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并蒂莲
《上海文学》2016年7月
甜莲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上海吧,年幼的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那时的上海和现在的上海完全是两座不同的城市。那时候,每年到了夏天最热的几天,气温三十度才刚出头就有人叫热煞了。冬天会飘鹅毛大雪,给整个城市蒙上一条厚厚的大棉被。不下雨的日子,经常可以看见洁净瓦蓝的天,空气也是清新的。马路上的人和车辆比如今要少多了。弄堂里很宽敞,干净的路面,一眼可以望到底。没有什么违规搭建,也没有闲杂人员。小孩子放学后很快就做完了功课,整个弄堂都是他们的了:跳橡皮筋,丢沙包,打羽毛球,滚铁轮,打弹子,拍香烟壳子,斗蟋蟀。。。一直玩到天色昏暗下来,被各家的大人催促回家吃晚饭才恋恋不舍地互道再会。有时不知谁家的无线电停在一档电影录音剪辑节目,传来叶塞尼亚佐罗杜丘简爱感情饱满地说着夸张的中国话,听来也不觉得别扭。偶尔飘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修棕梆”“磨剪刀”“新酿的酒酿”还有“五香茶叶蛋”的小贩叫卖声,寂静的深夜隐约间还可以听到打更老人独特声调的“天干物燥,火烛小心”,起起伏伏 隐没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在想来,这就是张爱玲心心念念舍不得离开的市声和王安忆笔下给予她写作灵魂的人间烟火啊。
本书主人公就是从那个时代的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女子, 名叫王文娟。这位王文娟不是和徐玉兰一道唱越剧《红楼梦》扮演林妹妹的王文娟,只是凑巧同名同姓罢了。在我孩提的印象中,王文娟可谓本弄堂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只为她难得露面。
弄堂里的邻舍隔壁往往都是几代人几十年相处下来的,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家家户户牵丝攀藤。亲热起来好得像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热气腾腾的小菜端过来滴滴答答的糖水点心捧过去。一旦吵起相骂来二话不说刷的一下就变了一张面孔,一夜之间成了死敌,且立刻殃及小孩子间的友谊。大人杀气腾腾地警告自家小孩:你从今往后不要再到这家人家家里去玩了!
这样颇富戏剧性的热火朝天的生活场景从来就和王文娟无关,她和任何邻居都没有发展过友谊或者宣布过战争。我现在想是因为王文娟很少出门,因为她根本不用出门——众所周知,由于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王文娟早就在单位办了病退。
然而,根据我的母亲的说法又是另一回事:王文娟的娘家几代人多年来在南京路开着一家烟纸店。如果你经常逛南京路的话,你一定不会错过一道风景——烟纸店柜台后面坐着的永远是一位美丽端庄的小姐,这位小姐十有八九就是王文娟了。王文娟上面有一个年长很多的大哥,早年去了台湾,下面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小阿妹是三小姐。两位金枝玉叶轮流在烟纸店坐柜台,她们一无二致的共同消遣便是在生意清淡的时候都喜欢捧着一只小碟子斯斯文文地吃隔壁利男居的广式萨其马。日久天长,两位俏佳人这么一坐就坐出了南京路上一道招牌风景,经常惹来轻薄好色之徒上门搭讪,可无一例外地都被两位小家碧玉柳眉倒竖齐心合力地骂了回去。所以有人说,烟纸店有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并蒂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有一年,烟纸店二小姐看了一部电影叫《流浪者》就着了魔,立志要做“中国的丽达”。母亲说,那时候理工科吃香难考,只有功课不好的人才会去考什么法律专业。