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六十七)

残月斜挂西窗,衬映着孤岛上破败的湘妃竹寮愈加清冷萧瑟。夜风微凉,檐下罘罳随风轻颤,发出金叶相沾的沙质响动,并不清脆却悦耳婉转,在竹屋上空缥缈悠扬。
男人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混合在金属细网随风颤动的沙沙声中,仿佛荒野上劲疾朔风掠过衰草,预示着某种危险即将临近。杜至柔茫然无助的眼里透出深深的慌张,双臂徒劳护在胸前,黑睫低垂,蝶翅轻颤。

"别……"

她禁不住喊出声来。那声音细如蚊萦,绵绵飘进男人耳里,更挑动起一番难耐的情欲。
"狴狸…不要… "
他们的发髻都已松松散落,二人的黑发无力交缠在男人肩上。他低下头,不顾她哀求的眼神,双手猛地用力,将这副细骨轻躯紧梏入怀里,一动也不许她动。
他的掌心炽热,薄茧与她肩头上柔软的肌肤轻轻摩擦,温柔的触感,撩拨出阵阵心痒。他幽深的眼眸映着烛火,黑瞳中燃烧的竟是浓重的恨意。"给我,阿柔。今晚我特别需要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
他握着她的臀,一阵发狠地蹂躏,仿佛要将那两团绵软捏碎在掌心。女人的皮肤凉爽嫩滑,堪比上等脂白玉。他突然浑身燥热,不顾一切拼命将自己挤入那双玉丘,去寻找那一点粉红的灼热,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摆脱孤魂野鬼的纠缠,他被抛弃的灵魂才又重新得到一丝眷顾。"我要你。阿柔。你来给我温暖!"
多少年过去了,他从她那里索要的依然与他们第一次缠绵时一样。他是如此孤寂,如此缺爱,征服遍天下美色,他依然是被母亲丢弃的小男孩,躲在宫中黑暗一隅,独自吞咽苦涩的泪水。她如他所愿,又一次来到他身旁,递上一株香荷,一句安慰。如同迷途中绝望的旅人突然见到火光,他拼命抓住她,仿佛抓住仅有的一点希望。他的动作愈加狂野,似乎要将她剥骨抽筋,吞咽入腹,待到她的骨血都在他体内化作难分难解的一团,待到她的魂灵都与他搅在一处,方才罢休。
骤雨肆虐过海棠,风住沉香。杜至柔脸色苍白瘫卧在地,洁白纱裙上渐渐浮出几朵殷红,如同傲霜之花离了枝干,柔弱孤零飘落入雪。拓跋焘原本兴奋满足的眸光里,陡然升起一片惊诧。
"你…"他抱起虚弱的女人,惊惧地叫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出血了?!"
她虚脱般地一笑。"我告诉过你的,我早已无力…承恩。"
她唇际的笑容宁静安详,仿佛万种繁华看尽以后的寂寥,再引不起一丝微澜。拓跋焘不愿面对的往事又一次浮现心头,他面红耳赤,颤抖着轻拥她入怀。
"我发誓,我再不会伤到你。再不会叫任何人…伤到你…"

他低下头,看着她小巧的嘴唇渐渐向上弯起,弯出令他心醉的弧度。即使没有了酒窝,她嫣然而笑的甜美仍然使人窒息。她的眼睛因为笑容而轻轻眯起,水灵灵的眸子便在长睫毛下闪烁着令他冲动的媚人光亮。他由着自己的心,在她的颊畔盖上一个个的吻,唇齿交缠间轻风细语,樱瓣盛开,馨香四溢。

