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颜知己

许多年前,怀着我的梦想,从中国到日本,许多年后怀着我的梦想,从日本到加拿大。我爱温哥华,这里将是我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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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看到一则到处转载的新闻,赞新闻人老马。从新闻照片上看到了好久不见的老马。

       认识老马那年,我还在医院做护士,也在拼命复习考大学,时常去附近的中学旁听课,几乎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一排平房他家的门口的一个竹椅上,拿着一本书,静静地读,人来人往从他面前走过,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偶尔的抬起头,平静地,默默地平视一下远方,然后又低下头,看书。

       我知道他,他是个名人,几年前因为现行反革命罪坐牢4年,据说判了无期,四人帮倒了,他刚被释放,在一个一有风就起浪的小城里,他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神秘,令人敬畏的人。

       有一天,我走近他,脸胀得通红,鼓着勇气大声地说:马老师你好!我叫张惠。就这样,我们成了忘年交的老朋友,那年我21,他35,一转眼就是几十年。

       那时他还顶着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刚出狱,没工作,在他老婆教书的中学宿舍住,没人敢和他接近,他是一个让人只敢远视,不敢触摸的人。

       后来,我考上大学中文系,他进了省报当记者,我在大学写的那些个论文,都有经过他之手修改过。之后,他就一直是个生命不息,折腾不止的惹事精,敢说,敢做,以维持社会公正为己任,领导看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份子,其实他是个敢揭社会疮疤的爱国主义者。

       毕业后,我进了出版社当编辑,和报社隔一条马路,我经常去他报社食堂蹭饭,也去他家白吃白喝,他做的红烧排骨,我能不客气的吃他半锅。

        大三时,有一天他生病,卧床不起,这一天他太太把他反锁在屋里,没有人打扰他,我去探望他,坐在他床边的板凳上,和他静静地聊,突然,他的眼光停住了,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他对我轻轻地说,把手伸过来,他厚大的手,柔软的握着我细长的手指,他说:谢谢你!太突然,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讲?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吧?我出了监狱以后,你是第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的陌生人,我一直心存感激,谢谢你。

        那一天,他第一次告诉我,他个人的故事。他太太是他高中同班同学,她母亲去世,她寄宿在姐姐家..... 她想离开那里,又无处可去。那时他是班长,仗义的把她领回了家,他家姊妹兄弟6个,父母是工程师,生活紧张,又来了一个孩子,但是母亲出于同情心,收留了她。高中毕业,他考上北大中文系,她考上了河北师大俄语系,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那些年,他下放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在他坐牢的那几年,他太太备受株连,屈辱,站在台子上被挂反革命家属牌子批斗,他在监狱里不知死活,也不让探监,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中学的一个数学老师,姓王,出身大地主家庭,我去看过他家被抄家的阶级教育展览,林良满目一条街,我第一次看到金银元宝,看到美女陶瓷枕头,绫罗绸缎,就是这个地富反坏右王老师,同命相连,安慰过她,两个人有了几次性关系,是她感到后怕,良心不安,愚蠢的自我坦白的,结果,她又成了罪加一等的破鞋,被解职,打到学校小工厂做衣服。

       他说,他出狱的第一天,他太太就诚实的告诉了他全部,求他原谅,更是求他一定把她带出那个地狱般的小城,然后再抛弃她都行。他说,当时如晴天霹雳,他在监狱里,生不如死,受尽折磨,他唯一要活下去的支撑,就是对爱的信念,对妻子,女儿的责任和对父母不舍的亲情。他原谅了她,他们一同离开小城,到了省会工作。

       他说:我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青春似火,那么美丽,有活力,开朗,纯真的透明,我们会成为永远的朋友,握握手,一定。

       从那以后,就在不知不觉中,关系转换,我们不再是单纯的师生关系,而是好朋友,在这样亲密无间,坦荡的友谊中,两性的吸引,有时也被荷尔蒙搅乱,他那肆无忌惮的光头,衣着随意,但质地讲究,站在讲台上,讲古典文学时,更是魅力无限,他有超强的记忆力,出口成章,思维严谨,逻辑性强,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有点粗糙,但很磁,很性感,他周围总是有那么多的聪明的狐朋狗友,开怀大笑时极具传导性,有时,正和你说话呢,突然从他上衣外套的内面口袋里,会钻出一只小狗狗的小脑袋,只有鸡蛋大,汪汪地叫几声,小狗和他的主人,立刻变得温柔可人,能融化你。

