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七

本人有残疾,退休后回忆一生平凡,记下来以打发无聊,并望与网友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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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梅

1979年作)

 

 

在写字台上铺开宣纸,打算作幅梅花。这些年来,我的衣饭碗就是东涂西抹,一阵在工会,一阵到宣传科,一阵又列在政治处,虽然大多数时期仍在车间领工资。人家说我工人不像工人,干部又没转正。每年的先代会、誓师会少不了要我写标语,刷横幅。逢节庆或者迎接检查团操大字,布置会场之类更是份内事。师兄老弟说我有口福,经常蹭油大。他们哪晓得,对于一个有点艺术追求的人来说,这样的命题作画,照本挥毫,亦如那赶斋的吕蒙正,并无多大取头。反倒浪费了偌多的青春年华。

近两年,科学迎来了春天,艺苑大放奇葩。我早就打算静下心来读点美学,钻研繪画,把程序化的大脑改造改造,试试能否用腕力弄出点称得上创作的东西。想不到动物园好进,樊笼难脱,眼下这幅画便是奉朋友之命。提起这朋友,我与他的交情虽然够不上三结桃园、五载同窗,但他在县委给书记们当生活秘书,这些年大事小事哪点没有麻烦人家。这次他儿子结婚,我和老婆商量,把娃儿的牛奶停了,一定要送份厚礼。前两天朋友却另外给我布置个任务,说是出在你哥子手上,要我画一幅准儿媳最喜爱的梅花。本来嘛,书店里抱石老的大作,我昨天路过都还挂得有,买张送去才花一毛八。我这点手艺,自己最清楚不过。让稍稍懂行的看到,岂不把朋友富丽堂皇的客厅,或者光彩夺目的洞房给形丑了。想是这样想,说却不敢这样说。你要一谦虚,人家以为你推脱这点面子都不给。总之,我喷嚏都没打一个就连连保证,一定使尽浑身解数包你家儿媳妇满意

记得孩提时躺在外婆的怀抱里,就听她摆过王冕学画的故事。后来读我家洗砚池前树,个个花开淡墨痕,更是对墨梅无限神往。但是这次的具体场合,用意在喜庆,显然以浓艳为宜。构思着那亮丽的红梅。看看雪白的宣纸,最适合表现的还应是粉蝶般纷飞的白梅。管他的,人们不是颂赞梅花的高洁吗?再说也该有点写实嘛。我拎过墨汁瓶,倒出些须涂抹底色。不注意,五岁的女儿已经爬上桌旁的木椅来凑热闹,双膝跪着,身子扒在桌子的一角。我扫了她一眼,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眼光流露的惊奇,就像我握的不是一角三的狼毫,而是童话里的神笔。几簇花瓣刚刚从枝头绽开……

爸爸,我咋没见过黑的花呀?墨梅旁边一对洗砚池,清澈见底,晶莹剔透,微动涟漪,对我闪着蓝光。

嗯,你没见过的东西还多咧!

好像有旋风把池水拂动了一下,傍池的芦苇眨了眨,蛾眉状的浅山也微微抖动。当池面恢复平静时,我才悟到在水平的明净里,映进去的是啥,反射出来的也是啥。峨嵋山牛心石下的溪水,想像不出上海苏州河的浑浊。而我正拿着苏州河畔工厂生产的软管,挤出黄颜料在调色板上。

啊!腊梅花,腊梅花!我们幼儿园就有腊梅花。嗨呀!腊梅花才好闻啊!她一面喊,一面把头伸过来,两只小鼻孔一掀一掀地,倒给我送来奶液合着洗发膏的馨香。

我顺手往右边一拨去去去,不要挡着爸爸

她扒着的身子往后一缩,右手拐正好撞着墨汁瓶。墨水打翻,浓烟浸没墨梅与腊梅,隐去了庐山真面目。

看嘛!看嘛!喊你走开点。目光逼住她,气愤合着唾液濆涌而出,并不动手去补救。实在也没法,我还没学到郑大年血点桃花的本事。女儿像钢铸一样跪在椅子上,明镜般的瞳仁里映出我眼睛比嘴巴还大的脸。就这样瞪了59秒,想起一汪池水,才把视线从其脸上移开。画稿从桌上揭下,才发现水灾的后果更严重。墨汁在玻板上泛滥以后,合着桌面上的部分浸进玻板下边。玻板压着不少照片。好几张靠边的已经面目全非。尤其是那张友人与县委书记的合影也打污了。黑墨正好糊在王书记的大嘴和络腮胡上。我赶紧把玻板抬起来。照片粘在玻板上随着揭起。我把玻板立在墙脚,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把这张珍贵的像片挑起,放到旁边的清水里。掏出手绢輕輕地蘸水把王书记脸上的墨揩去。又用老婆搭在洗脸架上的白手绢搌去照片面上的水渍,放到窗台上晾起。

等把桌子和玻板都抹过、擦干以后,我发觉女儿也在如法炮制一张比我刚弄妥的像片大五倍的照片。那是她上期读小班被评为好孩子与幼儿园伙伴的合影。大约三十多个小朋友,各有各的表情。有的憨笑,有的张嘴,有的做着鬼脸。每个人胸前捧张大奖状,把穿的衣服样式和花色掩盖,看上去就像三格货架上摆的一排排娃娃头。在我女儿所有的像片中,这是照得最不活泼的一张。两支羊角辫不知为何散了,向外散开,形成一对老鹰翅膀,使她的脸变小。庄重的神色填满那平时迷人的酒窝。她个头小,站在前排。墨汁只把照片上方的一行字和后排的男孩弄脏了几个。她捏着小手绢仔细擦去上面的污渍。

看你把手绢都弄脏了。我正好去倒她面前的脏水,以完成消弥这场灾患的最后一道工序,顺手从她手里夺过像片,撕成几块丢进脏水,端起盆子泼到屋后的南瓜秧上。

几滴污水在嫩绿的南瓜叶上晃动了几下,落进土里。小傢伙立在原地不动,怯生生地盯着返身进屋的我。红红的脸蛋一块块地泛白,就像谁在上面打了一巴掌,留下指头印。那双眸子微微有些浑浊,真是在里面洗过笔一样,还有钩虫般的东西游动。那曾经亲过我的小嘴紧闭,唇向外噘。园园的下巴略略抖动,极力挤压看不见的两排小白牙。

我踱到桌前,重新构思图画。很想按照主席的《卜算子·咏梅》画一幅冰天雪地里独傲群芳的梅花。然而这又得增加素色。何况,对于新婚夫妇,莫不要误以为将接受某种严酷的考验,就弄巧反拙了。事实上,我见过的梅花,在雪片粉飞的时候显得模糊;寒风飕飕,人们拉起衣领,它跟着瑟缩;若遇冰雹或苦雨,便离开生养它的树,而混在泥浆中。碾作尘,没多少人注意。香如故,仅指那些未落未谢的梅花。梅花,要用多姿多彩的绚丽配合春的喜庆、新人的祝福、温暖的欢乐,实在难为。待到山花烂漫时,丛中笑的她已不复存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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