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邓丽君的祭日,写一些关于她的回忆。
邓丽君在华语乐坛上的地位,她对国内流行音乐的影响就不用多说了。"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邓丽君的歌声"。假如不是那个特定的禁欲时代,她的歌在大陆不会如此风行。她成就的传奇,造成的势头影响至今无人能打破。邓丽君在大陆,别说是造宣传攻势商业演出,这一生都没踏上过大陆的土地,却流传地如此家喻户晓,后来其他的歌星不论是港台还是大陆的,拼命地宣传造势商演,也再无法得到那样的辉煌。单以音色和演唱技巧论英雄,她并非最好的。前面的周璇,李香兰,吴莺音,后面的王菲,和邓丽君同时代的港台歌手韩宝仪,凤飞飞,张琍敏,都不比她差,可唯独邓丽君成为大陆人心中无法泯灭无可替代的白月光,朱砂痣。她当时一盘'母'带是以孙子重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架式翻录的,家有双卡录音机的大都被朋友求着翻她的磁带,要不就是自己翻好了拿出去买,两毛钱一盒。
她的歌流到北京大概是78,79年,一大波人偷着听,有的听时还要拉窗帘。我没赶上那个盛况,因为还太小。我妈加入了那波粉丝大军。有一天中午到我妈单位吃午饭,愕然看到我妈烫了个大波浪出现在我面前,我愣了半天才看出来是她。把我领进她办公室,她去食堂打饭,一进门感觉黑呼呼的,大白天的窗帘都挂着,仿佛很神秘。她买回来饭先让我吃,转身走到留声机旁,把唱针放在上面,随即一阵软绵绵的歌声传了出来。我更惊愕了。那歌声前所未有的软,和我以前听到的大人爱唱的歌一点都不一样。那时候我爸妈都爱唱歌,可他们唱的最'抒情'的歌曲,也不过就是电影《甜蜜的事业》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或者是李双江的《再见吧妈妈》,后者刚创作出来时还遭到了无情的批判,说是腐蚀战斗力,人民战士怎么可以思念妈妈呢,这要是在军队中传唱开了还怎么打对越反击战。这还是在78年以后,三中全会的春风早已吹遍祖国大地。那阵创作出一大批流行歌曲,要不就是如泣如诉地控诉四人帮对人心灵造成的摧残,要不就是歌颂伟大的拨乱反正,祖国终于迈向新时代。这些歌无一例外都采用了当时特别流行的电声做伴奏,现在听觉得特土,那时的确使人耳目一新。当时就觉得那已经是很好听了,很前卫的歌曲了,很先进的唱法了,没想到还有邓丽君这样唱歌的。我问我妈这是谁呀,我妈说大人的歌小孩儿别问。我趁她涮饭盒的工夫拿起那张唱片的外包装,上面一个女子圆圆的脸,好象还拿了把打开的折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觉得这女子真美啊,天仙不过如此。主要是那种气质很特别,从未见过,一看就知道不是大陆的。那时候大陆女子身上…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仅仅是土或者乡气,就是那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蛮干劲,一个个的直眉瞪眼。一见邓丽君这种,第一感觉是绢人,精致的如同艺术品,头像旁边列了两首歌名,现在知道那是主打歌,我那时刚上学,不认得几个字,就认识'日','来',后来知道这首歌就是《何日君再来》。那是我听的第一首邓丽君的歌。唱的中间还有念白,什么"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罢!",每次都把我逗的哈哈大笑,然后还怪声怪气的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是她翻唱的,民国时就有了。话说这首《何日君再来》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歌。国日共三方争着禁,都觉得那个'君'是指敌军,充分体现了统治者特有的被迫害妄想症倾向。