       他是个不安分的人,漂黄河,漂长江,中越战争战地记者,创刊几份报纸,只要他在,那份报纸立刻红火,因为他只想当有良心的记者,他视金钱为身外之物,官职只是方便被他用来报道事实的工具,职称评比制度,他更是鄙视之如耍猴。

       我毕业时,就是大龄女青年,因为我们是最后一批社会青年考进大学,搭上了一辆末班车,男同学,年龄大的,都有了女朋友或老婆,其他的都是高中应届生,比我小几岁。我们那几届,都是香窝头,还没毕业,就被各级政府部门给抢购一空,进了单位,我更是吊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大龄女青年。

       那年代,一张电影票,也就2毛钱,但是只要有电影,话剧,单位是每人发两张免费票,美其名曰,提高业务水平,其实是变相福利。有一天,隔壁美术编辑部来了一个浙江美院的大学生,叫刘涛,长头发,瘦高佻,我一眼就看上了他,有一天,单位每人分了5斤苹果,下着大雨,下班了,楼道里静悄悄的,我们少儿编辑部只剩我一个单身,看着一堆苹果发呆,走进楼道一看,隔壁也有灯光,呀,他在,那个刘涛,我敲了敲敞开着的门,笑着说,嗨!他说,进来,吃苹果。

       聊了一会儿,就情不自禁的说,挺喜欢你的!很唐突,很厚脸皮。刘涛很镇静地说:你太冒失了,我有女朋友,你该先问问我才是。我说,不可能,我几次看见你都是一个人从电影院出来,从来就没见过你带女朋友。他说,她在外贸工作,经常出差。
       我飞奔而出,跑进黑暗的雨夜里,嚎啕大哭,要雨水冲洗我的羞愧。

       我回到单身宿舍,冷若冰窖,我登上自行车,敲开老马家的门,抱着他嚎啕大哭,他太太说,今晚别走了,住下吧,老马找来行军床,伸在他家客厅里,我们喝着白干酒,他听我哭诉,哭天喊地,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马知道我怕孤独,怕成剩女,想嫁人,他也开始帮我张罗,有一天他介绍了一个大学留校老师,教中共党史的。什么?我这个一辈子也不会写入党申请书的人,会嫁给一个党史老师?呕,他投我所好地说,见见嘛,他个子很高。哦哦,我1米7,个子高,几乎成了我找对象的唯二标准,仅次于大学本科毕业的第一标准。

       我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那人有1米8,黑瘦,操着河南南阳地方普通话,土的掉渣,闲聊了几句,我就找理由结束了话题,等那人一出门,我怒火冲天,斥老马:你介绍的什么人?要是一本书,我现在就摔你脸上!老马尴尬的笑笑说,看你,不喜欢就算了嘛,又没人逼你,好了,好了,大小姐,消消气,你要是嫁不出去,要不,我娶你,你等着我?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拐弯的直白,我愕然了,我有那么地死气白咧麼?你老马,别趁火打劫。

        不,我要把自己嫁出去,我不能找个二婚的老男人,更不能拆散他的家,我要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欢欢喜喜的走进婚姻,生儿育女,清澈见底,绝不拖泥带水。我发誓,半年之内,我要把自己嫁出去。

        之后,有8个月的时间,我不再越过马路去见他,我不能被这个魅力无穷的老男人给迷荤了,给坑了,我和他只能是朋友,我不可能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埋葬了友谊,想都不能想,我不能害了他,他老婆,他女儿,更害了我自己,我要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生活从0开始。你,别阻碍我出嫁。

        有一天,我又看到他,在大街上,他迎面站住了,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认真地问,最近你干什么去了?你好吗?我装幸灾乐祸样,故意刺他说,我把自己嫁出去了,结婚了,你要不要见他?他说,我知道你说到做到,一点不奇怪。

        我带上我认识了一个月,就嫁给了他的那个男人,上海外院毕业的,在市政府做翻译的小伙子,给他看。

       我和老马,还是朋友,他没害了我,我也没害了他。

       后来我出国了,每次回国出差,顺便回家看望父母,都会去看一眼老马,用他的话说,我就像一阵风,突然飘来了,又突然飘走了,每次我突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他都像看到了一个闪烁的光环,照耀得他心头亮好几天。

