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卿回到仪凤殿,将冯季姜叫来问道:"你告发沮渠氏挟妇人媚道厌魅,可有凭据?我刚刚带人在她阁里仔细搜查了一番,没有任何可疑之物。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冯季姜心下大骇。这怎么和事先约定的不一样呢?是不是杜至柔把证据藏的太隐蔽了,皇后没搜出来?现在怎么办?她一阵心慌。如今这个情形,只能硬着头皮咬定沮渠氏巫蛊,不然自己岂不成了诬告?她定下神色,从容开口道:"妾虽无确凿的证据能够证实沮渠氏整蛊,但妾知道她来大魏之前与昙无谶过往甚密,来了以后仍与他有联系,她自己说的。也许沮渠氏并未将与昙无谶交往当做是大事。沮渠氏曾说她还是公主时,就与众多王室贵女一同师从昙无谶,向他学习佛法。当年昙无谶被北凉国君接走前,曾住持平城瞿摩寺,妾拜会过他几次,还从他那里抄过《大乘教》的佛经给太后拜寿,沮渠焉枝听说后便以为妾为同道中人,闲来偶尔与妾说一些关于昙无谶的高超法术。昙无谶自从到了姑臧,被北凉国主尊为国师,号曰圣人,接待甚厚。昙无谶以秘咒术闻名于世,明解咒术,所向皆验,西域诸国称他为大咒师。"
赫连卿惊讶道:"所向皆验?!那他有什么咒语是灵验的?"
冯季姜道:"昙无谶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神,以麻油杂胭脂涂于手掌,千里外事,彻见掌中。又能听铃声而辩吉凶,无不应验。妾亲眼所见,绝无虚言。那年他在瞿摩寺施法,妾与二娘子,三娘子一同前去礼佛,亲眼观看他妙达吉凶,莫不必尽的本领。娘娘询问两位妹子便知。昙无谶现在北凉,每每预言他国安危,总能中验,武威公主前次来信,也提到过的,说北凉国主沮渠牧犍倚之甚重,每以国事谘之。"
赫连卿愈加惊愕:"如此说来,这个昙无谶岂不是我大魏的心腹之患?!他法力如此强大,倘若他一念咒,别国兴亡安危岂非尽在他的掌控中!"她忽然直视冯季姜,厉声诘道:"如此隐患,你既知情,为何不早早禀报于陛下?!"
"陛下不信,还骂了妾一顿。"冯季姜委委屈屈地怨道:"陛下说妾信惑妖邪,还说昙无谶是西戎胡妖,专门愚弄妾这样的无知妇人。后来陛下更是严酷灭佛,妾如何再敢提一个字?"
赫连卿听后沉默不语。
对于佛法谶纬符命,她虽不象其他女人那样崇拜相信,内心还是颇有几分敬畏的。赫连氏亦为草原游牧的胡族,当初称雄北方创立胡夏时,也将佛法高僧奉为神明,甚至为了争抢得道的比丘以助王化,与其它小国兵戎相见。相对中原汉人,异族出身的统治者依然保留着较为原始的巫术崇拜,笃信巫师拥有某种神秘力量,可以左右兴衰成败。拓跋焘实在是个异类。大概是因为拓跋焘自幼所接受的是汉儒正统文教,尤其太傅崔浩对他的影响极大。崔浩当年甚为太宗皇帝倚重,太宗好阴阳风水,而崔浩正是玄学大家,是故朝中无论大小事,乃至军国大谋皆问计于崔浩,多有应验,太宗甚为宠密。因此当拓跋焘到了要受启蒙教育的年纪,太宗很自然便将崔浩指为他的师傅。汉人儒士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体系,记载于老子和易经,已很成熟,因此对外来的佛教始终相当排斥,这种排斥亦渗透进拓跋焘的意识里,他更接受中原本土的道教。无论是在宫里还是上战场,他的身旁总是伴有风水先生为他明吉凶断阴阳,此次南巡也不例外,随身伴驾的方士便是他的新宠公孙质。然而大魏毕竟是游牧民族鲜卑人为主体的政权,举目朝廷内外,他找不到几个知音。