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景灵秀 民风淳朴
说起这题记,瑞丽的景颇山还真是一绝。记得一天,收工回来,太阳已经落山。搬过竹凳和竹篮,独自在门前剥豆。暮色沉沉,四周出奇地安静。突然间天空中象点亮了一支明烛,山边晚霞通明,宛若一缕金色的轻纱悬挂在深兰色的天际。坐在茅屋之前,我完全被这大自然的瑰丽惊呆了。回光返照想来古亦有之,亲历之后方知此言不虚。
刚到景颇山,第一次出工,就是我和文宜跟随景颇老人爽木纳去格纳垻砍草。老人少言寡语,每次出工前总要默默地亲自帮我们磨好長刀。说来惭愧,初来乍到,磨刀的功夫实在是太差。砍草是山间田坝里的常活,春种之后,田边地头的野草疯长,如不及时清除,便禍及田里的秧苗。跟在爽木讷后面,十分踏实。遇到草丛里的蜂巢,他便让我们闪开,独自一人去驱蜂铲草。遇到刺丛和陡坡也挺身而上,而把方便的地方留给别人。处处为你着想。晚饭时勒雍乐呵呵地捧回从田沟里抓来的几条小鱼,在火塘上烤熟之后伴上鱼猩草和豆豉,让大家一起品尝。说起来勒雍的成份是富农,爽木纳是贫农,可是该吃吃,边远的深山老林可不管这些 。
赶集在当地叫赶街子。从山寨到弄岛赶街,有两三小时的路程。一到街子天,天还漆黑一团,颇族妇女已经穿戴整齐,背上背篓,提着洋铁皮做的油灯出发了。快出山时,天色已经濛濛发亮,景颇人就随手将油灯放在路边,待返家时再取回。刚下乡时与她们结伴而行,不禁会问:“不怕别人拾了去?” 这时就会迎来她们那不解的目光,好像在说,怎么会呢?这种事还真没发生过。山里做饭靠烧柴,我们每年都要抽空去林间砍柴,象景颇人一样,将树枝树干去叶修齐后码在小路边,待其自然风干后再背回家。那时山里或远或近都可见大小不同的柴堆,也无任何标志。但从来没听说谁家丢了薪柴。民风淳朴由此可見一斑。
景颇人常年奔走于山林,田坝和旱地,劳作已成常态。好多天无雨,正午的太阳正在发威,我独自在屋内午休。睡意朦胧中听见有人进屋,“你在睡着哩?” 传来社长的声音,我忙抬起身来,“出工吗?” “噢,今天看水。” 一看床头的小钟,刚刚1点。越热越出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景颇人长期以来的习惯,住在山上,中午下坝傍晚归家。社长、卡东和我顺着田埂挖沟放水,时间一点点过去,发疟的毒日头晒得我直发昏,不会是中暑了罢?看看社长他们,亦是滿头大汗,黝黑的脊背在阳光下闪着汗光,可谁也不提休息。他们很会运用自己的体力,一上一下不紧不慢地挥动着锄头。这一节奏很快感染了我,手中的锄头也一上一下配合上了。说也奇怪,时光竟在不知不觉间溜过去。收工时他们照例扛着长枪上山去。我独自回家的路上,心里也有些什么说不出的愉快!
说到卡东,这可是山里远近闻名的景颇汉子。大高个,直鼻梁。最显眼的是双肩上两座突起的肉肩。格纳坝四萝(萝是当地田地大小的计量单位)黑黝黝的沃土就是他当年一人一犁开出来的。他年轻时据说能挑四萝谷子约160斤,从坝子到山顶不歇一口气。犁田耙田,育秧苗,垛谷堆,盖竹楼无不是一把好手。他曾帮我做了一把木犁,用起来真是十分轻快。巡山狩猎也是他的长项,做完农活上山回家,常常带回野鸡、麂子。除了做事造人也十分了得,他的大女儿木东可是一绝色女子,后来嫁到另一山寨去了。刚到景颇山时,文革之风正盛,这么一个能人险些被划为富农,无端受辱之事时有发生。但在景颇人眼里他却是不倒的丰碑。两三年之后他又复出主管生产便是最好的证明。令人感怀的是,现在大多数景颇人已移居到山下,只有他一家仍坚守山顶,他心里执着不放的还是那对大山的情怀。
回城前给景颇能人卡东照的全家福(其长女木东已外嫁缺席)
从雷弄到等嘎,那一片莾莽苍苍的原始森林无疑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一天我独自走山路去等嘎,就亲眼见一只黑熊爬在五十米开外箐子对面的树干之上。一天黄昏时分,景颇人在溪水边拾柴准备篝火,将树枝堆放在一树干之上,树干突然活动起来,原来是一条巨蟒吞食了一只麂子正躺在溪边休息。忙乱之中巨蟒被铜炮枪击毙,等嘎的知青朋友也分到了美味的蟒肉,景颇人的习俗是猎物共享、见者有份。等嘎的朋友还专程给我们送了一些过来。
在与景颇朋友交谈时,也得知不少他们狩猎的奇闻趣事。黑熊力大凶残,却也笨拙胆小。吓怕了的熊听到枪声人声,屎尿不禁,边跑边撒滿地皆是。猎熊时如一枪不中,有经验的猎人則准备好大棒长刀,待黑熊扑上来时猛击它的鼻子 ,鼻子可是它的软肋,遭到重击的熊顿失战斗力,痛得直嚎夺路而逃。野猪有群猪和独猪之分,群猪中有长出獠牙,两把刀子似的插在嘴边的成年猪,也有鬃毛已经开花分叉的老猪和无牙的小猪。种植包谷的山地常受它们侵袭,来势之猛刹那间就啃倒一大片庄稼。即使枪响也不肯离去,挤作一团。若全是成年猪和老猪就会向守山人反扑,搏斗时枪托常被扭断,一口咬在枪管上就是一排牙印,人反不被其伤。遇独猪时则更可怕,打猎时常要留有后路,以免受其伤害。常听说用网捕鱼却未闻张网捕兽的,这山里就有。四五十米的网用粗绳系上活络绳套,拦于林间道旁。被猎人撵急了的岩羊、麂子、马鹿慌不择路,一拥而至被大网套住脱身不得,成了猎人们的囊中之物。