王文娟一帆风顺地如愿被华东政法学院法律系录取,读书的时候爱上了同班同学, 我们弄堂里的阿荣。母亲嗤之以鼻地说:王文娟离开南京路这种上只角地段嫁到我们弄堂来,她觉得委屈死了,算是下嫁了, 所以这位烟纸店二小姐绝对看不起我们, 坚决不要和邻居们有任何往来。哼,沪上的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么,我也是见识过几个的,我还真看不上她妖里妖气的卖相,哪里有一丁点上流社会的做派!每次听母亲讲起这段闲话,一讲到这一句“我要做中国的丽达!”母亲总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弄得我们一帮小孩子尖着嗓子跟着学,引起好一阵哄笑。
追踪溯源,王文娟其实算是我的亲戚,尽管母亲很不喜欢我记得这层关系,可是我坚称自己清晰地记得儿时在过年的时候被这个女人抱过。这层亲戚关系得从祖父当年从宁波来上海学生意说起。祖父来大上海做了几年学徒之后,阴差阳错地被同乡推荐到了日本人的厂里做工头,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学了一门绝密的技术。这个故事听弄堂里的老人讲起来是活灵活现身临其境的:什么日本人要开始做关键技术部分了就立马支开小宁波出去买香烟啦,什么小宁波留了个心眼早就在腰眼角落头日本人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做好了记号啦,还有多年以后日本人的后人来沪寻找一门失传的手艺,把上海滩筛了一茬又一茬,总算寻到我们这一条弄堂了,可惜小宁波已经过世了啦。总而言之,祖父偷师成功,在上海滩自立门户,创了业发了财之后免不了讨了好几房姨太太。阿荣就是祖父娶的最小的姨太太的小儿子,所以辈分上阿荣算是我的叔叔。而王文娟呢,我发誓儿时拜年身旁的老人教我叫她“小姆妈”。因为这个称谓本身极为亲热,可是这个女人看来又的确那么陌生奇怪,所以我当时叫得含糊不清扭扭捏捏,好像我叫她一声“小姆妈”就要掉一斤肉还要搭上这辈子卖身为奴似的。
王文娟大部分的时间是一个人呆在家里过的,丈夫阿荣长年在青海西宁工作,难得一年回一次上海。据母亲说,当年王文娟和阿荣从华东政法学院毕业后一同去了西宁, 少爷小姐吃了很多苦。照理说,王文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是不适宜怀孕的,可是这位烟纸店二小姐偏偏在穷乡僻壤怀孕了,生产的时候几乎昏死过去,医生用钳子钳出一个瘦弱的女婴,在女婴脑门上留下两道深深的钳印。孩子出世后没过三天就夭折了。王文娟九死一生捡了一条性命办了病退回沪,从此独自过上了深居简出的养病生活。
我很好奇那扇漆黑厚重的门后面藏着什么样的惊世秘密,王文娟每天一个人都在干些什么,睡觉吗?我偶尔几次撞见她出弄堂或是回家都是打扮得山青水绿漂漂亮亮的,忍不住问母亲。 母亲撇撇嘴:一个病人又能跑多远的路呢。我看她要么是去南京路上的美发厅做头发,要么学外国人派头到老大昌一个人吃吃咖啡蛋糕可以吃脱大半天,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回烟纸店楼上看看老太啰。她的小阿妹老早就分到崇明岛插队落户去了,现在她娘家除了一个老太也没什么人了。
只有到冬天出大太阳的那几日,邻居们才得以见她的尊容。王文娟往往起个大早,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件长短不一的大衣,颜色各异的羊毛衫,好像还夹杂有一两件织锦缎的旗袍,忙进忙出,跑上跑下,花花绿绿地挂满一晒台。其中有些衣裳对年幼的我看来就是戏台上艺人穿的戏服,平日里没见人穿过,也没亲眼看见王文娟穿过。尤其是一条黑色的裘皮大衣,领口和手腕处毛绒绒的一圈,年少的我极为中意。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去摸了摸,还忍不住把皮毛贴着脸颊蹭蹭,甜蜜地联想起《三毛流浪记》片末奢华的派对场面。