回到后宫,亦是一群被他斥为无知妇人的神佛信奉者。宫里的女人绝大多数崇拜高僧佛法,虽然现在被皇帝严厉禁止,但内心的信仰并非一条禁令就可轻易放弃改变的,四大皆空因果轮回的佛学意识,时不时便会流淌出来,在精神极度空虚寂寞的嫔妃之间润物细无声地相互侵淫影响。赫连卿本就对佛法抱有敬畏之心,今见众口一辞赞叹高僧昙无谶神奇无比的法术,顿时有三人成虎的感觉。她仔细想了想,神色凝重对冯季姜道:"不论沮渠氏是否真是与昙无谶有所勾联以图巫蛊,单凭昙无谶会咒人,就一定要让陛下有所警觉。陛下不信,可军中鲜卑将士对佛法可是深信不移的,即使现在不能公开信奉了。倘若广大军士知道有个高僧大咒师昙无谶,人在北凉便可发术数禁咒决断生死,这仗还怎么打?敌人什么都不用做,我们这边的军心就已大乱了。"
冯季姜道:"娘娘若想通报陛下,还需亲自写中宫笺表。除了您,无论是我们后宫还是前朝臣工,谁要是言说什么高僧通灵法力无边的话,定要惹恼陛下,弄不好还要担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赫连卿想了想道:"那就不提昙无谶的法术,只对陛下说沮渠氏有和昙无谶厌魅的嫌疑,叫陛下多加小心就是了。"
冯季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观看着赫连卿的脸色,斟酌说道:"妾亦时常为陛下担忧。自那沮渠氏入宫后,迅速得宠于陛下,这一两年陛下甚少临幸其他嫔御,竟象是真的被那妖媚女子勾住了魂魄。看那情形,若说她果真通晓妇人媚道,只怕…也有几分道理。"
赫连卿微微叹了口气。"既无凭据,还是不要乱猜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罪,不可轻易勾陷他人。沮渠氏貌美活泼,风情万种,陛下迷恋她,并不奇怪。"
冯季姜面露不屑,愤愤然挑眉道:"这个胭脂飞扬跋扈生性凶残,还经常傻乎乎的给陛下惹麻烦,丢陛下的脸,头脑简单到了愚不可及的地步,倒底有什么好?陛下竟还几番回护于她,闯出的祸从来不予深纠。陛下怎会叫这样的女人给迷住了!"
赫连卿淡淡一笑:"也许陛下喜欢的,就是她的头脑简单吧。他一天下来勾心斗角,回到后宫自然是想放松的。简单一些的女子,给他跳跳舞,说些不经大脑的傻话令他捧腹大笑,缓解一天的疲劳,除了沮渠氏,后宫其他女子都不太擅长逗他开心。也许这是为什么,她即使闯了祸出了错,陛下也舍不得重责她。这样简单的头脑,即使制造出一些小麻烦,也不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恶果,就象给豢养的小猫小狗抓了一下,无甚大碍。也许在陛下看来,她的存在是给枯燥平淡的日子增添情趣,所以乐此不疲呢。"
冯季姜忍不住笑出了声:"增添情趣?还真是增添了不少情趣。自那两姐妹来到大魏,给宫里增添的情趣谈资笑料,没有一车也有半筐了。这北凉怎么出了这样一对活宝。那妹妹更是狂野放荡,性情比姐姐还胜一筹,来了这两年,不知和多少人暧昧不清。可惜了这一众亲贵少年。妾倒真是好奇她将来花落谁手。如此佳名,谁还会要她。"
赫连卿道:"我已做主,同意了她的恳请,将她聘与乐平王为正妃,下月就给他们办昏礼了。"
冯季姜大吃一惊。沮渠若鞮嫁与拓跋丕?!拓跋丕要是知道了这两姐妹对他的心上人做了什么,怕不生吞活剥了这位悍妻。看这情形只怕皇后对杨氏毁容还一无所知。刚要说出前后原委,转念一想这事与我何干?不声不响地憋着,到时尽情看一场热闹无比的好戏,怎一番情趣了地?
