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云鹏很后悔没有听从玉贞的劝告,上大学深造,借机脱离这是非之地。这个刚踏上政治舞台的年青人,还不知道宦海的险恶,还不懂得辩证法。其实我们的古人早就懂得这一点。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古人又云: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现时又流行一句顺口溜:“别看你小子跳得欢,小心秋后拉清单。”初云鹏一伙人从省城回来,立即率领自己的一派人向对立派发动猛攻,打得对方土崩瓦解,人仰马翻。第一个县革委倒台了。“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用这句戏曲中的一句话形容当时的情形,再恰当不过。转年第二个县革委建立,云鹏成了其中一员。
这期间他去找过玉贞两次。玉贞脸上总是冷冷的。他问玉贞为什么不高兴?玉贞说:“无论哪派掌权,都没有老干部的好果子吃。我爸爸到‘五七干校’去了,他身体不好,还要天天干农活,说是劳动锻炼,我看同劳教差不多。”不久,玉贞作为知识青年,也下乡到“广阔的天地里”去了。玉贞下乡的村离云鹏的村不远,中间只隔一条河。一天云鹏回家,他娘对他说:“你该抽空去看看玉贞。她自小娇生惯养,哪会干农活?前些日子我去看她,见她手上打了几个血泡。那闺女要强,用手绢儿包了,坚持下坡。咳,过去听说书,有公子落难的事,如今玉贞这位女公子也算落难啦。”
云鹏听了,决定当晚去看玉贞。天上挂一钩月牙儿,刚下过雨,繁星满天。云鹏穿过几块庄稼地,来到河边,刚要跨上桥头,就听见桥下不远的地方传来嘻嘻哈哈的欢笑和泼水声。有人在洗澡。他怕走上桥头被人瞧见,误认为偷窥姑娘们的玉体,行为不道德,只好站到一棵树下等候,说不定玉贞也在河里呢。果然他听到有人呼唤玉贞的名字:
“姑娘们,咱们欢迎玉贞唱支歌好不好?玉贞,唱吧!”响起啪啪的掌声。
“别不好意思!周围没人,咱们一边洗澡,一边唱唱歌,放松放松!哎呀,我的背好疼哟!”
“唱支啥歌?”是玉贞的回应。
“随你便!你在学校就爱唱歌嘛!大不了来点洋的也行!反正在这广阔的天地里谁也管不着咱们!”
沉寂了一会儿,歌声响起。歌声优美,抒情,又带着忧伤。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歌声悱恻缠绵,倾诉着对远方爱人的思念,让人听了不禁流泪。河里的青蛙似乎也被歌声感动了,不再咕呱乱叫。忽然一个姑娘叫起来:“哎呀,玉贞!你想女婿啦!”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声,哈哈哈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啥奇怪?”一个女孩子说,“玉贞,告诉我,你到底看中了谁?告诉大姐,我给你包媒!”她显然在开玩笑。
“你再耍贫嘴,看我不挠你痒痒!”河水击溅,浪花翻腾,一群姑娘追打着,戏闹着,天地间充满了她们的欢笑。
躲在树荫下的云鹏暗自笑了,他不便露面,也不想偷听下去,愉快地走回了本村。
第二次约会是在一天中午,玉贞接到云鹏的电话,吃了午饭就来到河边桥头树荫下。 不多时一对恋人会面了,两人依偎着坐下说话。从河上吹来阵阵凉风,蝉儿在树上叫个不停,“知了——知了——”好像它们知道青年人的心思,欢叫个没完。云鹏说:“玉贞,咱俩的喜事到底啥时候办?”玉贞拿起云鹏的手打了一下,瞅了对方一眼,笑道:“咱俩都年轻轻的,急啥?”说完一头扎到云鹏怀里,吃吃笑个不停。云鹏轻轻抚着心爱姑娘的肩背,辩解道:“其实我不着急,是我娘催。”玉贞知道,云鹏只是找个借口,她并不想揭穿他。她何尝不想那一天?梦里,嘻嘻,不想啦,羞死人啦!俩人温存了一会儿,玉贞抬起头。脸儿红喷喷的,扑闪着大眼睛,望着云鹏正色说:“云鹏,对不起,我还不想急于结婚。我听人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只要表现好,可以推荐回城就工,也可进大学。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咱们的大学梦,但我还想追回失去的岁月,圆这个梦。——云鹏,我看你也不要贪恋那一官半职,有机会还是要上大学深造。”
谈到未来,云鹏和玉贞都从爱情的梦乡回到了现实。云鹏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苦恼地说:“就是我愿意将来离职去学习,老师和同学们也不会同意吧?这权虽不大,也是许多人冒着危险斗争得来的,我就是红卫兵的代表,怎么能把权拱手相让呢?”