我终于有机会接近王文娟是在七十年代末阿荣从西宁调回上海工作以后。因为落实政策,政府陆陆续续退还给我们家一大笔钱,但是这一大家子好几房姨太太加上子女十余口人坐下来分遗产委实是一件尴尬难事。我们小孩子当然不得亲眼目睹兄弟姐妹为了几张钞票恶言相向动手动脚的狼狈画面,可是我知道因为这次分钱的事,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我们这一房和阿荣那一房算是结了联盟,从此我们两家开始走动。
不久,阿荣提出请我们合家移步过去吃顿便饭,就在楼下转角处的灶披间,螺蛳壳里做道场硬是搭出了一只圆台面。王文娟几天前就开始预备了。赴宴那日,除了传统的沪上家肴,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一道土豆色拉和一道炸猪排,极其接近当时德大西菜社的水准。即使是最普通的一道炒青菜,王文娟也和母亲做得迥然不同,好像死的青菜在刀尖上走过油锅里滚过反而活转了回来,碧绿生青,鲜润欲滴。母亲夸赞王文娟好厨艺,随口打听色拉的做法。
当日,王文娟的脸上一片绯红,不知道是心脏病病人脸上特有的潮红,还是因为阿荣回沪又分到了钱双喜临门,藏不住的得意和兴奋。她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说步骤,说到搅拌一节千叮万嘱:“记牢,一定要逆时针搅拌啊,不可以弄错的呀。” 阿荣在一旁起劲地附和:“逆时针,逆时针,记牢啊,不要弄错呀!” 王文娟一把粉拳轻轻砸在阿荣胸口:“你男人家懂什么,再多嘴,是不是又要我拿汰衣裳搓板出来?昨日夜里跪了不够,瘾头又上来了?” 阿荣连声讨饶,王文娟粉面桃花暗送秋波风情万种。我可从没见过父亲母亲表演过如此活色生香的亲热场景,看得我一愣一愣地,好似乡下人进城隍庙看西洋镜的一副吃相。
回家后,母亲对父亲笑道:“问问王文娟色拉怎么做她倒是还较了真,我就不信顺时针搅拌就做不出同样美味的土豆色拉来。不过,我看阿荣的日子并不好过啊,也只是面子上好看。王文娟又是心脏病又是那么会作,家里好多事情还是要阿荣亲力亲为的。还有,侬看看墙角那块汰衣裳搓板,呵呵。”母亲见我竖着耳朵听,马上收起话匣子打个哈哈走开了。
一个礼拜六的傍晚,下着小雨,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到过道里拉了一段像皮筋,苦练脚尖勾线的功夫。阿荣家的门虚掩着,王文娟走了出来,挥手示意我进去坐坐。我还从没有走进这扇大门看过门后面的世界呢,好奇的我急不可耐地跟了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可鉴人的打蜡地板,接着就是王文娟递到我手里的一双粉红色毛绒绒的拖鞋。我慌里慌张换上拖鞋,在铺着白色蕾丝台布压着玻璃的小方桌前坐定,开始细细打量她的房间。
我的天,这大概就是丽达的宫殿吧! 镶着镜子的大衣橱,花团锦簇却不显俗气的床单和被子,十四寸大彩电,三洋牌录音机,头顶上豪华的水晶吊灯,墙上雅致的壁灯,还有梳妆台上好多个不知其名的摆设,是化妆品还是香水呢。。。 房间里处处一尘不染,显得明亮又温暖。我去过很多同学家做功课,可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我暗想。
王文娟不知何时端来了一个精致的印花小碟子,上面放了一大块黄灿灿的萨其马,萨其马旁边靠着一把小巧的银质叉子。我平时很少有机会吃萨其马,偶尔吃起来也是野蛮地用双手抓着张嘴就咬,免不了会悉悉索索落了一桌一地。想到现在这样人五人六正襟危坐地扮淑女,还必须用小银叉消灭这么大块萨其马,我紧张地出了一身热汗,真担心脚汗会弄臭拖鞋。
我决定先从边缘下手,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小块萨其马,用食指慢慢剥下几粒放进嘴里,一抬头正迎上王文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穿了一身乳白色的丝质睡衣裤,肩背上批了一间玫瑰红的羊毛开衫,好像刚刚午睡起床,弱不禁风, 病西施一般。
“我的囡囡要是当年没有生在西宁那个鬼地方,也应该像你这么大这么高了。”她的眼底流露出无限的爱怜和感伤:“你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当时叫我小姆妈。”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我鬼使神差满口应道:“记得记得,小姆妈!”这回倒是叫得出奇的干脆顺口。
