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京杭大运河》
童童
每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人,生活中或多或少若有若无地都会和京杭大运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京杭大运河,连接着北京和杭州,蜿蜒万里,历史悠久,某些河段修建开凿的年代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其作为世界最长的内陆人工河,已被世界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在历代的经济文化发展与交流中承当着重要的角色,起着巨大作用。京杭大运河在北京的起点位于北京城里的什刹海,由此浩浩荡荡,波涛滚滚,一路南下,直达苏杭。
什刹海是北京城里一片开阔的水域,是北京人眼中的一块“风水宝地”。忽必烈建元大都时即以此处为依托,是元、明、清三代城市规划和水系的核心。经年累月,这里逐渐发展成为北京著名的经济文化和民俗活动中心之一,周边王府古刹林立,文物遗迹甚多。什刹海包括前海、后海和西海(又称积水潭)三个水域及临近地区,水面周围种着高大的树木。因风光秀丽,名人辈出,被誉为“北方的水乡”。每到夏季,荷花盛开,莲叶碧绿。如同《燕京岁时记》中所记:“绿柳低垂,红衣粉腻,花光人面。真不知人之为人,花之为花。” 清朝的李静山曾作诗云:“柳塘莲蒲路迢迢,小憩浑然溽暑消。十里藕花香不断,晚风吹过步粮桥。”李香君所居的江南秦淮也不过如此吧?
据史料记载,什刹海作为京杭大运河漕运船只停靠的码头,曾不分昼夜停满南来北往的船只,满载着各地的特产货物,船上各色旗帜迎风飞舞,纤夫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岸上人声鼎沸,商铺酒肆林立,热闹非凡。在经历了几十年的萧条后,时至今日,这里又发展成北京城里一个令人向往的去处。一到夜晚,环水四周霓虹闪烁,杯光筹措,乐声悠扬,游客川流不息。
我和京杭大运河的渊源便始于什刹海。
我出生在文革中,父母在外地工作,我一出生就被寄养在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在什刹海边的一条胡同里拥有一座幽静独处的院落,在那座已经模糊在记忆深处的院落里,我渡过了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岁月。
那个时节,什刹海没有昔日的船帆招展,也没有后来的灯红酒绿,有的只是空旷和寂寥,每天围绕着什刹海岸边散步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无论是在暖融融的春光里,在如镜的水面反射的耀眼的光线下,还是夏日听着尖锐的蝉鸣和游泳的人们在水里的嬉闹声,抑或在秋日的暮色中,还有偶尔冬日里阳光灿烂的午后,外公外婆都会把我放在小竹车里推着我围绕什刹海走上好几圈。
宋庆龄寓所的朱漆大门,王府门前的大石狮子和高台阶,银锭桥的倒影,曾住过文绣,张之洞等名人的狭长的胡同,还有烟袋斜街,汇通祠,火神庙……都永远留在我幼小的记忆中。
一位路上遛弯儿的普通老人就有可能是位开国元勋,一个寻常百姓家住的房子也许就曾是某个王爷贝勒的豪宅大院,某个院子门口当台阶用的青石或许就是一块价值连城有百年历史名人题字的石碑,孩子们玩捉迷藏的一处废墟可能就是一座千年古刹的遗址,路边卖冰棍的老大娘可能就是姓“叶赫那拉”或“爱新觉罗”的曾经的皇室格格……这就是什刹海。
什刹海以及周边地区能如此繁荣,是得益于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使全国各地的精华特色到这里集中,并互相取长补短,得以萃取升华。难以想象,如果什刹海就是一潭死水,那会是一副什么景象?
外公外婆在什刹海边住了一辈子,知道很多逸事传说,在他们如数家珍般的讲解中,在小竹车和路面有节奏的颠簸中,小小的我常会昏昏睡去。文学大师老舍先生在他的散文《想北平》中这样写到:“面向着积水滩,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文中的积水滩,就是积水潭,也就是什刹海中的西海。带给老舍先生摇篮一般感受的什刹海,对于我而言,何尝不也是一个摇篮呢?
记得还去过恭王府。古人修建宅园很注重风水,传说北京有两条龙脉,一是土龙,即紫禁城中轴线龙脉;二是水龙,指后海和北海一线,恭亲王府正处在后海和北海间连接线的龙脉上,因此风水极佳。史书上对恭亲王府的描述亦是“月牙河绕宅如龙蟠,西山远望如虎踞”,这种描述与民间传说不谋而合。那时的恭王府还没有被发掘修缮对外开放,不像现在这样名贯中外,只是一个有些破败荒芜的大杂院,更没有门票一说,作为什刹海边的老邻居,我们可以随意进出。长大以后才知道,我儿时不经意去过的地方,原来曾是和坤,恭亲王奕欣等皇亲贵胄生活过的府邸,更闻听恭王府是曹雪芹笔下《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原型。甚至还有人说,恭王府最早本就是曹家的房产。恭王府的北边有大翔凤胡同。胡同内有一叫“水井坊”的院落,院内有一口水井,传为曹家用过,这里也是曹家的房屋。曹雪芹的父亲曹颙、祖父曹寅,都曾经做过江宁织造一职,为皇宫生产绸绢。江宁就是现在的南京。江宁织造当时除了管南京,还管理大运河畔另一处全国性的丝绸织造中心苏州。曹氏家族正是沿着京杭大运河南北往来,生平际遇也与大运河有着密切的关系。曹家被抄败落以后,十来岁的曹雪芹随家从南京迁至北京,不知他们是否也是经大运河而来呢?据很多红学家考证,曹雪芹一家还真是从水路到通州,入北京城,那是雍正六年的夏天。
高中时我曾满怀着好奇,重回恭王府一探究竟, 兴致勃勃拿着《红楼梦》中的有关章节和恭王府院落里的建筑做比对。
“这里像潇湘馆。”
“这里呢?这个院子是哪儿?”