"我相信你。"
她清冷的双眸不染半点尘埃,端正对上他乌黑闪亮的眼瞳,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延和二年,孟冬,魏国陈兵数万于姑臧东南。雪日黄昏,拓跋焘独自一人来到杜至柔阁中。
"你这里竟然这样冷。"拓跋焘皱眉抱怨,双手不由缩入袖口。杜至柔背着他坐于窗前,正对着奁镜给自己化宿妆。听到他的抱怨,并不回头顾他,径自专心贴花钿。
"御炉日已过,为何无人为你生火?" 拓跋焘又发了话。杜至柔腾出手指一划,往墙角处指道:"那不是么。"拓跋焘望过去,果然见阁中一角置着鎏金炭盆,盆里几块黑炭滋滋向外吐着微弱的蓝火苗。拓跋焘跑过去查看,边看边兀自嘟囔道:"火太小了,难怪你这里这么冷。"他面带不满之色,抬头对杜至柔道:"我特别吩咐了皇后,叫她多给你这里送些炭来烧,定是她太小气,克扣了你的份额。她倒底送了多少过来?有没有二百斤?那日我查过,昭仪是二百斤的定制,我叫皇后比着这个度量给你。要是没有,我现在就找她要去。"杜至柔听他絮絮叨叨地好不耐烦,没好气道:"恁般绕舌。娘娘早差人送了几百斤来,只多不少。"拓跋焘已转了注意力。四下打量一番她的寝阁,沉吟说道:"你这里该围出个暖阁来,不然暖气无法聚拢,难怪比别处冷。还有,"他来到双楹间一比划:"这楹旁再摆一对狻猊,又能焚香又兼取暖,我寝宫里刚好有一对,三尺多高,尚舍局奉御刚从库里供进的,我明日派人给你送来…"
边唠叨着边将杜至柔榻上衾被细细验看一遍,只见三面围屏描金画栋,春夏秋景的山水图各据一角。四经绞织金妆花罗的幄帐,用朱红流苏虚虚束起,半垂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上好绫锦。拓跋焘方才放下心来,满意笑道:"卿卿还算听我的话,不曾亏待了你。"
杜至柔化好妆,也不理他,起身来到榻前,打开帷幄上垂挂的飞鸿纹银香球,往里添加沉水香。拓跋焘见她穿着一身月白丝缎中衣,衣纹无一丝暗饰,那吴绫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她玲珑身段流淌下来。他不由凑上去,抓起她的衣袖捻了几下,道:"授衣那日进的夹罗御服,还有灰鼠貂锦袄,给你了没有?"杜至柔忍无可忍道:"陛下一国之君,婆婆妈妈的比那开油盐店的妇人还磨叨!"拓跋焘嘟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宫中上下人人一双势利眼。哪一处过问不到便被人算计了去。你素来畏寒,如今又体弱气虚…我若再不上心照看着,谁还顾你。再要冻着了,这病几时才得好。"杜至柔道:"好了又怎样,不过是叫陛下多纠缠几次。更要心烦。如今这样才好,清清静静地想怎样就怎样。"拓跋焘瞪她道:"偏你张狂。别人都拿我当香饽饽呢!"杜至柔添好夜香,转身笑唾他道:"才不稀罕。"拓跋焘嘿嘿一笑:"真不稀罕么?再过两日我便走了,到时无人在你身旁嘘寒问暖,冷冷清清的,看你想不想我。"杜至柔一惊:"又走?这回是哪里?"拓跋焘怅然吐出两字:"北凉。"
窗外衰草覆满白雪,疾风掠过簌簌响动。二人默默无语坐在榻上,听了一会儿风雪敲窗,杜至柔开口打破寂静。"到了灭他们的时候了么?"

拓跋焘苦涩一笑,微微摇头道:"自然是仓促了些,但也绝非不可。如今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河南了。本打算来年黄河春汛之前先与刘宋决战,等收复了河南后从洛阳沿丝路直接向西讨伐牧犍。安定了南方,那小子留着也没用了,直接给端了大家省心。可是现在…等不及了。我杀了他妹妹,只怕牧犍随时会拿武威泄愤。早点灭了他,省得镇日担忧。"拓跋焘的眼中射出仇恨的光:"那该死的贱妇打乱了我全部计划。"

杜至柔呆呆地不敢再接话,等了一会儿看他平静下来,面带不舍之色道:"才刚回来…非要御驾亲征么?"
拓跋焘叹道:"能打仗的将领都派出去了。就剩我一个。"