王文娟两眼发亮,开始跟我滔滔不绝地说起当天她干了些什么。先是拿给我看她正在给阿荣织的咸菜色绒线衫,床底下的箱子里一大堆绒线和各色布料颇为壮观,她说打算请裁缝师傅来做新衣裳。接着,她开始讲她当天看的一个电视剧。电视剧的具体情节我现在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讲到结尾处激动地一击掌说:闹了半天原来是打小失散的亲姐妹啊!这么多年在一起都不知道两个人其实是骨肉至亲,啧啧,毕竟是血浓于水,心心相印,最后终于相认了,是个大团圆的美满结局。我拼命点头,表示同意,说我也爱看此类电影。最近我刚看了一部电影,女主角一人分身饰演两角,演一对双胞胎姐妹在战时失散战后重逢的故事。这电影是怎么拍出这个效果来的呀,我叹道。讲归讲,话一完我就低头专心对付萨其马。
王文娟谈风正健,不容片刻冷场,话风一转:你在学校参加什么课后兴趣小组?我急急咽下嘴里的一块萨其马答道:舞蹈队。她一听满脸放光:跳舞好,小姑娘学跳舞是最好的了!中国舞的上半身就是借鉴了中国各种传统地方戏的身段,比如越剧、昆曲、京剧。下半身的腿脚功夫就是和俄罗斯人学来的芭蕾了。每样都好看,各有各的妙处。她兴致很高,马上提出希望我表演一段舞蹈给她欣赏。
我自幼喜爱舞蹈,上学前是弄堂里出名的“人来疯”,不管给我什么音乐,古今中外来者不拒,只要有人要看我跳舞,我都乐意即兴跳上一段。所以,王文娟一提跳舞,我正中下怀,马上起身脱了拖鞋拉筋压腿。我先清了清嗓子为自己的节目报了幕,然后一边唱、一边跳,来了一段自编自导的“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表演结束,我还专业地对着我的观众,王文娟,鞠了一躬,祝观众有一个美好的夜晚,欢迎意见和建议云云。王文娟由衷地为我鼓掌,鲜红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她紧紧地拥抱我,抚摸我的头,赞不绝口,让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突然,我听到家门口有动静,猜想是母亲下班回来了。我自小家教甚严,如果被母亲发现我这个时候野在外面,尤其是野在王文娟家里跳舞,她一定会龙颜大怒的。我赶忙向小姆妈道了谢,拔腿就跑,也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王文娟的神色,心里暗暗可惜小碟子上还留下了一大块萨其马没碰。
以后有几次下午回家,王文娟虚掩着门好像在等我,一看见我就兴冲冲地跑出来,倚着门框和我聊几句,问问学校里的事情,最近舞蹈队在排演什么节目,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宠爱。我很得意,这条弄堂上上下下大概只有我这个小姑娘和这个迷一般的女人说过这么多话吧。
放暑假了。母亲偶尔会叫我当跑腿的,给阿荣家送一个西瓜或几瓶汽水过去,以表亲戚间的礼尚往来。很多事情大人不便出面,小孩子当差义不容辞理所应当。一个夏天的傍晚,母亲吩咐我拎几瓶汽水过去。一般人家到了这个时辰,要么在晒台上乘风凉,要么敞着大门看电视,只有阿荣家大门紧闭。
我轻轻敲门,是阿荣来开的门。阿荣拿了汽水道了谢,我正欲转身离去,里面传出王文娟的叫唤声:“小姑娘,进来坐坐,白相一会再走也不迟。”我跟着阿荣进了屋,一看屋里倒也不热。地板和家具好像刚刚用凉水擦过,没有一丝日间的暑气。沙发上靠背上铺满镶了碧绿纹布的细密的竹席,坐着很凉爽舒服。因为是老式石库门房子,顶部有个很高很尖的屋顶,他们家的房间又正好南北通风,所以凉风习习,令人身心舒畅。
我以前去做客都是在白天,只有王文娟一个人招呼我,阿荣从不在家,所以当晚我很拘谨。阿荣倒是随和,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削苹果给我吃。王文娟笑眯眯地看着我,向阿荣竭力推荐我非凡的演艺才能,好像我是好莱坞的童星秀兰邓波儿。
她跟我眨眨眼,指指阿荣:“你叔叔歌唱得很好听的,要不要听?”
