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教授论文《龙虎斗:郭沫若和陈寅恪》

内容涵盖:传统经学为主的中国思想史研究、商周金文为主的古文字学研究、宗教史和制度史为主的商周史研究、版本学和校勘学为主的古典文献研究、京都学派为主的海外汉学研究、古代神话和诗论为主的中国文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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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斗:郭沫若和陈寅恪

陈寅恪先生究竟是何时开始认识的郭沫若先生,目前尚不得而知。因为他们二人研究的专业和兴趣比较远。郭沫若先生对王国维先生称赞有加,但是对陈寅恪先生总有点不服气。其中主要原因还是因为陈寅恪先生思想中的遗老遗少气质,这和信仰马列主义的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显然在价值观和世界观上有着明显地矛盾冲突。

1958年6月11日,郭沫若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刊发了著名的《关于厚今薄古问题》一文,文中对陈寅恪先生极尽冷嘲热讽,并公开提出了“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在不太长的时期内,就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的口号。8月,中山大学历史系部分师生开始批判陈寅恪。10月,《理论与实践》上刊发金应熙批判陈寅恪先生的长文。12月,《历史研究》上刊发了北京大学历史系师生们写的批判长文。

1958年10月《历史研究》、11月《史学月刊》刊登的中山大学、南开大学批判陈寅恪先生文章照片,见图:

1958年12月《历史研究》、1960年5月《史学月刊》的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批判陈寅恪先生文章照片,见图:

陈寅恪先生被迫结束几十年的讲学生涯。从此他不再教课,以目盲多病之身,开始了对明清才女诗文及生平的研究,中古史研究及蒙古史研究全被他置之脑后而不顾了。

毫无疑问,在历史学界五十年代中后期的批陈运动,和郭沫若先生的公开挑战是有着直接关系的。而郭沫若先生的公开挑战,具体原因很可能正是为了报复陈寅恪先生拒绝1953年担任郭老推荐他的出任中古史所所长之事。不当也可以,可陈寅恪先生却又偏偏公开地写出了什么给科学院的答复一文,实际上就等于是给郭沫若先生的答复,等于在辱骂和指责郭沫若先生的追随马列主义。郭沫若先生为此而来的懊恼可以理解。

1960年7月,经陈寅恪先生的老朋友章士钊先生的特别推荐,陈寅恪先生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这次,他终于给了老朋友一点面子,成了新政权里的一名“高官”,也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个政府职位。

1961年3月13日,郭沫若先生特意来广州休假。借此机会,他决定要登门拜访老对手陈寅恪先生。郭沫若先生的这次来访,也许应该是为了两年前发起的批陈运动进行一下象征性的和解吧。郭沫若先生当场口吟上联“壬水庚金龙虎斗”。陈寅恪先生接着对了下联“郭聋陈瞽马牛风”。陈寅恪先生生于1890年,为庚寅虎年,按五行为金。郭沫若先生生于1892年,为壬辰龙年,按五行属水。郭沫若先生和寅恪先生不愧为一代史学大师,一副对联将二人的生辰、生肖和对应的五行都镶嵌了进去。这一副对联,珠联璧合,让人回味无穷,击节叹赏。

这一天,郭沫若先生在日记中的记载是:

同乃超去看陈寅恪,他生于庚寅,我生于壬辰,我笑说今日相见是龙虎斗。

郭沫若先生离去后,陈寅恪先生留下了对郭沫若先生的学术评价是∶“他最好的著作是《青铜时代》。”这句话未必很公允。众所周知,作为甲骨四堂之一的著名史学大师的郭沫若先生,“他最好的著作”应该是他的甲骨学和金文学的研究系列专著,如《卜辞通纂》或者《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可惜的是,陈寅恪先生恰恰对郭沫若先生的这些学术成就并不了解。

1961年8月,阔别多年的老友吴宓先生来访。陈寅恪先生把《论再生缘》油印本作为礼物送给吴宓先生,并正式向他透露了自己正在撰写的一部头关钱柳姻缘的著作,这就是后来的三卷本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

同年的11月15日,就《论再生缘》的问题,郭沫若先生再访陈寅恪先生。这一天,郭沫若先生在日记中的记载是:

彼颇信云贞曲之枫亭为仙游县之枫亭。说舒四爷,举出《随园诗话》中有闽浙总督五子均充军伊犁事,其第四子即可谓舒四爷。余近日正读《随园诗话》,却不记有此人。我提到“句山樵舍”,他嘱查陈氏族谱。“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渠闻此联解颐,谈约一小时,看来彼颇惬意。

1961年到1962年之间,著名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开始发表多篇论文,对陈寅恪先生的《论再生缘》研究展开学术论战!这应该说这是郭沫若先生发起的第二次批陈运动,距上次的1958年相距不过三年。但是,这次与了学术色彩,学术争论和政治立场的争议成为主导。因此陈寅恪先生说是“郭院长沫若撰文辨难”。

但是,郭沫若先生在《〈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等文章中还是多次肯定了陈寅恪先生的研究:

这的确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学遗产,而却长久地被人遗忘了。不仅《再生缘》被人看成废纸,作为蠹鱼和老鼠的殖民地,连陈端生的存在也好像石沉大海一样,迹近湮灭者已经一百多年。无怪乎陈寅恪先生要那样地感伤而至于流泪……

我每读一遍都感觉到津津有味,证明了陈寅恪的评价是正确的。……

我是看到陈教授这样高度的评价才开始阅读《再生缘》的。

陈寅恪的高度评价使我感受到高度的惊讶。我没有想出:那样渊博的,在我们看来是雅人深致的老诗人却那样欣赏弹词,更那样欣赏《再生缘》。而我们这些素来宣扬人民文学的人,却把《再生缘》这样一部书,完全忽略了。于是我以补课的心情,来开始了《再生缘》的阅读。

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先生及其书法作品照片,见图:

六十年代初期陈寅恪夫妇在家里的合影照片,见图:

看起来,郭老对陈寅恪先生的批判还是以学术价值观和思想倾向为主,不能等同于那个时代的纯粹的人身攻击和大批判。更不能看成了打击迫害。无论是“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的豪言壮语还是“在我们看来是雅人深致的老诗人却那样欣赏弹词”的冷嘲热讽,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样,只是“郭院长沫若撰文辨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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