目睹破落的房屋,干枯的树木,我想像着昔日里皇亲国戚的雍容华贵,想像着几百年前乾隆宠臣和坤是如何在这里穷奢极欲,人称“鬼子六”的恭亲王奕欣为了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大清江山是如何在这里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曹雪芹在这里流连逡巡时又不知是何等的感概。岁月无情。该去的,谁也无法挽留,该来的,没人能够阻挡。
历史好像总是要轮回,千变万化,终回起点,重复从前。几年前我回国探亲,外公外婆早已故去,本属于他们的独门独户的小院在文革中几经辗转,早已不知花落谁家。当我走进那条小胡同,来到记忆中的院门前,那红砖绿瓦的平房和葡萄架、金鱼缸早已不见踪影,赫然映入我视线的,竟然是一栋二层小楼,大门上方高挂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 “背包客旅社”。充满异国情调的装潢让我难以想象我此刻身处北京的什刹海边。沿着我儿时散步走过的小路,只见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销声匿迹几十年的荷花市场又重回新开张。或是泛舟水上,或是坐在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的酒吧里,或是在胡同里徘徊,听着那些外地口音的三轮车夫为外国游人讲解北京的历史典故风土人情,我仿佛穿越时空,又回到历史上其最繁华辉煌的时期,看到千百年前的什刹海,作为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千樯万艘,辐辏云集,旅馆、酒楼、饭馆、茶肆四处遍布,穿着唐装汉服的人们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大运河为后世经济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在大运河修筑成功和此后发挥作用的五百余年时间之内,成为沿线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纽带,自古以来扮演着汇集南北,东西交融的角色,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
京杭大运河由人工河道和部分自然河流、湖泊共同组成,全程可分为七段,在京津一带有两段:通惠河段和北运河段。京杭大运河自什刹海开始,经通惠河段至通州,出通州后至天津的这一段,称为北运河段。而北运河段其实就是潮白河的下游。我的爷爷奶奶家就在潮白河边。
在外公外婆家平静岁月的没有持续多久,父母又把我送到了爷爷奶奶家。我和京杭大运河又在这里邂逅。
潮白河,发源于河北境内,上游有两支,分称潮河和白河。潮河因其“时作响如潮”而称潮河,白河因其河多沙,沙洁白,故名白河。两河先注入北京境内的密云水库,出库后汇合,被称为潮白河。北运河的河道就是利用潮白河下游河道挖建而成。
那时的运河,水量充足,周围土壤肥沃,种植着大面积的水稻,真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运河水不仅滋养着这里的土壤,更滋养出刘绍棠这样的“运河乡土”作家,他的《运河的桨声》,《蒲柳人家》等作品脍炙人口。在爷爷奶奶家的我,像极了《蒲柳人家》里的何满子,整天在河滩上乱跑,还时常挽起裤腿下河摸鱼捞虾,身上被毒辣的日头晒脱了皮。运河边的岁月,是快乐的,更是色彩斑斓的,斑斓的一如刘绍棠先生在他《运河的桨声》中所描绘的那样:“看!金色的运河滩,谷子在秋风里摇摆着凤尾似的穗儿,扑籁籁响着的鲜红的高粱,感到疼痛似地甩掉了爬上尖端的小螃蟹;像孪生兄弟似的大玉米棒子,长在一棵秆子上,饱满得鼓着肚的豆荚儿,躲在毛茸茸的豆叶下。那黑绿黑绿的花生叶子,紧紧地掩藏着地底下的累累的果实;爬得满满的芝麻荚儿,裂开了嘴儿;黄金色的向日葵,发散着浓郁的香气。”
说起运河,不能不说和运河有关的一种美食---嘎吱盒。
嘎吱盒之所以得此名,是因为它是被炸熟的,通体酥脆,每咬一口,就“嘎吱”一声,又好吃又有趣,是我童年时格外钟爱的零食之一。
按照那里的风俗习惯,每到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做很多嘎吱盒。奶奶做嘎吱盒的方法是,先用肉馅、胡萝卜丝、白菜和一点点面糊调成馅料,再用豆面和成面团,把面团擀成几张大薄饼,在一张饼上铺上馅料,上面再盖一层薄饼,轻按几下,再把这两张面饼中间夹馅的半成品切成2厘米宽左右的长条,再把长条横断切成3厘米长左右的小长方形方块,把小方块下油锅炸熟。
据相传,这种美食是运河上的货船从山东带过来的。
山东人喜欢吃一种薄薄的大煎饼,他们出门时都要带上很多山东大煎饼做口粮。天气热时,煎饼容易变质,有人就想出了这种把两张大煎饼之间加上馅料,再切成小方块炸熟,以便能长时间保存的做法。久而久之,嘎吱盒就在当地流行开来,从山东人中间流传到北京当地人中间,发展至今,成为一道众人喜闻乐见,有着悠久历史的美食。
运河不但带来美食,还带来人口的迁徙,爷爷奶奶家的村子里有很多乡亲,他们的祖先就是跟随货船,从外地进京的。好奇之余,我到网上查阅了一下,我家的姓氏在古代居然主要集中分布在山东江浙一带,那我家的祖先是不是也是沿大运河乘货船来北京的呢?