我自然说要听,王文娟扬扬下巴示意阿荣来一段。
阿荣微微一笑:“娘子吩咐,小的哪敢不从? 就唱一段《驼铃》吧。”
我马上接口道,是电影《带手铐的旅客》插曲,对吧?阿荣直点头夸我小孩子家记性好。
“送战友,踏征途,默默无语两眼流,耳边响起驼铃声。。。”好一把浑厚磁性的男中音,歌声情真意切深情款款,我一下子听得入了迷,不由仔细地端详起阿荣来。原来阿荣叔叔长得好帅啊,丰满的圆脸,浓眉大眼。再一看,他清澈的眼睛正对着王文娟含情脉脉的双眸呢,好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人!我的心里麻酥酥甜蜜蜜的 。
那一年夏天,每到黄昏,我一吃过晚饭就出去乘风凉,然后伺机往阿荣家里钻。他们请我吃西瓜,我们唱歌跳舞说笑话,我特别喜欢听阿荣讲故事。阿荣最爱讲的是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可能这本外国小说当时在他们圈子里很流行吧。他津津有味意犹未尽地连着讲了好几天。有一天,我终于盼来了大结局,Mercedes即将面对昔日的情人Edmond前来报复现在的丈夫Fernand。两个同样深爱自己的男人要一对一单挑决斗了,眼看着一场好戏终于就要开演了!
心急的我忙不迭地追问阿荣:“Mercedes到底爱谁多一点点?她希望谁死谁生?”
阿荣摊摊手:“Mercedes两个都爱,不论哪个死了她都心疼,眼看他俩为自己决斗,她只有伤心,悲痛欲绝啊。”
我对他的回答很不以为然,我认为Mercedes理所应当爱基督山伯爵。她应该趁早离开那个心肠毒辣的丈夫,早日投入昔日恋人的怀抱。
小姑娘,你年纪还轻啊。阿荣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这世上的事要是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
母亲终究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几个晚上离奇失踪的谜底揭晓了,父母严令我在家呆着,不要被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我心里再委屈可也拗不过父母,何况开学后我即将升入六年级毕业班面临升学考试的巨大压力,他们搬出“全力以赴复习迎考,打赢人生第一场战役”的大帽子,我也无话可说。
毕业班的日子实在不好过,每天的复习提纲、练习作业、摸底考、模拟考、小测验、大测验、单元考,没完没了,简直是暗无天日度日如年!好在苍天有眼,我如愿以偿考上了本市一所重点中学,父母面前算是有了交代。之后的几年,由于中学离家较远,我基本上天天早出晚归,所以很少有机会看到阿荣和王文娟。偶尔听到母亲提起王文娟的心脏病又犯了,进出了几次医院,装了心脏起搏机,起搏机有问题需要拿出来重新调准等等,我都是听过算数不以为意 。十几岁的我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学业和青春少女的恼人情怀,王文娟的事我才懒得打听。
有一天,终于出事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上初三。
那是一个湿热的春天的黄昏,我放学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远远地看见弄堂口停了一部救护车,黑压压的人群围在我家的石库门房子门口看热闹。那阵势,好像整条弄堂的邻居都来了,再加上前后几条弄堂的人,围得一个水泄不通。我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人堆里钻进去又钻出来,蹬蹬上楼,看到母亲站在过道里和民警说话,一脸的惊魂甫定。母亲一见我,马上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拉我进家门,故作镇定地说:囡囡,你听了不要怕哦,我慢慢告诉你。隔壁头王文娟下午刚刚上吊自杀了!我一听傻了眼,心一沉,又惊又怕地躲进自己房间。