"可是陛下再走了,我们怎么办?"杜至柔颤声说道:"蠕蠕的郁久闾吴提与沮渠牧健交情很深,他要是知道陛下去讨伐牧健,把家里最后一支精兵也带走了,只怕会乘我们国内空虚,大举进犯。他若使兵牵制住镇守阴山的拓跋崇,自己带骑兵南下,不肖两日便会深入大魏腹地,直抵善无。拓跋丕远在朔方救不了近渴,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拓跋焘倏然变色。他一点没想到这个。调兵遣将本是他素来最得心应手之事,即便时局变幻莫测,亦会灵活多变运作自如。无奈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关注力全部放在了边境线上,竟忘了家门口的部署。紧锁浓眉思索片刻,将京师里的鲜卑亲贵逐个筛选一遍,他迟疑开口道:"穆寿…或可一用。"
"他?!"杜至柔惊呼:"当代的荀奉倩!谈情说爱或可一用。带兵打仗就算了罢!"
"穆寿是年轻了些。"拓跋焘眼中闪动着犹豫,缓缓说道:"不过…他为人明敏,很有其父风范。他父亲穆观是我在东宫的侍卫长,后拜为征东大将军,和我一起讨伐过漠北,用兵极其灵活,为人机智武勇,可惜过早亡故。穆寿虽未上过战场,可是熟读兵书,敷奏机辩,太学院进学时和一众鲜卑少年亲贵比,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他停了思考,又斟酌片刻,长叹一声道:"此番西征的确太仓促。丝毫未料到那贱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会嘱托穆寿,等我走后,叫他派兵潜伏在涿邪山几个要害关口,若蠕蠕果真进犯,便可诱敌深入,攻其不备,必能击退。我再留下几千精壮骑兵给他…应是万无一失了。"
"可是陛下自己呢?"杜至柔紧张看着他:"人马带不足,如何打仗?"
拓跋焘心中一热,不由伸手捏捏她下巴,轻轻一笑道:"你的夫君身经百战,这点以少胜多的本事还是有的。"


杜至柔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凄凉笑道:"陛下早已不再是妾的良人了。"

拓跋焘笑容一滞。灯下的美人目色晶莹,新描的倒晕眉在梢尾处淡淡晕开,于妩媚中添了几分朦胧。他伸出手,无声将她揽入怀里。女人那一片淡远眉色间,浮动着真实的关切。他眼中一热,俯下头去,喃声耳语:"不是良人。是亲人。"
玉蟾清冷,银汉无声。红尘乱世里谁在睥睨天下,谁入桃源避世,谁能从容不迫的缱绻,谁又将携起他的手,共聍这段岁月的波澜与平静。他温存地抚摸着杜至柔鬓边的碎发,只愿这一生,便是这样一段宁静的时光了。
"时候不早了,陛下回去罢。"

太过美好的景象终归是虚幻,美人突如其来的催促无情打碎这一片静好犹显残忍。拓跋焘手中猛地一用力,将杜至柔发狠抱起:"外面那么冷,却还赶我走。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他一动不动盯着她,忽然恶作剧地涎皮一笑。"你要我走,我偏不走。伺候朕宽衣!"

杜至柔又惊又怒:"三宫六院九嫔,放着这么多人还服侍不了陛下一个么?"拓跋焘置若罔闻,坏笑着迫近,如同豺狼一步步逼近猎物。杜至柔吓得手足无措,缩身往枕屏处退,拓跋焘不依不饶,伸出手臂勾住她的颈项,又把一条腿盘在了她的身上,那龙袍的衣袖便带着残余的寒气裹挟住了她,令她无处可逃。"不要,陛下…求你了…"她真的很怕,眼中迅速积起一潭秋水,"上回,真的…好痛!"
她茫然无助的泪光是最有力的武器,拓跋焘瞬间心软投降。

"别怕,柔柔,"他轻声哄慰,低缓的声音好似幽谷深处采采流水,娓娓流淌进她的心田。"我说过的,我不会再弄疼你了。我命御医署专门为你配了缓解疼痛的药…说是抹在你那个地方,凉凉的就不疼了。我还问那太医令为何你会出血,那老儿和我背一通书本子…"杜至柔早已羞的满脸通红,一拳打在拓跋焘衣襟上啐道:"这事也问的出口么?!"拓跋焘眨眨眼,认真说道:"为何不能问?我怕又伤着你,自然是要问清楚如何避免了。幸亏问了。原不知这男女交媾竟还有这么多门道。太医令说你身体受过损伤,故而不宜多行房事。偶尔侍寝,要我一定多加体谅小心,定要轻柔适度…他还教了我许多取悦女子的方法。他说男子若在之前耐心哄慰,令女子身心愉悦,就不会太难受…我以前临幸过那么多女人,也包括你,全是直入黄龙,从未曾想过,原来女人竟然也有感受。以前不够体贴,多有鲁莽得罪,今日权当赔礼,让我好好服侍你一次。"拓跋焘歪着头想了片刻,翘起嘴唇道:"太医令教了我很多招术,说是保证你会舒服。一会儿咱们就试。若是你还疼,朕即刻拿了那老儿廷杖!"

