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春知处
近日钰儿迷上了丹青,遣红杉去寻了许多画本,每日临摹花草、飞鸟,日子倒容易打发多了。
“娘娘早些歇息吧!”是夜,红杉进来剪了烛花,敛了麒麟纹铜炉里的安息香,换了小红泥炉里的木炭,添了新茶,轻声叮咛道。今晚是红杉值夜,其他人都已回去歇息了。
“马上画好了。”钰儿执笔晕完荷花上的最后一抹绯红,凝神注视。她正想添一点紫色,眼角瞥见红杉垂首蹙眉,眼神呆滞地杵在一旁。
“去偏殿歇着吧,我晚上没什么事,不必侯着了。”钰儿撵她早些去歇息。
“谢娘娘!请娘娘恕红杉死罪!”红杉说着,噗通跪倒在地,眼含热泪。
“这是怎么了?你快起来说话。”钰儿一惊,起身走到她面前,伸臂扶了她的臂肘。
“还是让红杉跪着吧。”红杉泪流满面,“娘娘,我有个阿姊名怀玉。当年我们两个孤儿,被凌霄宫宫主花凌霄收入麾下。怀玉因为骨骼清奇,是个习武的料子。就入了鬼影秀,在离门下。我则在凌霄宫做了名侍女。后有幸伺候在尹夫人和娘娘左右,才来到魏宫。可如今,怀玉因为太尉谋逆,被关押在死囚牢,不日将问斩。其实,阿姊只依令办事。她曾秘密托人转告我,她每月必须服用解药,如有违抗,定生不如死!求娘娘,帮我想办法救救我阿姊吧……我在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红杉说着磕头如捣蒜一般。
钰儿听闻蹙了柳眉,对不停磕头的红杉冷言道:“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你我之间要是这样见外的话,你就到大殿外磕一晚上头。偷一个懒,我叫人掀了你的皮。”钰儿咬牙切齿地说。
红杉听闻,果然伏身在地,不动了,亦不敢再多说一句,只默默垂泪。
钰儿回到桌旁坐下,沉思半晌。虽说这次朝堂政变被平息,但她听说不少人受到牵连。此番手足相残,让拓跋征更心有余悸。都说皇上多疑,那是被逼出来的。征儿近日频繁用酷刑对付了几个历儿的死党。至于那些余孽党羽,估计日子也不会好到哪儿去。钰儿深叹一声,问道:“怀玉救过我,我一定会帮她求情的。你……还知道什么内情,一并告诉我。多少人关在死囚牢?”
红杉迈开膝盖朝前跪爬两步,“死囚牢大约五百余人,还有一些关在郊外几处营地,我是听……”
钰儿冲红杉摆摆手,“不必告诉我谁说的。一共多少人?”
“三千多人。”红杉垂首应道。“那些禁卫军中的还未算在内。”
钰儿倒吸一口冷气,道:“你先下去吧。”
红杉俯身又深磕了三个头,起身悄然走了出去。
钰儿走到内殿一侧细雕百鸟朝凤的柚木橱柜,把刚临好的画卷放了进去。无意中却瞥见一个眼熟的褐色皮囊搁置在柜子的一角。她执起那个皮囊,掏出一个被叠成锦帕大小的布帛。她执着那似曾相识的布帛愣了半晌,眼神不禁恍惚了起来。
她打开那方锦帕,九只仙鹤姿态各异,在松柏间展翅欲飞,耳畔都可听闻那鹤唳松涛之声。这正是去岁重阳在逸怀别院里,舒冷风画的九鹤拜寿图。钰儿又想起杨郢在决翼山山洞里说起临川王曾说过的那番话——桂子,情疏迹远,是他一生的挚爱。却不知,他现在娶妻迎妾,日子又该如何完满了?
想到这儿,她的心隐隐作痛,不禁苦笑,错过了的注定一辈子都无法挽回。
卧在床榻上一时辗转难眠,听着窗外渐起的促织声,似远尤近、似怨如诉。一翻身,却见征儿推开橱门走了过来。
“还未睡?”他一脸的疲倦,身穿湛蓝色腾龙祥云便服,头上只简单绾了个发髻,用白玉嵌金飞龙的簪子束了起来。他劳顿了一天,下颌已冒出青稞般的胡茬,让他本就俊朗的脸庞顿生了恣意的洒脱和不羁。他坐到她床榻旁,“今天感觉好些了吗?”征儿俯身笑着问她。
“每天都问一样的话,今天又能比昨天感觉好到哪儿去?”钰儿身着粉色中衣从床上坐起来,瞥见他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金银线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心中思忖该如何跟他提怀玉的事?还是先说青凤先生的辞呈?
