎,将其体外培养在一层贴壁生长的滋养层细胞上,结果成功得到了小鼠胚胎干细胞的细胞系。这种细胞可以在体外长期培养,不断地分裂增殖自我更新。每一个细胞都具有神奇的全能性,可以在体外被诱导分化成不同类型的成体细胞,在体内可以发育成小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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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Tram告诉小峰说,她恨中国。小峰吃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说:In English hate is a big word!在英语里“仇恨”可是一个“大词儿”啊。可心里纳闷,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啊?你是一个越南人,我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们现在在美国,坐在同一个实验室里,天底下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你何必对我说这种话呢?Tram说,从古到今中国总是欺负越南。小峰不同意。他想:越南人向来很刁蛮,禀性顽劣,总是骚扰中国。正是因为中国自古就没有扩张领土的贪心,才没有把这个小国给吞并。而现在这些周边小国总是以小欺大蛇吞象,简直是世界奇观!他反驳Tram:当年就是因为越南在中国边境不断骚扰,我们才被迫反击。Tram说:恰恰相反。当年中国才是真正的侵略者。小峰想起来了,说:当时越南军队正在侵略柬埔寨。你说到底谁是侵略者?然而,接下来Tram说出的话让小峰目瞪口呆。她说,越南军队出兵是应柬埔寨人民的请求。当时柬共红色高棉在柬埔寨实行大屠杀,老百姓不堪忍受才请求越南出兵。越军到时那里的老百姓都是停在路边夹道欢迎。小峰气得嘴都歪了,没有听说过什么柬埔寨大屠杀。他觉得这简直是胡说八道!Tram看小峰不相信,就找出维基百科让他自己看。小峰快速浏览了一遍。有很多照片。于是在这一天,他第一次知道到了柬埔寨红色高棉大屠杀。有一个段落他看了两遍:在柬埔寨的第二大城市巴郸帮,一座建在400米高的山上的寺院,被改成了屠宰场,反对者,不坚定的革命者,地主,富农,城市里的有产者,知识分子,教师,文人,工程师,记者都被关在这里,活人和死人关在一起,受尽各种酷刑和虐待之后再被杀掉。仅在这一座寺庙里就有两万人被杀死。根据历史资料收集中心在全国170个县中的81个县进行实地勘察的结果,仅在9138个坑葬点中就挖掘出了150万具骷髅。Tram在小峰身边说:当年只有中国支持红色高棉。你们的领导人多次接见波尔布特。你们给了红色高棉大量的援助。小峰心中气恼。即便看到了网上的资料,他仍然不相信,小峰反驳说:当年我们也给了你们一个大量的援助,帮你们抗击美国人的侵略。美国人确实侵略你们了吧?那你为什么还要来美国?就是在和中国人的战役中,你们的军人用的很多武器,还是我们当年援助给你们的,你们士兵吃的大米都是中国的。没想到Tram却还在一旁说:这简直是笑话,越南需要中国的大米?Tram笑了:我们什么都能生产,不需要你们的援助。小峰愤愤地想:越南人可真讨厌!一个小小的越南能生产出什么?恐怕连支冲锋枪都造不出来。这个小丫头可真刁蛮。他这回真的有些火了。但没有想到,Tram这时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突然大胆地伸出手,拨乱了小峰的头发。然后甜甜一笑,说:mountain叔叔,你怎么了?年纪太老了讲不清道理了是吧?不会要哭鼻子了吧?小峰的气又一下子无影无踪。低头理了理头发,心中再次想:这个小丫头,真刁蛮啊!
但他喜欢Tram说话的声音,低低浅浅,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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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之以后枪击案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