一天中午,景颇小伙得毛刚拖来一条大蛇,他在格纳坝竹棚顶发现这蛇后用刀砍死的。他说,知道你们吃蛇我就拖来了。他是不吃的。景颇人很少吃蛇,但在他们印象里知青是很能吃蛇的,只要打到蛇就往我们家里送。其实处理起来相当方便,将蛇挂起,从七寸处割开,将蛇皮往下一拉,五脏六腑随皮而去,只剩下白花花的蛇骨蛇肉。做起来也很简单,如有鸡一起煮,又鲜又香,堪称龙凤配。蛇羹做好后,我们尽量邀他们来品尝,几个胆大无忌的尝过后,都直叫“阿姆多让”(景颇语好吃之意)。
农忙时节,一到夜晚,窝棚里的年轻人早无踪影。山影憧憧,竹林浅唱。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气氛。横扫一切的“大革命”虽然让边疆也遭受了许多伤害,但毕竟山那么高地那么远,而且少数民族和汉族地区相比,还保留着一些政策上的宽容和传统习惯上的差异。特别是两性间的交往方式有着更多的随意性。“约炮”一词,如今在网络上已屡见不鲜。殊不知多年以前的边疆,江边竹林周围,深山丛林之中都是年轻人约会的天堂。景颇男青年常来串门,对此並不讳言。说到高兴处,已是眉飞色舞。皆言,那简单得很,两人中意了,你就去约一下,如对方不说话,只是笑笑,那就成了。晚上带上毯子和长刀,到约好的地方,砍倒一片茅草和林子。就可共度春宵。当然,约炮是要有前提的,必得你情我愿不可强求,还需“礼”字当先。
山里的景颇男青年
内地的文化革命已经伟大胜利了,红太阳照边疆,也带来了种种热闹,不是没经过土改吗?现在得“补补课”。发动群众运动,批斗土司山官,划成份,加强边疆地区阶级斗争观念,大搞 “政治边防”。九大胜利召开,整个城中人山人海,红旗飘飘,煞是热闹。少数民族兄弟就喜欢热闹,本来嘛,人就是最爰群居的动物,都喜欢凑个热闹!刚到农村时,少数民族地区也在狠批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边疆地区,从原始社会状态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缺乏历史感。一次同学来玩,讲起他们那儿的一场批斗会,一老贫农上台,敲敲桌子说,刘少奇披了马克思的外衣,马克思不冷吗?知青顿时愕然。他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那年头,没饭吃啊,谷子都烂在地里没人收。干部一听,赶忙上来将他扶下,连声说,说岔了,说岔了。想想也是,不就是大跃进那些年,傣人和景颇人都往外跑,求告国外亲戚。谷子烂在地里没人收。傣人景颇人哪受过这个。
政治边防中的景颇族民兵
转眼下乡已到第四个年头,远在边疆的村寨却开始掀起一阵包工潮。过去出工是按天记工,现在却是按件记工,包工到个人。老农们是举双手赞成。具体说来各地还有不同,比如插秧,弄岛是包单,即插一萝地多少分。我们社是数蔑,因为秧苗是用细竹蔑捆扎,你插了几捆秧就有几根蔑条。前者按萝算需要几个人合作,后者则是计件到个人,积极性更大。多劳多得现在看来天经地义,过去上边领导是担有风险的,很可能被批走资本主义道路。我这里对此不作评论,只想讲讲我看到的景颇人老实到可爱的小事。转眼到了秋收,田里谷子已经割倒并捆扎好了,需要挑到晒场。挑两捆一个牌,你可一次挑两捆或挑四梱。我见曾统弄走到田的一角,发现只剩三梱了,他想了一下,挑走两梱罢,剩一捆以后谁又来取?挑三梱罢一头轻一头重比四梱还难挑。最后还是毅然挑起三捆。下次见他回来还是挑三梱,我问他,这不难挑吗?他说,上次挑了这次不挑不行。我一想,可不,否则这个牌不好拿,只能由他了。
在即将告别景颇山的时候,一天晚饭后,天已经黑了。我拉开窗帘,一轮皓月跃然眼前,在前山几颗小树间徐徐地向上浮动。我禁不住吹灭油灯走到屋外。月色竟然是那样的美好,屋前的竹丛、树木和田坝都披上了银色的夜装。春蝉吱吱啼鸣,伴着田蛙呱呱的合奏,俨然是一场美妙的乡间音乐会。田间路旁那一闪即逝的萤火虫与天际不断眨眼的星星相映成趣。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柔和和富有诗意。据说在乡间住惯的人,回到城市,失去了这种特别的音乐享受会不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