“对了,我想明日去一趟闲鹤野居接太子和傅冉回来。另外,青凤先生……不知陛下是否准了他的辞呈?”钰儿问道。
“已准了!青凤先生需要找个地方好好休养。我打算让尹凌飞陪他一段时日,”拓跋征斜靠在床头,轻阖双目道,“尹大将军此番功劳不小,他负伤从拓跋历处逃出,直奔玉虎营。与孙翰、蒋如商议对策。虽然孙翰、蒋如已见到拓跋历派人送来的虎符,猜到宫中形势有变,但尹凌飞得到青凤先生的真传,帮蒋如解了拓跋历的致命毒丸,才使进入平城的一万人马能够与我军里应外合,轻而易举夺回平城。只是,尹凌飞身上的伤势也不轻,又延误了医治。”说着他睁开双眼,眸底有钰儿不熟悉的冷冽和孤寂。
钰儿明白历儿谋逆,等于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他的痛与失落,虽从未对自己说过,但从他的眼神中,钰儿业已能揣测到伤口有多深。想到这儿,钰儿伸手拍拍他的手背,“所以当初你派尹凌飞与历儿一起镇守怀朔镇,真煞费苦心。”
“明日会让刀海刀锋一起送你们过去。先让飞鹰带个消息给傅冉。等我忙过这阵子,带你出去踏青如何?眼看着天越来越暖了,初夏的大魏山河也别有一番风景。”征儿抬臂帮她捋了捋额头上散落的秀发,“气色看上去很不错!听说你的毒也散得很快。”
“好啊!我很想出去饱览山河秀丽。”钰儿说着别过头,躲过他贴近的面颊,故意岔开话题,心里揣着事又怕他责怪。她趁势伸出食指,亲昵地在他衣襟前画了几个圈圈。待他笑着捉了她的手,钰儿才说:“对了,说起历儿,我倒想起一个女侍卫,她叫怀玉,曾救过我。与我算有救命之恩。否则当时我武功尽废,没有她留给我的水和干粮,很难逃出鬼门关。”钰儿仰脖恳切地望着征儿。
“哦,”拓跋征眼中寒芒闪过,面色微沉,松开握着她的手,有些不耐烦地说:“既如此,就送入白云庵吧。明日我让人去办。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你今晚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历儿,可有什么消息了?”钰儿冲他温柔地一笑,心里却咯噔一下,他对自己竟了如指掌。
“还没有。”他说着长叹一声,“他在外面待不了多久,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定会回京城的,只是看他能支撑多久罢了。”
“那些谋逆之人,多受人胁迫,也有苦衷……”钰儿见他脸色骤然阴沉,硬生生咽下另外半句。
“苦衷?”拓跋征鼻中哼一声,蓦然坐正了身体,愤然道:“谁没苦衷?普天之下,人人皆有苦衷。就因我当初心存善念,放任了历儿,几乎铸成了千古之恨。想他三番四次要挟你,三番四次谋害我,我还要对他仁慈?曹孟德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他握紧了拳头,狠狠敲了一下身旁的床榻,“我的妇人之仁,几乎要害死我最心爱之人,断送我拓跋家族的百年基业!我绝不再放过他们……”他说着,胸膛不停起伏着,脸色发白,面容在月光的阴影中有些可怖。
“征儿,慢慢来,亦不可太过操劳,怒会伤身。”钰儿担忧地说,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宽慰他。
他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复抬头望着她,语气里带了僵硬,诘问道:“钰儿每日练习丹青,怎会想到这些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陛下说也是为了我,我也不想让陛下为了我而杀戮过重,生灵涂炭。”钰儿低头。
“这次,必须,血流成河……以儆效尤!”他说完站起身来。
“那……明日我去仙鹤野居一趟。”钰儿呢喃道,心里一片冰寒,“近日去看望顾夫人她们,她们让我务必转达,说甚是想念陛下……”
他听罢愣了一下,呆了片刻,现在他满心里只有眼前这个可人儿。白天处理各种朝堂政务,下午巡视京畿,晚上又跟几位新上任的肱骨大臣用膳,心里时刻揣着她的影子。好不容易见面了,她却一脸天真无辜地让你去看顾夫人她们。难道她的心就是顽石一块,始终也捂不热?
想到这儿,他再转身时,凝视她片刻,他蹙然扭头望向别处,大手在袖笼里无知觉地握紧了。他顿觉心头憋闷得难受,眼角又瞥见她若无其事,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
因她服用了媚眼醉,媚毒只暂时被药物压制了,但媚眼醉的部分药力还在。她白皙若玉石的肌肤绽放着异彩,脸颊戴着桃花般的娇红,唇艳若滴,就连举手投足,皆带着青涩的妩媚之姿。
此刻,他却从心底硬生生缴出丝丝缕缕的恨来。他低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襟,眼神越发冰冷,语气却稀松平常地说:“你,早些歇息吧!”说完他大跨步走进了地道口,脚刚要迈入地道时,他蓦回首再看了她一眼,心竟愈来愈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