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雨桃源》第二十三章 (简体)上

 

第二十三章

“拔白旗”慧觉遭批判 “搞四清”心灵受震撼

 

系领导班子的会议出现了紧张的气氛。被请来谈学生情况的系团委书记尤虎情绪十分激动,在向领导班子叙说学生中的严重问题。

“我是做团的工作和学生工作的,我是本着对党负责的精神来谈这些问题。英语专业招来的第一个班我就兼他们的辅导员,到现在已经三个年级六个班了,我还在负责管理。两年多来学生出现了许多问题,而且越来越严重。第一个问题:有的同学资产阶级思想越来越严重,而且还腐蚀着别人。比如龚丽娜,自己爱穿着打扮还不算,她还影响了团支部书记汤晓燕。汤晓燕原来是个很朴实的姑娘,可是现在,打扮得像资产阶级小姐。她还托龚丽娜从上海给她买化妆盒、化妆品。第二个问题:学生的品质问题。去年我系发生过学生会生活部长到食堂菜窖偷萝卜吃的事件,这个学生是俄语专业的,已经受到了处分。当时英语专业的白慧觉就找到我说那事是他让干的,要求处分他,我还不相信,因为菜窖钥匙在生活部长手里,我们就处分了生活部长。后来才调查清楚,的确是白慧觉唆使他去偷萝卜的。他说那天晚上他肚子特别饿,说食堂饭菜没油水,吃不饱。晚上他在教学楼走廊碰上生活部长魏大罗,说起肚子饿,魏大罗说他也有点饿,于是白慧觉就怂恿他一起去弄点吃的。实际上白慧觉是主谋,却漏了网。那时就想把他的班长拿下来,但班里的学生还挺拥护他,就没有动他。偷盗还不是品质问题吗?第三个问题:只‘专’不‘红’。这个问题在英语专业学生中比较普遍。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学生练英语说英语有些疯狂啦,不分场合,不分地方,口里总是叨咕着英语,好像着了魔似的。有几个学生几乎成了偶像,比如龚丽娜,那么多学生羡慕她!为什么羡慕一个资产阶级小姐?不就是英语好一点吗?男生还崇拜白慧觉,说他知识渊博,够‘哥们儿’,讲‘义气’。他是班长,可他从来不汇报班里学生中的问题,他也从来不要求进步,没写过入党申请书。第四个问题是严重的思想问题,甚至是立场问题。根据一个学生透漏,有一次在宿舍里,白慧觉说他老家河南有一个村五九年饿死了一半人。这不是造谣吗?还不仅仅是造谣,这是对党和政府的诬蔑!是严重的立场问题!我把这件事情向校团委做了汇报,团委很重视,准备进行处理。我建议对白慧觉进行批判教育,看其态度,给予处分。当然,我也有责任,没有抓好学生的思想政治教育,我应该做检讨,请领导们批评。”

丁书记看了看大家,说道:“尤虎同志早就提出要向领导班子汇报一下学生的情况,因为最近一个时期事情比较多,才拖到今天。下面我们就议论一下吧,对尤虎同志的汇报谈一谈意见。”

“听了尤虎同志的汇报,我觉得学生中的问题确实很严重。像白慧觉这样的学生确实得好好教育教育。俄语专业中也有只专不红的现象,值得注意。”发言的是主管俄语专业的系副主任蒋立方教授。

总支副书记林妮接着说:“是啊,问题是很严重。尤其是近半年来,英语专业的教学很有起色,但随之政治思想方面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我和尤虎同志研究过几次,觉得该到解决问题的时候啦。党委召开过几次会议专门研究当前学生政治思想问题,特别提出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形势。和平时期、建设时期仍然有阶级斗争,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斗争始终存在,意识形态里的斗争也始终没有停止过。所以学生中的问题要引起我们警惕。”

苏文轩觉得林妮的话有点危言耸听,但又觉得不好当面反驳,尤其是作为系主任,他不想让她难堪。他想,这也许是搞政治工作的人的通病,总是有“敌情观念”。他想了想说道:“尤虎老师把英语专业学生的问题提了出来,林妮老师又结合当前形势做了分析,听起来好像英语专业学生中的问题非常严重。可是仔细分析一下,都是学生平时表现出的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比如龚丽娜,因为是上海人,家住在大城市,家庭稍微富裕点,就难免娇气些,爱打扮一点,女孩子嘛,也算不了大问题,当然还是应该教育她艰苦朴素一些。据我对她的了解,这个学生还是挺有爱心的,很愿意帮助同学。尤其是在学习上,困难的同学都愿找她,因为她有求必应,而且总是耐心地去帮助别人,从来不怕耽误自己的时间。白慧觉,那也是个好学生。这个学生我认为还是挺朴实的,老家是河南农村,他爸爸好像是个大学教授。他本人学习很努力,爱读书,也喜欢社会工作,班长工作很负责任,学生中的威信很高。关于他偷吃菜窖萝卜的事我也听学生说过,没有学生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许多男同学反映食堂的菜没有油水,碗里就几个菜叶子,吃不饱。他个子大,又喜欢玩球,就更感到吃不饱了。所以偷吃萝卜也可以理解,恐怕还谈不上品质问题。至于他说河南农村饿死人的事,我过去也听到别人说过。这种事情我们当然说不清楚,确实不要乱说,要批评他,让他注意影响。我觉得所有这些问题,还都属于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可以通过批评教育解决,一般不要处分,教育为主嘛。这是我自己的一点看法,还请大家批评。”