几年前,我回北京买了房子,我的房子就在通惠河畔,满世界转了一大圈,我竟然又回到京杭大运河边。通惠河是元代挖建的漕运河道,由我国古代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水利专家郭守敬主持修建,行船漕运可以沿通惠河到达积水潭。
因为有了通惠河,才会有积水潭什刹海的百船聚泊,千帆竟泊,热闹繁华。元世祖忽必烈当年在万宁桥上看到商船百船聚泊,千帆竟起的场景,非常高兴,史上记载:“世祖过积水潭,见舻舳蔽水,大悦”,亲自命名从万宁桥到通州的这段河道为“通惠河”。万宁桥坐落在地安门大街上,什刹海前海的东侧,就是北京老百姓俗称的“后门桥”。现在的后门桥好似不起眼,可是在元代,那无数的船只就是依次从这座桥的桥孔下驶入什刹海,停泊在各个码头上。
通惠河因战乱以及淤泥阻塞等原因,早已失去了航运功能,一度成为废河脏河,近几年经开发清理,已被开辟成一个游览景点。通惠河南岸新建的庆丰公园花团锦簇,铁轨上不时有列车飞驰而过。想起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无论是坐绿漆皮木板条椅子的蒸汽机火车,还是坐前边带个“大鼻子”的老式汽车,在这里都有一站:东郊。昔日只有农田和野地的郊区,现在已经成了京城里的黄金地段。河北岸是车水马龙的惠通河北路,再往北,就是高楼林立的CBD国贸地区,北京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入夜,我临窗眺望,只见通惠河边一片灯火辉煌,灯光映在水面上,灯影烁烁,光彩夺目。河岸上的酒吧饭店人头攒动,街上的摩登男女,要么为了生活匆匆奔忙,要么悠闲散步,卿卿我我。
我忽然有些神情恍惚。此刻我身在何方,又在哪个时代?
大运河上曾经的渔火从千百年前穿越时空,照耀到今天,化作此刻通惠河上的一片璀璨。那些随风而来的脂粉香气,是来自现实中街上的美女,还是随着那唐汉之风飘忽而至?粼粼河水,承载的岂止是货船货物?它承载的是悠悠的岁月,在河床间流淌的,哪里只是滔滔的河水,流淌的是无尽的时光。
大运河,是一条“韵”河,带着杭州寒山寺的钟声,带着扬州清曲的婉转,带着山东唢呐的粗犷,带着洛阳牡丹的华贵,带着沧州武术的刚劲,甚至还有天津狗不理包子的浓香,从千里迢迢之外来到北京。大运河,带着秦皇汉武的文采,带着唐宗宋祖的风骚,带着成吉思汗一代天骄的英雄豪情,带着华夏千百年的韵味和妩媚,从遥远的过去流到现在,更会脚步不停地流到未来。多少兴旺交替,多少浮华轮回,多少痴怨悲欢,都在河水无言的诉说中。
大运河,也是一条“孕”河。水,孕育着所有的生命,地球上所有的古代文明,都孕育在大河边。即使像美国这样新生的年轻国家,她所有的现代文明和经济中心,也都依赖于河流。就像黄河孕育了中华文明,京杭大运河孕育了北京。“北京是漂来的城市”,北京建设所需的木头石料,北京人的多少衣食,都是依靠大运河北运而来,大运河孕育了北京人,孕育了北京悠久的历史和其独特而又厚重灿烂的文化,北京的每一寸土地,北京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承受了大运河的滋养。京杭大运河,是一条给北京带来好运的河。
京杭大运河是北京的“母亲河” 。在我几十年的人生旅程中,既游历过很多自然界里的山川河流,也遇到过许多生活中的艰难险阻,曾经在加勒比海上踏浪,莱茵河上泛舟,我爱密西西比河的深沉,也爱亚马逊河的神秘,也曾面对黄河壶口瀑布的雄浑气势而心潮澎湃。但是,只有故乡的这片水,这条河,给我带来的是犹如亲情般的摇篮般的静谧,平和和温暖。
京杭大运河,历经多少沧桑,依然魅力四射,风情万种……
京杭大运河
古代积水潭
现代什刹海
现代通惠河
北运河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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