其实那歌是给电影《三星伴月》写的,而《三星伴月》是为宣传国货'三星牌'香皂洗头膏等等日化产品的。和政治没有半毛钱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我妈还真够追时髦的。邓丽君的黑胶唱片!香港宝丽金原版的!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的。前几年才从我爸口中得知是他走遍各种路子从拐弯抹角的朋友处借来的,用来讨好我妈,因为我妈喜欢唱歌。就借两天。第二天我又听到了这种软软的歌声。然后就不见了。过了几天我妈就遭到了单位党委书记不点名的批评,窗帘也白挂了。"某些年轻同志,要注意警惕西方资产阶级腐朽的思想对我们的腐蚀。"私下里找我妈谈话,要求她把头发上的卷剪干净。可是没两天,单位里的小年青一窝风全烫了个大波浪回来。紧接着三令五申不许穿的高跟鞋也出现了,而且竟然还有漆皮的,那种扣袢仿舞蹈鞋的样式,锃光瓦亮的现在穿出去都不过时。牛仔喇叭裤,烫的跟弹簧一样的鸡窝头,其实那种大波浪一点不适合她们这种粗线条生活的铁姑娘,那种发型必须每天做,每天打理,否则真是鸡窝,可我妈她们不管那一套,加上到处软绵绵的邓丽君的歌,雨后春笋一样遍地开花,怎么禁也禁不住,搞了一辈子政工,党性极强的老书记觉得自己真该退休了。
不仅是社会上觉悟不高的小年青,很快连中央直属的党政机关演出团体如中央歌舞团,都在台上唱起了那种软绵绵的歌,唱法一听就知道是模仿邓丽君。可是这种歌听起来容易,真唱起来其实不容易的,那种气声运用的发音方法不是一下就能掌握,尤其是唱惯了雄壮革命歌曲的演员。结果大概是80年的一天,《人民音乐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好象叫《不成功的尝试》,批评李谷一的《乡恋》,说这首歌的唱法完全COPY邓丽君,还COPY的四不象,然后批了一通邓丽君所代表的港台歌星,大概那意思是说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是腐朽的堕落的没有朝气的,坚决不能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出现。李谷一也戴上了"黄色歌女"的帽子。80年中宣部和音乐界在北京西山开了个会,正式定性邓丽君的歌是靡靡之音,在中国大陆封杀。可是官方舞台上即使禁止了邓丽君的歌,也禁不住模仿她唱法的歌。我没看过那篇《不成功的尝试》,不过我也觉得那是个失败的尝试。我第一次听李谷一唱《乡恋》是她的现场,在首体,我妈带我去看的,那时候她老带我去看各种演出,京剧芭蕾话剧歌唱会,那次不知道是纪念什么,反正当时的歌唱大腕全来了,李谷一前面出场的是朱蓬博,好象唱的是白毛女,她和她的乐队下去以后换李谷一的乐队上来,我记得我当时惊叫,这么多人啊!我妈点头笑道,李谷一的伴奏乐队比别人的都大。当时李谷一特别红。然后就听她唱了那首《乡恋》,听得那叫一个难受。人家邓丽君哪里是这样唱歌的呀。完全没有章法的运用叹声,乱断句,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好象随时要背过气去。邓丽君的气口很长的,中气十足,换气技巧也娴熟,所以她的听着就象唱歌,委婉动听,李谷一的听着象哮喘。可是不知为什么,大人们还挺喜欢听她这种山寨版气声唱法,我妈就是,在家模仿李谷一,什么《绒花》,《玫瑰啊玫瑰》,每回都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时候家里已经有邓丽君的磁带了,可是我妈好象不那么粉她了。我有时候边写作业边听邓丽君。邻居和我同龄的小孩在我们家玩,和我说这首《何日君再来》是汉奸歌曲,她爸说的。