苏文轩这番不冷不热的话,让林妮和尤虎像吃了一碗温吞吞的馄饨,觉得非常的不爽,心里不满,又不好发作。林妮看了看丁书记,丁书记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望着大家。

“我觉得苏主任的看法有些偏差,”林妮开始反驳道。她面对的毕竟是系主任,所以口气上还是比较缓和。“白慧觉和龚丽娜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也就是说,在我们系里学习了两年多。这说明他们的问题是逐渐发展起来的,而且越来越严重,并不是一时糊涂或一时冲动。他们的错误都是有思想根源的,不是凭空出来的。据我了解,龚丽娜的祖父在解放前是上海一个不小的资本家,对我们党的工商改造政策怀有不满情绪,还有两个姨太,生活奢侈。白慧觉虽然出身还可以,是中农,可是对现实不满。一九五九年高考作文流露出对党不满的情绪,说解放后农民生活没啥提高,甚至有人饿死,因为这篇作文没有考上大学,谁知道六零年竟考上我们学校。这两个学生的问题都有阶级根源,白慧觉和同学说河南饿死人,这也是有阶级根源的,他爸爸是右派。资产阶级正是想从这些人中找接班人。说严重点,这是两个阶级间的斗争,我们应该以严肃的态度对待。”

“尤虎同志,你是具体管这个工作的,你还有什么意见?”丁书记问道。

“丁书记,我完全同意林妮老师的意见。毛主席号召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我认为,白慧觉、龚丽娜所反映出的问题也属于阶级斗争的范畴。我们要批判‘只专不红’和小资产阶级思想。我们应该对他们进行批判教育,这对其他学生也会起到教育作用。”

苏文轩对他们的发言大不以为然,觉得有必要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他不能让积极上进、刻苦学习的学生受到批判,他觉得那样太不公平,也会扼杀英语专业刚刚高涨起来的学习热情。“我不太同意两位的意见。怎么能把学生的缺点毛病扯到阶级斗争上去呢?有些牵强吧?英语专业这一年多好不容易把教学质量提了上来,学生的学习热情刚刚高涨起来,我们却批‘只专不红’,这不合适!我认为找他们谈谈思想,谈谈心,给他们讲些道理,以这种方式教育岂不更好吗?”

林妮没有立即反驳,却显出一种不屑一顾的样子。

丁书记做了最后的指示:“这个问题我们就讨论到这。具体怎么搞,我看还是由林妮同志和学校团委商量决定吧,学生工作由他们负责。”丁书记的一番话让苏文轩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搞批判会。苏文轩心里装着一团疑惑……

 

一周过去,系团委书记得到了学院党委和学院团委的支持,开始部署以英语专业为重点、在全系学生中展开对“只专不红”的大批判。首先对入党积极分子和团支部书记进行了发动和培训,然后召开全系学生大会。系党总支副书记林妮亲自做动员报告,并号召所有积极分子和团员要做大批判的“排头兵”,这也是对入党积极分子的一场考验。

林妮在英语三年级班里亲自坐镇,准备发动一场对白慧觉和龚丽娜的大批判。五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讲话。林妮看了一下团支部书记汤晓燕,汤晓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同学们,批判‘只专不红’是一场严肃的斗争。向谁斗争?向资产阶级斗争!我们要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而资产阶级也要培养他们的接班人,说到底,是两个阶级的斗争。在这样的斗争面前,每个人都必须有个态度……”

“‘只专不红’是我们当前的大敌。我,我,我也有‘只专不红’的思想。所以我要向自己斗争。”发言的是梳着两个小辫子的黎圆圆。

“我也有‘只专不红’的思想,一心想学好英语,就忽视了思想进步……”

“好啦,好啦。我们开这个会,也不是让人人都检查,”林妮有些不耐烦地说,“而是让大家深刻认识‘只专不红’的危害,让那些真正‘只专不红’的人清醒清醒。”林妮边说边用眼睛扫了扫白慧觉,然后又看了一眼汤晓燕。汤晓燕曾向林妮保证过,一定不留情面地在会上批判白慧觉,可是真的在白慧觉面前,又觉得难以开口,林妮看她的眼神让她如芒在背。她鼓起勇气,看了看白慧觉,而白慧觉此时也正瞪着大眼望着她。在白慧觉的犀利眼光下,她有点胆怯,可林妮的咄咄逼人,使她不得不下决心发言。

“我觉得在我们班走‘白专道路’最严重的是白慧觉同学。他身为班长,本该带领大家靠近组织,积极要求进步。可是他只顾学习,和同学谈论也只谈学习,很少谈政治,谈思想进步。有一回我和他谈要求入党的事,他根本不感兴趣,我认为这就是‘白专道路’,应该批判这种思想。”汤晓燕说完,额头冒出了汗珠。会场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汤晓燕同学的发言非常好,其他同学表表态,”林妮给汤晓燕以充分的鼓励。接着有两个同学表示同意汤的看法。

“我不同意!”突然传来白慧觉的大声呼喊,“我不认为我是走‘白专道路’!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啥?就是学习。难道还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吗?我承认我对入党不感兴趣,难道这也是错误?不要求入党就不是好学生吗?好好学习是学生的本分,我作为班长就应该关心大家的学习,其他并不重要!我尽了做班长的责任!”