过道里传来母亲、邻居和警察及救护人员的对话,叙述着事件的经过,一句不漏硬生生地往我的耳朵里钻。下午四点半左右,楼下阿婆听到楼上“咣当”一声,骂了一句:“楼上人家做啥?寻死啊?”不幸言中。王文娟在大房间和小房间之间的门框上绑了一条结结实实的绳子,脖子上缠了一条真丝围巾,密密麻麻地绕了一圈又一圈,一脚踢翻脚底的小矮凳,就这样干干脆脆地了断了她年轻脆弱的生命。阿荣下班回家已是五点多,情急之中叫了我母亲帮忙,两人一起把王文娟搬到大床上,只见王文娟脚底皆是紫色淤青,脸上鬼一般煞白,气息全无。救护人员赶来后打了一针强心针,实在是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了。
我听母亲后来对父亲说,王文娟在方桌上留了一封遗书,阿荣飞快地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凝重,迅速悄悄地收了起来。母亲摇摇头道:世事难料啊!可叹王文娟一辈子心高气傲不要和邻居来往,末了却落的躺在救护担架上抬出弄堂,被前前后后几条弄堂的人看热闹看了个够,说闲话说了个够。
我连着几夜不敢睡觉,因为小时候听过太多吊死鬼的鬼故事,想想王文娟就吊死在我睡床隔壁,一墙之隔,丈量一下距离不到几米,一想起来就心惊胆颤,害得我整晚做噩梦,梦里都是一个吐着长舌头的女鬼在不紧不慢地吃萨其马。从此以后,打死我我也不要吃萨其马,尤其是南京路利男居的广式萨其马。
一个礼拜过去了,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阿荣应该为死去的妻子做头七祭拜吊丧,这样连着做七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超度亡灵。头七那天的傍晚,我放学回家路过楼梯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从灶披间飘来,嗲声嗲气的,似乎在吩咐阿荣递盐钵斗。这不分明是王文娟的声音吗?难道她舍不得阳世又活转了回来?我满腹弧疑,大着胆子伸长脖子往里瞧,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灶头前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长得像和王文娟一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独缺了脸颊上的两抹病态的绯红。她戴着围裙,一边手脚麻利地起油锅炒菜,一边和阿荣谈笑风生,笑起来脆格格的。
大白天我活见鬼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爬楼梯,摔了一大跤,膝盖蹭破了皮也顾不得疼,撒腿冲进家门直扑母亲的怀里,吓得索索发抖,一时三刻又说不出话来。母亲示意我别做声,压低了嗓门跟我说:你年纪小,很多人不认得。灶披间里的女人是烟纸店三小姐王丽娟,几年前就从崇明岛回上海了。这两年一直在外头和阿荣相好。唉!死去的阿姐今天才做头七,阿妹就急吼吼地窜出来顶阿姐的位子。
听了这段天方夜谭,我瞠目结舌。
半年以后,阿荣在单位里分到了新房子搬走了,自此也和我们彻底断绝了来往。但是,我们还是很快听到了他和王丽娟结婚的消息。
几年以后,这一带的石库门老房子全拆了,老邻居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互道珍重再见,各奔东西。我则忙于升学考试、考托福、办出国,来到异国他乡之后连着几年天天累得就奢望睡一个整觉。一眨眼,大半辈子就要过去了。
去年回国和母亲聊起各个老邻居的新闻旧事,她不经意地带到了王文娟,泛起了我尘封多年的儿时记忆。现在的母亲说起王文娟一个劲地为她心疼叫屈:如今想想王文娟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真的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红楼判词了。
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现起儿时夏天的夜晚在阿荣家做客的情景。王文娟含情脉脉的眼眸溢满了对阿荣的爱慕,还有阿荣无奈的叹息:小姑娘,这世上的事要是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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