玉贞不以为然,她说:“你们骂前革委是‘三凑合’,你们的就好?我看有些人造反有能耐,让他管管实事就作难啦。听说如今学校上课,学生爱听就去,不爱听就回宿舍睡大觉,有的坏学生还在宿舍里撒尿拉屎,把屋子作践得不成样子。工厂呢,成天喊‘抓革命,促生产’,还不是瞎胡弄?不少人随意旷工,还偷厂里的东西。原先人们都说农民是勤劳的,淳朴的,可是下乡一看,不全是这样,有的人见队里乱,弄奸耍滑,出工不出力,只要得手,瓜果蔬菜见什么偷什么。云鹏,你是县革委的重要成员,你知道不知道下面的情况?”云鹏脸红了,他对这些丑恶现象痛心疾首,但他无能为力。他辩解说:“你也不能只看阴暗面。这是权力交替时期的必然现象,慢慢会好的。”他忽然想起看过的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模仿到列宁的声音说:“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玉贞扑哧笑了,用一根手指头点着云鹏的额头说:“你休来这一套!还跟我打官腔呢!”于是俩人嘻嘻哈哈搂抱在一起。
乐极生悲。这条古老的哲理应验了。云鹏怎么也想不到,三年之后一次“地震”把他从权力的宝座上狠狠摔下来。省里的新贵倒台了,追随他的人必然也跟着倒霉。一夜之间,云鹏从座上宾变成了阶下囚。
“老实交代,你们5.16组织是怎样阴谋夺权的?把你们的纲领、计划、人员名单统统交出来吧!”牛头头杀气腾腾地盯着初云鹏说。“告诉你,你们的总头目林彪完蛋了,你们这些马前卒,小喽啰,怎么着?啊,记起来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位书店店员想搬弄几句古文,可惜文化太浅,弄得磕磕绊绊。初云鹏立即提出了抗议:“我们的学生组织叫‘造反团’,啥时候成了5.16组织?林彪出事前,你们口口声声是林副统帅领导这次清查运动的,怎么现在又成了我们的总头目?”牛头头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他一拍桌子,“你不用狡辩!这是秋后跟你们算账的时候啦!你休想抵赖过去!”一个公安员也站起来,把枪一拍,喊道:“初云鹏,你清醒点!这不是辩论会场,而是审讯室。你必须据实回答问题!”初云鹏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呼的站起来,激动地说:“我不是三岁的孩子,不用吓唬我!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我们造反团是5.16组织之前,我拒绝回答这些问题。”双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牛头头忽然冷笑一声,“证据当然是有的。现在是我们在审问你,不是我们接受审查。——好啦好啦,我们坐下来谈。”双方坐下了,云鹏气呼呼侧身向隅,不再理他。牛头头向公安人员使眼色。这位干部摆出一副谈心的架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导:“初云鹏,你还年轻,不懂得事情的利害。你这样顽固地对抗下去,只能加重处分。就是你不招供,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照样可以对你判刑。那,你的前途可就葬送啦。你爸爸为革命早早牺牲,你妈妈只有你这个独子,你就不替你妈妈想一想?”他见初云鹏动了动身子,又继续说:“话说回来,要是你悔悟了,交代了5.16组织的纲领、计划、人员名单,帮助政府挖出这个反动组织,你就立了大功,自然就会减轻你的罪过,得到宽大处理。听说你有个女朋友,就是严主任的女儿严玉贞?她下乡劳动三年,表现很好,如今被推荐上了大学……”说到这里停下了,观察初云鹏的反应。云鹏乍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喜,心想,亲爱的,你终于圆了大学梦。