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 和父亲靠得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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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被打成右派后,一直在上海的远郊农场接受“改造“,每月回家一次。由于常年的压抑,他时常神情凝重, 不苟言笑, 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隔膜。

只有那一晚,我们靠得那么近。

很多年前, 我和几个同学被学校按排到无锡北塘医院实习,作为当时开门办学的一部分。

有一天,接到父亲来信,说要从上海到无锡接上我,一起去常州乡下看望病重的祖母,让我提前请假。

北塘医院位于无锡城里的运河边上,按照学校的指定,我们五个同学一组,被分配在这个医院实习三个月。宿舍在医院后面的小巷中,一路上幽暗阴森,却有一个引人无限遐想的名字“唐栈弄”。小巷到底,一所斑驳古老的大宅门,便是我们的住处。

现在回想起来,这栋房子很像电影里的龙门客栈, 两层楼,住着“七十二家房客”,底层中央一个天井,上面露出一小块天穹,里面很暗,有一口石井, 供人们洗衣、取水,周围住着各式人家,二楼一圈内廊,有点像内阳台,颤颤巍巍的木扶手,吱吱作响的楼梯,灯光昏暗摇曳,一侧穿来拐去有许多单间,我们的宿舍是其中的一间,还挺大,放了五个单人铁丝床,窗口正对着医院的后院。

现在想来还是忍俊不住,我们常常会在半夜听到工友在后院里大叫“上海医生开刀啦“。实际上,我们是实习的学生,按规定要作为助手参加急诊手术,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不添麻烦就不错了。只是工友搞不清而已。

父亲是那天晚上赶到的,从他劳改的农场请假来的。出于节省,当然也是无奈,就和我挤在同一张单人床上过夜。

当晚梳洗完毕,早早熄了灯,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铁床上,裹在同一个狭小的被窝里,只要稍一翻身,另一个人也必须跟着转动,才能找到互相适合的位置,又怕稍一转身会发出难以控制的巨大声响,影响其他几位在静夜里酣睡的同学,所以吓得两人整个晚上不敢动弹,也睡不着。但,我分明可以感受到睡在另一头父亲的呼吸和体温,甚至心跳,这种感觉在黑暗里好像显得更加敏锐。

从小到大,记事以来,第一次和父亲靠得这么近。

就这样分分秒秒地盼着天明,到了凌晨3、4点钟,两个人都熬不住了,便不约而同地蹑手蹑足起了床,稍稍打点了一下,赶往火车站。

昏昏沉沉、一路颠簸,坐了几站慢车,从广播里隐约听到经过戚墅堰等地名。到了常州,又转坐小船去乡下老家,一下码头,直接赶到当地公社卫生院看祖母。

那是一个满是煤油味的简易病房,祖母披着厚厚的棉袄,满脸苍老,坐在床上。因为是食道癌,已经梗阻不能进食了,只说是胸口不舒服,我紧靠着她,用手在她的胸骨上反复向下摩挲,想让她好受些。她见到我,脸色回光,振奋了不少。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孙子不久就要做医生了,特地来看看奶奶。但是,对于晚期食道癌,我一个未来的、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医生,又能做什么呢?

只待了几个小时,尽力避开奶奶期盼哀怨的眼光,我们还是走了。甚至没有时间回到祖屋看一眼。父亲,一个右派分子,必须赶回去继续改造,我也要赶回医院。

那是我见到祖母的最后一面。

屈指算来,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好些年头了。老人家生前的预言也在我的生活中一一兑现, 他的教诲更是不时地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

这些年来,每当我记起父亲严肃坚毅的神态,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僵硬。

但只要想起那一晚,总感到心头是那么温馨和柔软。

 

 

 

 

 

 

 

x潇潇 发表评论于
好文,真情,感动。。。
老村 发表评论于
写真!
blueflame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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