"昏君。"杜至柔轻斥道。拓跋焘笑容逐渐淡远。愣了一会儿,把下颌埋在她的颈窝里蹭来蹭去,叹口气道:"我也就是在你这里,才能过把昏君的瘾。"
杜至柔闻言微怔,如水清眸里依次流转过悲凉,恍惚,迟疑,哀怨,最终融汇成一泓柔媚的春水,唇边一对新贴的翠钿便随着她神态的变换转动出奇异的光彩,仿佛一对明灭璀璨的星星挂在靥边,她温柔如水的神情,由此便平添几分淘气的笑影。拓跋焘只觉阵阵滚烫的柔情,接连不断地涌上,细腻中夹杂着几分酸楚,在五藏六腹内千回百转。他忍不住俯下脸吻她,用舌尖试探,靖蜒点水一样在她的唇边缘点了一圈,接着湿润的唇又转到她耳垂,反复舔逗亲吻吸吮,玩弄的整个耳廓桃花尽染,才恋恋不舍地沿着她细瓷般的脖颈,一路吻上了她精致的锁骨。
他的手指轻微探进她宽大的衣袖,绕过玲珑腕间,蛇一般缓缓爬上。一阵酥醉的痒爬入女人意识里。他在她腋下撩拨,似远又近,温热指尖,一圈一圈,划出春水中的粼粼波光。杜至柔全身每一细小毛孔都已张开,等待他细心照料她最精微的情感,享受他无微不至的疼惜和关怀。她在他温柔细腻,无分毫进犯的爱抚下,闭上双目,樱唇微启,发出梦呓般愉快的呻吟。
春潮涌过,涟漪荡漾。合欢帐内鸳鸯交颈而眠,喁喁说些情话:"一直…没来看你,一定很想我罢?"
她垂下长睫,心中满含幽怨:“妾四德不备,六行不修,举动轻佻,礼度率略,恃恩自恣…"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粉嫩的臀上烟霞升腾。拓跋焘涨红双颊上怒色沉沉,哑着嗓音威胁道:"看你还敢胡说八道!"

杜至柔暗自吃惊看着他连耳根都已红透,恼羞成怒的神情中夹杂的委屈,竟比她都强烈。她说不上什么原因,一直对拓跋焘使用在她身上的这些残酷字眼耿耿于怀,原来被这道'休书'伤到的不仅仅是她,更是他心中永久的一根刺。和好以后再翻开旧帐,他更加不愿面对自己曾经的愚蠢与昏聩。羞到无地自容,他索性改守为攻,端起身份凶她道:"朕上承天意,下御万民。雨露雷霆俱是天恩!竟敢心中衔恨!竟敢…揭朕的短…"
杜至柔转转眼珠,换了一副谦卑的神情,期期艾艾地恳求道:"妾有恶疾,多唇舌,无子,妒悍,七罪过半,蒙陛下不弃已是万幸,又安敢心存怨怼?"拓跋焘见她服软,深感意外,一把揽她入怀,满意笑道:"你若始终这般乖巧顺服,我怎会舍得罚你?"杜至柔撅翘起唇道:"妾一向嘴拙,原是不晓得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倒还要请陛下多指教。"
作为对这促狭的报复,他再一次用双手紧紧的桎梏了她,恨道:"我这就指教你。"

鱼在砧上,水在釜中,欢情如火,水已鼎沸,只待交欢。

罗帐停止了摇动,拓跋焘微微喘息:"我今夜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你。"杜至柔双颊如醉酒一样的酡红,点了点头,将头埋进了他的怀内。拓跋焘闭目将她拥住,手掌一寸寸掠过软香温玉,喉中咽咽叹息:"真舍不得你。"

薄云逐月,玉宇无尘,淡淡莹光窥窗而入,不觉盈满半室。拓跋焘内心如火的眷恋终于渐渐冷却。半卧起身,他将女人的手握在胸前。

"我把皇帝信玺留给你。我走以后,万一的万一…你可自行拟诏用玺,命符节令出兵符调内都幢将入宫,保卫你和太子。"

杜至柔深沉的倦意霎时消失。惊讶半晌,方结结巴巴说出几个字:"即便留…也应是…中宫…"

握住她的那只手更加有力,温暖而柔软的掌心传递着鼓励。"我更信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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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六玺: 皇帝佩戴的六种玺。皆玉螭虎纽。以武都紫泥封之。《汉官旧仪》中记载六玺的用法:皇帝行玺——凡封命(诸侯王及官员)用之;皇帝之玺——凡赐诸侯王书用之;皇帝信玺——凡发兵用之;天子行玺——征召大臣用之;天子之玺——策拜外国事务用之;天子信玺——事天地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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