然后82年就出现了一本奇书,书名十分彪悍,叫《怎样鉴别黄色歌曲》。共60几页的薄本,定价两毛二。直到今天,它也是音乐理论界首屈一指的名书。实在太彪悍了。我是在我妈办公室里看这本书的,她们单位传达室订了各种理论杂志,报纸,老让我妈顺到办公室里,边吃中午饭边看。这本书是人民音乐出版社82年出版的,由于太有纪念意义,被人制成了PDF FILE LOAD 到网上,随便看。说实在的这本书的确特值得每一位音乐爱好者认真学习。每一篇文章都堪称精品,无论从理论从造诣从阐述手法上,都值得人们顶礼膜拜。我敢说现在的音乐评论家没一个有这等水平的。比如最后那篇《资本主义世界的流行音乐》,恐怕今天BAND里的萨克斯手都没有这么系统全面的JAZZ见解,有见解的也没这么高深的领悟。这本书里的每一篇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极大的普及了格调不高的庸俗歌曲的精髓。从里面的一篇《怎样看待港台流行歌曲》摘抄几句:"黄色歌曲的特点是:音乐上,大量采用软化,动荡,带有诱惑性的节奏;旋律多采用叙述性与歌唱性相结合的写法;配写比较细致的伴奏。演唱上,大量采用轻声,口白式唱法;以其裹声;吐字的扁处理;大量使用滑音与装饰音;演唱中出现歌腔延迟和重音倒置。"结果是有大量的业余爱好者在看了这篇文以后成功创作出了流行歌曲,然后向出版社提议这书应该改名叫《怎样创作流行歌曲》。
我看那本书时它已经出版了好几年,我好象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可里面涉及的专业理论还是看不懂。吸引我看这本书的是目录中出现了何日君再来,和蔷薇处处开。我知道这两首都是邓丽君的,所以就感了兴趣,按目录翻到那一页,只读了关于这两首歌的文章。我后来能记住的内容,就是蔷薇处处开,是表面歌颂美好爱情,实则宣扬钱色交易的。表面上是某位少女在期待少年来爱,实际是某位性工作者在期待嫖客。关于何日君再来有两篇。我当时获得的知识是,这首歌原来在三十年代就有了,不是汉奸歌曲,而是出现在一部思想相当进步的电影里,以反面教材的形式,反衬影片中的舞女是多么地爱国的。虽然如此,这首歌还是脱不了对醉生梦死生活的向往和追忆,所以尽管摘掉了汉奸歌曲的帽子,还是要保留黄色歌曲的帽子。另外还记得的内容是,这首歌的曲作者采用舞场里常见的探戈曲调,而旧社会的舞场是低俗反动的,充满了肉体金钱交易,所以这首歌也是妓女唱给嫖客听的。我当时已经知道探戈舞曲是什么特点,觉得这文章是胡说八道。因为邓丽君的版本一点听不出探戈意味。多少年以后听周璇原版的,才感叹自己是多么的狂狞。人家理论评论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呀。比起邓丽君,周璇那版的《何日君再来》唱的好象进行曲,雄纠纠的。可能谁的演绎风格和邓丽君的一比都显得雄壮,后来王菲翻过邓丽君的又见炊烟,也跟进行曲似的。我猜这也是邓丽君70年代末在大陆独占鳌头的原因之一,那个意识形态坚如磐石的年代,只有最柔软的声音才能象温泉溪水那样,把多年积累的冰封一点点融化。其他歌手唱的再好,也不符合那个时代人们心中的诉求。
上初一时开始对情啊爱呀的产生朦胧的意识,眼睛开始注意班里哪个男生长的还挺顺眼的,女生凑一块经常玩着玩着话题就转到了某个男生身上,自己都不觉得。从那时起才真对邓丽君的歌产生浓厚的兴趣,简直可以说是疯狂。从各种渠道搜集,还抄过好多歌词,替同学买邓丽君的明星照,都是黑白的,很小,能贴在日记本里,当时放学路过一个自由市场,摊上净是卖港台明星照的,除了邓丽君还有米雪翁美玲赵雅芝,山口百惠,反正都和某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有关。同学间谁有一张别人没见过的明星美照,得意的不得了。有一天我和坐我前面的女生一起回家,俩人骑自行车穿过闹市,听到某个发廊里传出一段特别动听的歌,声音是邓丽君,可是那歌我从来没听过,当时也没想到停下来接着听,后来特后悔。我同学说她以前好象是听过这首歌,忘了叫啥名了。又过几天早晨那女生来上学,一进课堂我就对她喊,某某某,擦黑板去!我那时候是小组长。那女生放下书包回头看我:"你怎么说。"
"什么我怎么说?!"我瞪着她:"我说你擦黑板去!"