赫连卿并未注意冯季姜双眼乱转的样子,独自对着灯烛继续感慨:"乐平王受杖已有月余,至今仍不能行走。等稍微利索点就要打发他去朔方受苦,不知哪年月才能再回来。我想了想,还是趁他未离京时给他纳妃吧,现在不办,以后更不知要等到何时,他也不小了。消息放出去,竟无一人愿意当这个乐平王妃,除了沮渠若鞮。当初乐平王受陛下宠爱时,风光无限,来提亲的踏破皇宫门槛。如今见他失爱于陛下,还要跟到那荒无人烟的苦寒去处受罪,全体转身,避之不及。世态竟炎凉至此。难得那沮渠若鞮在他失势后依然喜爱他,愿意跟随他浪迹天涯,也算是个有情有意的。就算乐平王心里还有那个杨氏,看在沮渠若鞮这份不离不弃的情谊上,转变心意从此与沮渠氏和和美美过下去,也未可知。"
冯季姜愣愣说道:"可能性不大。"
赫连卿无奈一笑。片刻后又叹息道:"我要沮渠若鞮出适乐平王,远远地离开京城,还有一层打算。沮渠焉枝这几日苦读诗书,看起来是有些长进。倘若就此转了心性还好,不然…早晚落个自做孽不可活的下场。倘若她真的与昙无谶有厌魅举动,一朝坐实便是灭族。早点将沮渠家的女儿嫁出去免受牵连,早点脱离虎口。"
只怕她是逃出了此虎口,又跳入了彼虎口。冯季姜心中自语。片刻后她望着赫连卿叹道:"娘娘真是菩萨心肠。"
赫连卿依旧看着树型宫灯上燃烧的十多盏蜡烛,独自陷入沉寂。半晌,她涩然笑道:"我也有妹妹。"
翌日清早沮渠若鞮兴高采烈地来到姐姐阁中,告诉她自己如愿以偿将要得配心上人的好消息。刚说完,却见沮渠焉枝急急将她拉入内室,喝退众人后低声对她道:"太好了,我正发愁如何与北凉联系呢!她们现在盯上我了。我想给阿兄写信,又怕落在皇后手里,她前次虽然扑了个空,只怕不会死心,我与北凉之间的书信往来她一定会截取。可巧天赐良机,你这个北凉公主要出降,阿兄这一两日定会派遣使者来送贺礼,你命使者回去后替我向阿兄带句话,千万不要留字迹,你一定要亲口对使者说,让使者回北凉后,"她又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之后把声量压的更低,在沮渠若鞮耳边说道:"转告阿兄,速将昙无谶灭口。"
沮渠若鞮张口结舌,愣愣看着她。沮渠焉枝皱眉瞪了她一眼,强行定下神,颇为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嫁给拓跋丕那种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你都亲眼看见他与那淫妇通奸,还不死心,人家心里根本没有你,你还要嫁他,真是自甘下贱。"
沮渠若鞮不服气地反驳道:"他以前心里没有我,是因为有那狐狸精。如今那狐狸精成了丑八怪,下落不明,只怕早死了。就算她还活着,还恬不知耻地跑去与拓跋丕鬼混,那张脸,不把拓跋丕吓死才怪。男人都是色催的,没一个例外。看你貌美便爱你几日,不好看了自然丢一旁来寻新的。那狐狸精如今比鬼都丑,真在他府里更好,往我身边一站,更能衬托我的美貌举世无双。这回拓跋丕的眼睛还不天天跟着我转?除非瞎了。再说他因为这个差点给板子打死,经此教训还敢再到处偷腥?他就是再偷也没关系,我再去告状,叫陛下多打他几次,打到他怕了我为止。哼哼,调教男人和驯服牲口一样,我最擅长了。"
数日后赫连卿的笺表连同其他朝中大臣的章疏送到了远在邺城的皇帝手中。
太子尚在稚龄无法监国,朝中一应大小事仍由身处前线的皇帝亲自处理。每天由多名专门负责文书驿递的走使往来于黄河北岸的邺城与平城之间,保证皇帝和京城诸臣的联系。接到赫连卿的笺表,拓跋焘十分惊讶,连忙打开仔细阅读。通常只有重大事件,皇后才会上正式章疏请求皇帝协助处理。拓跋焘以为家里出什么大事了,看完后不免一愣,想不出皇后的意图。
这并非皇帝首次听到沮渠氏挟妇人媚道的传言了。她甫一入宫便获盛宠,炙手可热的气势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冯与杜,拓跋焘夜夜与她缠腻,宫中风言那是妖孽青丘九尾狐下凡来魅惑君王。传到拓跋焘耳中,拓跋焘以霹雳之势杖杀数名宫人止住谗谮,此后再无一人敢提,那时沮渠氏刚入宫不久,才只有十六岁。这女孩侍奉他的技巧的确比任何一个女人都高超,心甘情愿为他展示别人或不屑或不敢或不懂的媚姿,骨柔肉软任他恣意搬弄折叠,花样百出手段翻新地迎合他最脸红心跳的要求,心悦诚服地爬在下面任他驾驭征服,每每撩拨的他欲火焚身欲罢不能,仅此而已。她献媚承恩的技巧虽然比其他女人都强,仍然是人可以做出来的,绝谈不上妖狐鬼怪或是巫术。他爱极了床上这副专擅性欲的细骨轻躯,然而下得床来龙袍穿起,他还是他,还是那个肩负祖宗基业,将万物苍生都尽数掌控手中的霸主,挟刑赏之柄驾御天下,明察善断政由己出,对女人就是再宠爱,也不会叫她们迷惑了心性勾走魂魄,与史书上沉溺女色以至亡国的昏君为伍。诬谮他的女人厌魅,岂不是在骂他智短,轻易能被女人蛊惑?拓跋焘将赫连卿的折子摔在了案上,愤然在御幄中走来走去。
徘徊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重又拿起那折子,脸上疑云越发沉重。赫连卿突然毫无征兆地怀疑沮渠焉枝巫蛊,却又不提原由,看起来她并无线索证据,只叮嘱他多加小心。没头没脑的给后宫嫔妃扣杀头灭族的罪名,难道是皇后妒悍容不下沮渠氏了,借个常用的诬陷手段置人于死地?拓跋焘摇摇头。这不象是赫连卿一贯的为人。何况赫连卿上接天意,她的话…应该仔细考虑考虑。他的目光落在了中间几行字上。"… 疑巫师昙无谶为沮渠氏祝诅…"昙无谶是谁啊?听着很耳熟。
帐幄门动,进来的是皇帝近侍大臣,中书博士公孙质,走到背门而立的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巡营的时间到了。"
拓跋焘转过身,见来人刚好是方士,便开口问道:"卿可曾听说过昙无谶这个名字?"