        有时我要他陪我去书店,买几本他推荐的厚黑学,林语堂的中国人之类的书。我们都属新闻出版圈内人,驴尾巴掉棒槌的,拐个弯都认识谁谁,他的一些桃色小道消息我也有所闻。有一天,我和他坐在长岛咖啡闲聊,我问他,你最近又和什么人勾搭上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前些天,开人大会,我去采访,不知什么时候我得罪了那主儿,那混蛋把我的丑事,像新闻发布会一样当着我和大众的面,真真假假全给抖搂出来了,全省新闻记者都在,我老马算是臭名远扬了。
      我问,你有没有抽他?你怎么办?
      他说,还能怎样,装脸皮厚呗,我说,各位,你们听着乐就是了,我慢走了。
      哈哈,我说,命都敢不要的人,还怕丢脸麼?这主儿耍错人了。

       我认识老马的女儿,那年她9岁,后来老马的女儿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创作系,在学校时做过张艺谋的导演助理,和巩俐拍过电影,毕业后工作不顺利,嫁的也不好,为了让她换一个环境,我把她办到日本留学,我离开日本时,求大学当教授的朋友,帮她考进了传媒硕士,最近她回到中国,重操旧业,写电视剧剧本。我和她女儿在一起,常说她爸的坏话。一个让女人既恨又爱的男人。

       最后一次见他,是哪年来着?是11年前,我母亲生病,老马说,明晚我请你吃饭,吃素,你不介意吧?还有其他几个人。走进饭店才知道,有新华社驻省记者站的站长小华,小华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几个哥儿们上华山,睡在华山火车站的水泥地上,三人合裹着一件棉大衣,小华一见我,喜笑颜开,他不知道我和老马早就认识,老马也不知道我和小华是同学加游伴,小华说,别的女人不敢抱,张惠,我敢,抱抱,抱抱,我们肆无忌惮地大熊抱,老马笑得嘿嘿地,他知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爱和男性朋友疯。那天,饭桌上还有少林方丈和尚释永信,这个知名和尚,是个口若悬河的演说家,他说,当和尚的人,都是好吃懒做的才当和尚,和尚不吃肉,都是假的,今晚他不吃肉,因为他是方丈,名声在外,不敢当大家的面吃。

        晚上,他送我回家,临别,我问,你怎样?有沾花惹草的不良行为吗?他笑笑说,好几年了,没敢试过,估计还行,就是被那些女老虎们给吓怕了。

       老马幽默地撇着郑州话,有一天,吃饭旁边桌上的几个年轻女孩在大声地聊天,一个姑娘说,他妈B咧,靠了个死老头子,他个老不死的,哪天我把他弄到邙山上,忽悠他的轮椅,把他扔到黄河里喂鱼。
        老马说,你听听,多可怕,吓死我了。

        哈哈,你上辈子欠女人的,你沾的女人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除了我,从不伤害你,你该谢我啦,我嘻嘻哈哈地说。
        临别,我说,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呢,亲一个吧,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跳下车去。

        年龄差别14岁,但是无话不说,挖苦的,调侃的,赞扬的,男女不分的,没大没小,毫无顾忌一股脑的全倒出来的说。

       这大概就叫,蓝颜知己吧。

       想起那首美丽的歌,“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还有梦中的橄榄树,流浪远方…

       不管走在天涯海角,在那里,我的故乡,有一个蓝颜知己,老马。

TBAG 发表评论于
很好, 精彩而且丰富的人生经历,色彩丰富,充满阳光。
美丽人生Shirley 发表评论于
好文采,是我喜欢的叙事风格...
怀着我的梦想 发表评论于
回复 '边走边看66' 的评论 : 昨天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我向他他确认,我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半开玩笑),他说,当然是,永远都是。这些天,因为那则新闻,全国到处是他的名字,他的微信给莫名其妙的封了。
边走边看66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像老马这样的男人实在是不适合婚姻
lhy86 发表评论于
发乎情,止乎礼,陷进去有无限的麻烦。
沉鱼 发表评论于
蓝颜也好,红颜也好,能成知己,都是因为成不了爱人。
怀着我的梦想 发表评论于
谢谢,今天上贴之前,我打了个电话给他,确认我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他说,当然是,给你一个吻,证明,哈哈,说话没正经,调侃而已。
womaninhome 发表评论于
写得好,你们真的是知己,没有超越的友情才显得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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