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获得自由的第一天
- 荔枝/译 -
亚历山大·麦考·史密斯(Alexander McCall Smith, 1948-), 英国当代小说家。他的最新作品《偶然》(Chance Developments,2016)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共有五篇,每篇根据一张无名老照片来虚构写成。
《修女获得自由的第一天》是其中一篇,女主人公弗萝拉在做了十年的修女后,决心脱胎换骨,告别过去,寻求自由独立的生活,但在小说的末尾再次面临一道有关宗教和异性的选择题。故事的地点背景是苏格兰。作者是根据下面这张照片来想象、虚构的,大家会在第二部分读到这个场景的具体描述。
译文分四次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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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弗萝拉离开修道院的时候,她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为她慷慨解囊,但她们送给弗洛拉的衣服实在很差劲。人们说,这也太不像样了。
“唉,”一个在蔬菜园子里帮忙的俗人女子说,“你们没看见她们给她的衣服?简直不是1961年的衣服,倒像是1931年的!”
她说得不错。这样的连衣裙弗萝拉有两件,都是妇女协会捐给当地教会的,难看透顶。其中有一件是淡褐色的斜纹料,另一件是粗羊毛,是几十年前乡村女校长穿的那种。这两件都是从别人的柜子里拿出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樟脑味,但都没有被虫子蛀过。
她们还送她一件很丑的灰色羊毛开衫,一件朴素的长大衣,一双稍微太小的鞋子。鞋子的式样过时了,但至少是新的。另外她还有一只小箱子,一只海绵小漱洗袋,一只装有十五英镑的信封。
“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多给你一些钱,”修道院长说,“但你是要和婶婶一起住的,不用付房租。我想象,你婶婶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一定会为你提供生活必需品。”
弗萝拉笑笑。“我实在不应该拿什么东西,”她说,“十年前我来修道院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所以我离开时也不应该带走什么。”
“你这个态度很好,”院长继续说,“不过,我想钱应该不成问题。这笔钱,在你办好一切手续之前也足够你用了。”
“我非常幸运,”她回答,“院长,我一定会记住。”
“是的,”院长说,“我想你会记得。你知道,你的性格一向很温顺。只是 …… 有那么一、两个人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她把目光移开,抿了嘴唇,作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听有人说,是金钱干扰了上帝对你的安排。”
“这不很公平,”弗萝拉说。
“我也认为不公平,”院长说,“而且我还相信,在某些情况下,上帝对有些人的安排,恰恰是要让他们有钱。毕竟,要是大家都没钱,谁还会向教会捐款呢?”
“正是,”弗萝拉说。
院长向窗外望去。“我很高兴你没有丢失信仰,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欣慰,你知道的。”
“我没有失去信仰,”弗萝拉说,“只是,我不适合这样的宗教生活。我过得很愉快,但我也感到错过了生活中的什么东西。”
“我很理解,我的孩子,”院长说。
“我必须作出一个选择,所以我决定还俗,到社会上去。我觉得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们都理解,”院长说,“我理解,可怜的弗朗西斯修女理解,苏利文神父也理解。你在外面的世界里也可以很快乐地为上帝服务,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工作。”
“希望如此。”
“当然,”院长又说,“你还会是一个富裕的女人。”
弗萝拉垂下眼皮。“我选择还俗和钱没有什么关系,”她说,“我在此之前就作出了决定。”
“啊,我知道,”院长说,“我并没有暗示你是因为有了钱才离开。但是, 有钱 …… 是好事,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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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太记得,什么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神召。对有些人来说,那是一个彻悟,一个确定的时刻,不容置疑。一个年轻的修女说,她的彻悟时刻是在一个早上,起床、打开窗子的时候。“有一种很特别的光,”她说,“满天都是。我就知道自己得到了神召。”还有个修女说,她是在梦里悟出的,她看见了圣母玛利亚本人,她在召唤自己。她说,这样的神示一生只会得到一次,不可以轻视,也不能质疑。
弗萝拉的启示来得并不容易。她从来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也很少为自己作决定,都是别人在为她作决定。那些人很温和,并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他们暗示说,弗萝拉一直在考虑进修道院,她有一种天生的能力。后来她中学毕业,她和修女安琪拉的一段对话锁定了她的命运。善解人意的修女安琪拉说:“你知道,你很适合我们的教会。”弗萝拉听了这话受宠若惊。
在大学里,她参加礼拜堂活动,人们又作出这样的假设。“对你来说一点不难,”她的一个朋友说,“你一定会加入神职的,你不用等待什么启示。”
弗萝拉回答:“对,不用等待。”她觉得,就是在那一时刻,她做出了决定。她拿了学位,又读了一年的师范,然后以初级信友的身份进了修道院。修道院的人都很高兴,因为院里正好有个女子学校,而且正缺少有新近教师资格的修女。一个格拉斯哥大学数学专业毕业生,恰好是修道院所需要的年轻女子。
她的父母为她自豪。他们年纪大了,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宗教是他们的生活重心,能为教会贡献一个这样可爱的仆人,他们感到非常欣慰,尽管这样他们会失去一个照顾他们晚年的女儿。
她的父亲在她进了修道院的一个月后就去世了;此后不到一年,母亲也离开了人世。她的亲人只剩下叔叔和婶婶。他们没有孩子,住在克莱德河口的一个小镇上。叔叔是个成功的旅馆和食品备办公司老板,在城外有一些明智的地产投资。弗萝拉知道他很富裕,但她一点没想到他会把财产的一大部分遗赠给自己。她在叔叔的葬礼上见到了他的律师。这是一个说话带鼻音的瘦瘦的男人,婶婶在葬礼后的茶会上把他介绍给弗萝拉。
“我一直很钦佩你的叔叔,”律师说,“你知道,他做的善事不可胜数。”
她微笑地说:“我们会想念他。”
律师正了正领带。“我要和你谈一次话,”他说,“当然不能在这儿,现在也不合适。但是,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你是他的财产继承者。”
她不解地看着他,“那我婶婶呢?”