公孙质一愣,点点头道:"昙无谶是中天竺人,沙门达摩耶舍的弟子,曾到过大魏,现为北凉的国师。"
"国师?"拓跋焘讶然道:"能让牧犍尊为国师?如此说来他有些法术了,这人名气很大么?"
公孙质道:"昙无谶在西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懂咒术,颇灵验,在西域有大咒师之称。"
"大咒师?"拓跋焘竟然给逗乐了。"又一名西戎妖孽,虚诞愚人。到北凉愚弄牧犍去吧。他若敢来大魏,朕同样坑杀。"
公孙质沉吟思索。拓跋焘见状笑问道:"卿在忧虑什么?是否那胡妖还有更诡异的妖术,连你也怕他三分?"
公孙质道:"臣忧虑的是,近年来军中招募甚多胡人,尤以栗特,氐人,丁零人为众。这些兵士原都居住在河西走廊及西域,他们可是信奉西戎胡教的。"
公孙质的话没说完,拓跋焘的面色已阴沉下来。思考片刻,他对公孙质道:"既要巡营,你带朕去栗特军团的营地。无需说出我是谁。我要看看,这西戎妖孽在我军中的影响声望,倒底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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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抄一段作家侯虹斌对古代巫蛊大案为什么会惊天动地,每次都是流血漂橹的解释:
从字面上来看,我们现在不太能理解“巫蛊、祠祭、祝诅”意味着什么了。尤其在后宫,宠妃或皇后,找个借口杀人、杀婴(皇帝的子嗣),哪怕被发现,后果都不如祝诅之类的严重(前者通常是失宠或者自杀,后者则可能被族诛)。当然,后宫的巫祝只是荦荦大端的一小撮,诸侯大臣、乃至民间的巫祝活动,又何时止歇过!哪一次不是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直至我重读学者孔飞力《叫魂》,才明白朝廷对这种祝诅祠祭的恐惧由来。他写的是大清朝的“叫魂”事件,引用的是《大清律例》,其中的“十恶”之罪中,有我们俗称“妖术”的子目,包括“采生折割人”,“以邪术造蛊杀人”,“造魇魅符书,祝诅杀人”,等等。写的是清朝,实则汉朝也有类似东西。如《史记》卷二十里,就写道:“将陵侯史子回妻宜君,故成王孙,嫉妒,绞杀侍婢四十余人,盗断妇人初产子臂膝以为媚道。”后来,此人被弃市。
在这里,这种媚道是以“盗断妇人初产子臂膝”为作法条件的。闻之令人毛骨悚然。这个“媚道”即为妖术。不知道陈皇后用的又是哪一种?
在“祭祀”名目下对妖术定罪的做法传递了一种复杂的信息。孔飞力说:“在清廷看来,凡未经授权便与神灵交往便是对于公共秩序的一种威胁。”而十八世纪初的学者沈之奇在《大清律例会通新纂》里则写道,“祭祀条款所强调的是煽惑人民这一因素,小民百姓若是受惑于异端邪说,便可能产生思想摇动,从而引致蔓延生乱。”
正因为当时的国家本身通过祭祀等多个途径建立了与神灵世界的联系,已视君主人臣及国家的命运与天象休祲相关;那么,私下与神灵联系,改变了天命,也就威胁了现实中的君臣之命数。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其实,朝廷的关注核心仍是怕你颠覆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