我为你骄傲,为你自豪!我如果出去,一定赶到你的身边,向你祝贺!但他转念一想,怕是他们设的圈套吧?惊喜之色从脸上消失了。公安员察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随之说:“你别不相信,这事你可以直接问严主任。你想,严玉贞上了大学,你如果被判了刑,人家能再跟你好吗?你要是迷途知返,同5.16分子划清界限,就转化成人民内部矛盾,我们可以做玉贞的工作,让她不要抛弃你。她是个讲义气的姑娘。这样你俩就可以重叙旧好啦!”说完了这一套话,公安员长舒一口气,似乎做到了仁至义尽。初云鹏在官场上混了三年,懂得“逼供信”这套伎俩。他坚持说,他没有参加什么5.16组织,也不知道别人参加没有。
威逼、利诱继续下去,一批人累了,换上另一批,轮番轰炸。从白天到夜晚,除了吃饭云鹏得不到一点休息。他的眼发涩,头发晕,要求睡觉,但是不允许。 起初他同审问的人大吵大叫,提抗议,全没有用,牛头头一伙人软磨硬缠,他像拳击打在棉絮上,有劲儿使不上。后来他觉得头昏脑胀,眼前闪金星,走路腾云驾雾,摇摇晃晃,于是他干脆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三天三夜的车轮战,云鹏有些吃不消了,在去茅房的路上,只觉天旋地转,一头扑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来了,发觉躺在床上。睁开眼,眼前发乌,金星闪烁,晕得想呕吐,他赶快闭上眼,心底涌上这样的念头:“我要绝食!抗议他们对我的身心摧残。”于是他当天拒绝进食。有时他会想起领袖的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看来苦比死更难熬啊!云鹏绝食两天,牛头头跑来了,气咻咻地说:“初云鹏,你绝食就是自绝于人民,即使死了,也死得轻如鸿毛!我劝你,还是悔过自新,彻底坦白吧!”云鹏紧闭双目,无动于衷,听烦了就背转身去。牛头头没招了。
严主任听到报告也急急赶来了。他看着战友的儿子的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禁不住伤心落泪。他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战友的骨血。要是云鹏有个好和歹,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战友?又怎么向云鹏的妈妈交代?牛头头一伙这样蛮干,他阻止过。但是他势单力薄,拗不过他们。本来牛头头想让云鹏休息两天,再进行第二轮“车轮战”,严如松一听火了,拍桌子同牛头头吵了一架,并且威胁说,如果他们继续蛮干,要找上级告状。他来到云鹏床前,心潮澎湃,思前想后,决心把云鹏从悬崖上拉回来。他抓起云鹏的手一面摇一面喊:“孩子,醒醒,醒醒!”云鹏在昏沉的云雾中听到了呼唤,是母亲来了吗?母亲在他上“学习班”后来过两次,送来了衣服、被褥,还有新鲜的水果,可是“清查办”的人不让他们母子见面,只把东西转交给他。是玉贞临上大学前来看他吗?他是多么想念她呀!他努力睁开眼,恍恍惚惚,他认出了严叔叔,脸上还挂着泪珠。他一阵心酸,眼泪涌了出来,抓住了严叔叔的手。严叔叔说话了:“傻孩子,你好糊涂呀!你跟我讲过,你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做革命的接班人。你这样做,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一语点醒了云鹏,心想:“我不能这样不清不白的死去,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他艰难地爬起来说:“严叔叔,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