“她已经得到很好的照顾,”律师回答,“你是所谓剩余财产继承者,有不小的一份。这是很大的一笔钱。”
她不知该怎么说。
“这些遗嘱条文是你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就定下的,”他说,“你进了修道院后,他并没有修改遗嘱。”
“哦!”
“当然,它们完全合法。我认为不会有任何问题。不过,你需要我们指导你怎么做。”他做了一个滚动的手势,弗洛拉不明白这个手势的意思。难道他以前从来没为修女办理过遗产事务吗?
“我可以到修道院来见你吗?”他问。
她点点头,“你得事先打个电话。”
他露出抱歉的神色,“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那种开放性的修道院。”
“是开放的,我们不是封闭的。”
他松了一口气。“我在都柏林有个姨妈,”他说,“她也是个修女,但她的亲人再也见不着她了。”
“有些教派是不和外界来往的,这和祈祷有关,”她停了停,“你可以打电话给学校办公室。那里的秘书是莫利逊太太,她会安排的。最好是下午四点,放学后。”
他和弗萝拉简短地握了握手。“好的。很遗憾你叔叔去世了,现在好人太少了,失去了一个,我们会感到这个世界的不同。”
她谢了他,他就走开了。她闭上眼睛,心想,这是不是因为我决定离开修道院的结果? 她知道这个想法没有道理,但是很多年来她都有一种迷信的倾向,她觉得有些惭愧。她会和自己理论、讨价还价,告诉自己应该怎样去躲避灾难。比如,她在祈祷时会多捻一颗珠子,只一颗,否则灾难就会降临;或者再多念一段经文,否则她班里的某个学生就会遭殃。这些都是她和自己定下的一些小小的约定,任何有强迫症的人都熟悉这种做法,这也是弗萝拉在生活中克服各种障碍的方法。
两星期后律师来和她见面。他把婶婶也带来了,三个人面对面坐在修道院的客厅里。地板擦得很亮,她想,全世界所有的修道院都有这样的地板:蜡的气味,一种一丝不苟、消毒水那样干净的空气。
院长建议自己也加入谈话。“我会很高兴陪你和奥麦利先生见面,”她说,“他的哥哥是圣文森保尔教会的会员,他有个女儿以前也是。应该是奥麦利先生的侄女。”
“真谢谢你,院长。可是我婶婶希望参加谈话的人不要太多。”
“好吧,既然这样 ……”
“是这样的,谢谢你。”
现在他们三个坐在褪了色、不很舒服的莫里斯椅子上,每个人都有一杯茶,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律师拿出一个文件夹,又从中抽出几份文件。
“奥麦利先生想给你解释一些事情,”婶婶说,“他很擅长把法律文件翻译成日常用语。”
律师微微地一笑。“我尽力吧,”他说,“你叔叔的遗嘱并不复杂。让我用最普通的语言,为你概括一下他的用意。”
“我丈夫做事总是很有条理,”婶婶说,“他不喜欢杂乱。”
“很令人敬佩,”律师说。
然后他递给弗萝拉一份文件。她暼了一眼,看到了叔叔的签名。她感到悲伤。她很爱叔叔,叔叔是个好人。
“简单地说,他要求遗嘱执行人建立两个信托账户,”律师说,“他生前已经为你婶婶开了一个信托帐户,让她生活得非常舒适。我希望你婶婶同意这个说法。”
“是的,应该非常舒适,”婶婶说。
“还有一些遗赠,”律师继续说,“圣文森保尔教会将得到一份,格拉斯哥教区会得到很大的一笔。其余的遗产都将划到你的名下,由遗嘱指定的受托人替你保管。”
“这笔遗产数目很大,”婶婶说,“任伏鲁那里的房地产、ICI公司的股票、克莱蒂斯代尔银行的基金。弗萝拉,那可是很可观的一笔钱。”
“受托人有权向你支付款项,”律师说,“就是说,只要你的要求合理,他们都会满足。这笔钱足够 …… 足够让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他期待地望着她,她看看婶婶,婶婶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我已经决定离开修道院了,”她说。
婶婶的惊讶显而易见。“哦,”她说,“这可是一则新闻。”
律师收起了笑容。“我经常告诉遗产继承人,做决定要三思而行。有时候,人们会因为突然有了钱而做出匆促的举动。当然啦,我不是在说你,但我还是得提醒你小心。”
弗萝拉摇摇头。“这件事我思考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转向婶婶, “我早就想告诉你,但叔叔病了,我一直没有机会。”
婶婶安慰她说:“当然,亲爱的。我得说,我还松了一口气。我知道进入修道院是很重要的神召,但我总觉得你在进院之前没有好好地生活过,这很遗憾。我一直认为你还没有了解社会,就离开了社会。”
“现在我想真正地生活了。我今年三十二岁,应该还不晚。”
“一点不晚,”律师说,“我们会替你把资金存在客户帐户里,你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用。”
“你打算到哪里去?”婶婶问道。
弗萝拉耸了耸肩。
“住到我这里来吧,”婶婶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你有钱自己买一套公寓或一座房子,”律师说,“你的受托人会很愿意批准这样的款项。”
“让我想想,”弗萝拉说。
他们谈完了正事,边喝茶边聊着天。她心里想,是先结婚再买房子呢,还是先买房子再找个丈夫?她很想请教他们一下,但她不能,因为律师和婶婶都不清楚她的真正打算。弗萝拉不想太早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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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获得自由的第一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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