"你怎么说!"女生着急地叫:"那首歌叫你怎么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不过这不能怪我。那时候我的意识里,歌名都是很响亮很富有诗意的,<大海啊故乡>,或者是物主代词加个名词,<我的中国心>,最不济也要是个名词比如<童年>,一听就知道是歌名,这种问句当歌名的实在罕见。直到我同学哼出曲调,我才大喜过望,替她擦了好几天黑板,得到她从她小姨处借来的一盘带,听了一晚上根本没听够,当时觉得这歌真是词曲具佳。曲调采取江南一带民歌风格,词特别口语化,还有'把我的爱情还给我'这样耳目一新的要求。爱情怎么还呀。磁带还给同学后恋恋不舍,又说好了,以替她补习功课同学之间相互帮助为由,每天放学后不回自己家,去她家听歌。那盘录音磁带里还有几首特别好听的,<彩云飞>,琼瑶的词,那时候还不知琼瑶何许人也,那首歌的曲调很特别,少有的四三拍节奏,另外还一首叫<旧梦何处寻>,好听极了,后来知道那本来是首南美民歌,秘鲁人反抗西班牙人的,原名叫<老鹰之歌>。那时候还不知道邓丽君唱的好多歌都是后填的词,曲子早就有了。从她家走回我自己家要穿过几个小区,那时节正是春暖花开,路边大片的桃花梨花争相怒放。走在路上,脑子里全是邓丽君的歌,边走边唱,翻来覆去地唱,音量很低,只是小声哼哼,然后在自己的歌声中陶醉。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自恋,深情,神往,倾诉的表情,被路人看见,琢磨哪来的小孩儿,走路不好好走,一脸傻笑跟犯花痴似的。这几天从YOUTUBE上翻出<彩云飞>,又叫<我怎能离开你>,听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那段小路,那些黄昏下的桃花影,瞬间而逝。
再听邓丽君,竟然是在她去世那天了。这其间迷过大量的流行歌曲,各种风格的,渐渐就把邓丽君遗忘在角落里。直到95年的那天早上,我上班路过西单,忽然发现街上很多小商贩叫卖邓丽君的碟,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公司,随后进来的男同事手抱一堆邓丽君的CD,面色庄重对我道:"我刚刚抢购的。"我莫名其妙看着他,他接着严肃说道:"有人,借邓丽君的死,发了笔小财。"我才知道当天邓丽君在泰国突然离世了。当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了这个消息。这好象是唯一一次朝廷台对某位歌星去世有所反应的。又过了半年左右,我在互联网上看到她葬礼的几张照片,灵柩上覆盖着国民党党旗。那时候还是单位拨号上网,一张照片下来恨不得半分钟,没看完关于她葬礼的报道,就掉号了。那天我又找出了她的CD,反复听了一天。
出国以后再见邓丽君的歌,是在我老公那辆破车上。那时才刚认识他不久。一起出去玩,在副座前翻出几张CD,其中竟然有一张是邓丽君。我哑然失笑:"这年头还有人听邓丽君?",他有点不好意思,可能觉得自己太老土了,红着脸讪笑:"这下暴露了年龄。"我和他不过差六岁,但能引起他对童年美好回忆的,很多我都没共鸣。比如杜丘,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资三四郎。其实这些我也都看过,但看的时候太小了,小学一年级左右。而他已经是PRE-TEEN的年龄了,据他说,看得特疯狂。他和我说这些时,我礼貌微笑,除了邓丽君。那次出去玩来回的路上,我跟着CD唱了一路,每首都会,他带着笑容听了一路,最终什么评价都没有,给我买了一杯冰柠檬茶润嗓子。
后来为了回报我带给他的欢乐,他自告奋勇给我唱邓丽君的<天乌乌>。邓丽君有盘闽南语CD,这首童谣是第一首。他先给我解释歌词。"…掘着一尾旋溜鮕…真正趣味…"我恍然大悟:"闹了半天是真正趣味。我一直以为是真正醋味。"那个发音听着的确象'醋味'。"…两个相拍弄破鼎,看看,"他解释到这里,很自豪地说:"鼎,我们那里还保留着锅的古音,鼎。多么有文化…"然后跟着CD很认真地学了一天,最终被我一声大笑打击得放弃了。那个发音简直太有意思了。听起来好象有很多促音,结果象机器人在唱歌,我没忍住一声"哈哈哈",断送了棵好苗子。我赶快哄,真心诚意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懊恼地撅嘴:"不唱了!唱错了!"我说你就是唱对了我也听不懂,还夸他嗓子好,还是无济于事。我老公唱歌的确不错,音色音准节奏都没问题,后来经常在家唱歌,就是没有这首天黑黑了。可能打击他积极性的不是我,而是邓丽君。他是厦门人,只是从小在闽北长大,闽南语能听不会说,而人家邓丽君无论家里人还是祖籍,和闽南没半点关系。我老公最崇拜邓丽君的,不是她的歌声,而是她的语言天赋。"日语不到三个月就学会了!会六种话!人家怎这么有天赋呢?"听个歌都能让他产生这样的感慨,实在少见。
写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回忆,写的都想唱了。随便录了首<你怎么说>,没来得及多练,凑合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