学生面面相觑,吃惊地睁大着眼睛望着满脸通红的白慧觉。林妮更是没有想到白慧觉竟敢当面顶撞她。她一脸怒色,用力地抿了抿嘴角,说道:“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典型的‘白专道路’!明明是只顾学习,不问政治,不要求进步,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正确的,拒绝批评,拒绝思想改造!问题严重啊,同学们!他已不配做你们班的班长,他是走‘白专道路’的代表,他是一杆‘白旗’,必须拔掉!我现在就宣布,撤掉他的班长职务,等候处理。他还不止‘白专’的问题,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偷菜窖萝卜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这属于品质问题。他曾在同学中散步谣言,说五九年河南一个村子饿死了一半人。这是什么问题?你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说严重些,这是对党和新社会的污蔑!同学们,难道这些问题还不够严重吗?希望同学们继续批判。”

林妮的一番话起到了鼓动作用,有五六个同学相继发言,批判白慧觉的“白专道路”。白慧觉对同学的批判没有反驳,他心里清楚那是被迫无奈的发言,他理解和宽容他的同学。

“我觉得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吧?”龚丽娜似乎对其他几个同学的批判有些不满,“白慧觉是学习非常努力,这没错吧? 而且他还帮其他同学解决学习上的困难,他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去帮助别人。如果说他不靠近组织,没有积极入党的要求,那倒是个缺点,但也不能说是‘白专’。怎么能拔他的‘白旗’呢?”

林妮立即反驳了龚丽娜:“你这是小资产阶级情绪!你这是同病相怜,是不是?你也在走‘白专道路’,而且还自鸣得意地觉得自己是同学的‘偶像’。你那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已经引起了同学的不满,你也必须认真地批判自己!”

龚丽娜一向反感林妮那套装腔作势的样子,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副不屑的样子,这使林妮感到受到了侮辱。这时尤虎来到会场,和林妮耳语了几句,然后说:“我刚参加完‘英二’一班的批判会。他们班学生都积极发言,痛批‘白专道路’的危害,有人还用实际例子批判‘白专’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并表示与‘白专’彻底决裂。我们‘英三’班问题比较多,希望大家能严肃对待。”

林妮做了总结发言。她说今天会上有些不同声音,正说明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下周三要召开全系学生大会,批判“白专道路”。

周三下午的大会,还邀请了丁书记参加。四楼的大教室挤满了人,正面墙上还挂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彻底拔掉“白旗”,走“又红又专”道路!

由于事先做了充分部署和准备,指定了发言人,所以发言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慷慨激昂地批判“白专道路”,或做自我批判,白慧觉是最后一个发言。他写了长长的发言搞,文字生动,充满感情,所以发言得到了同学的同情和认可。他最后也慷慨激昂地表示:“同学们,把我当成一个反面教材吧,我就是走‘白专道路’的‘白旗’,那就请大家来拔吧!把我的‘白专’思想彻底拔掉。感谢领导和同学们对我的批判和帮助!”他的发言赢得了学生们的掌声。最后丁书记在发言中对大会给予肯定。“……这个会开得很好,让同学们认清了只有走‘又红又专’的道路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尤其是白慧觉同学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痛下决心改正,这是值得欢迎的……”

散会后,龚丽娜走到白慧觉跟前问道:“你今天怎么变了个样?我都认不出你来啦。”白慧觉叹了口气说道:“唉,有啥办法?那个林妮找我谈话,威胁我,不在大会上做检讨,要给我严厉处分。后来我找了苏教授,苏教授耐心劝导我,让我不要顶撞,要尽量保护好自己,思想进步和搞好学习不要偏废。并嘱咐我要认真写发言稿,发言时要诚恳认真。我听了苏教授的话,才有今天的效果。你想,我不发言,那个林妮能放过我吗?”

“嗯,有道理。有时候也真得说些违心的话呀,”龚丽娜似乎悟出了什么,“看来什么事都不能太较真啊!唉,没有两层面皮还真混不下去呢。哎,你听说没有,下学期我们要参加一段‘社教’?”

“‘社教’?什么‘社教’?”白慧觉不知龚丽娜在说什么。

龚丽娜扑哧笑出声来,说道:“看来批判你真是一点也没有错!你也太不关心政治了,连‘社教’都不知道。”

“‘社教’是干什么的?”

“我也说不太清,听说是整农村干部的,”龚丽娜含糊其辞地回答。

白慧觉说:“看来我们要下农村啦,下学期就四年级了,又不知毕业前要耽误多少课!”

“唉,听天由命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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