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的三月,天气变幻莫测。早上出门上班,白云蓝天令人心爽,到了中午突然乌云密布起来,冰雹紧接着铺天盖地而来,如同一个闹脾气的小男孩生气地甩石头子,甩着甩着就大哭起来,泪水纷飞,大雨倾盆,十几分钟后气消了,像是小男孩看到了冰淇淋,露出了可爱的笑脸。午后,蓝天如洗,阳光愈来愈明媚。可是,等我傍晚开车出了大楼停车库,小雨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西城的老天爷像是个淘气的“小天孩”。
回到家门口,一出车门,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料料峭峭的雨气空濛里,房前的草坪湿润嫩绿,草坪边的一朵朵郁金香含苞欲放,春雨中摇曳的红、黄、粉、紫的花球给人几许暖意。我进了家门脱下高跟鞋,系上围裙,赶紧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肉,炖起一锅祛寒的香菇麻油鸡汤。尽管在西城住了将近二十年,我还是觉得这里的春寒袭人。
面包机里飘出了新鲜面食的香味,那是朱丽娅下午放学回家后做的全麦面包。她烤面包和甜点比我拿手,会精密地照食谱而行,如同做化学实验似的,而我总爱随意地添添减减。鸡汤快好的时候杰夫回来了,吸着鼻子说好香好饿。我又用有机spring mix(什锦生菜)、小黄瓜和樱桃西红柿拌上沙拉酱,主要是给他吃的,下雪天都穿短袖衫的他喝鸡汤前是需要沙拉降火的。
我们这个中西合璧之家总是这样中西餐随意组合,饮食的多样化令女儿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份自豪,她不是半中半西加起来的1,而是整个中整个西加起来的2。按照美国人的说法“You are what you eat”,那么,包子和饺子能够潜移默化出含蓄和内秀之美,三明治和披萨可以熏陶出开放和博采众长的能耐。不过,这对于女儿的双重祝福对于我和杰夫成了双重诱惑,相互熏陶出的中国胃和美国胃对保持体重大为不易。
饭后收拾本来是女儿的活儿,可她说要赶写社会学课的论文,我就让她上楼去她的房间了。杰夫坐在餐桌旁付账单,资深网友的他一向怀疑网上银行的安全性,仍然坚持“纸上谈兵”,每到月底就在一张张支票上“奋笔疾书”。
忙完了厨房里的洗洗刷刷,我坐到客厅长沙发上捧起了书。鸡汤让全身泛着暖意,又有一本好书在手,叫我很享受这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
“Honey,我这个月拿到的奖金都用来付房贷本金怎么样?”杰夫的声音带着些自豪,与其说是问我,不如说是提醒我,此时他是养家糊口的主力。他每个月的薪水数目其实不比我高多少。
“好的!”我应了一声。
“怎么比银行记录少了两块六毛八分?”
“差那么一点有什么关系。”我头也没抬,正读到讲求完美的乔布斯在一家餐馆吃饭点果汁,连续四次要服务员换果汁。杰夫是付完了账单在平衡银行记账本,他在记账时每分必究,完美主义者的自讨苦吃。
过了一会儿,只听杰夫一声口哨,“问题找到了!我忘了记入存款利息。”
“Good job!”我回了一声表扬他,好鼓励他继续揽下家中会计苦差,“难怪,这利率低迷年代,谁还记得利息的存在。”
“听说日本的利率是负数呢,钱存入银行还要给银行送利息,unbelievable!”杰夫坐到了我对面的双人座沙发上。
“Jeff,你和Jobs很像,艺术头脑和科技头脑双全,还都追求完美。”我扬了扬手中的英文乔布斯传记。家中的墙上挂着多幅航天工程师杰夫的摄影作品,山水的,人物的,看到的朋友们都说可以登上《国家地理》杂志。
“幸亏我没有他的商业头脑,就免得碰那肮脏的商界了。把我比做Stephen Wozniak更合适,真正的苹果创始人,一个天才工程师。”杰夫略略翻过这本传记,对乔布斯的为人很不以为然。他拿起新到的New In Chess Year Book(国际象棋年书季刊)读起来。
我笑笑,又埋头进入乔布斯的世界,传记达人艾萨克森的笔墨真是引人入胜,让我对那个天才和魔鬼交织的人生着迷。
“Mom,dad,”朱丽娅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客厅的窗前,“I want to tell you—I won’t go to San Diego. And I don’t want to play chess anymore(我想告诉你们,我不会去圣地亚哥,而且以后不再下棋了)。”
“What did you say?”我想自己没听清楚,放下了书。
“I don’t want to play chess anymore。”女儿张着红润的嘴唇,语气坚定地仿佛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法官在法庭上宣布裁决。
我和杰夫都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儿今天怎么了?看上去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秀丽的鹅蛋脸上一双水晶葡萄似的眼睛,光洁的额头、略凹的眼眶和挺立的小鼻子是杰夫高山低谷般脸庞的柔和版。
她怎么会不下棋呢?她从五岁开始学棋,从此乐在“棋”中,一年后便获得全州国际象棋一年级组冠军,之后年年稳坐同龄人冠军宝座。她六年级时去佛罗里达州参赛,捧回了全美小学生国际象棋比赛第一名奖杯。八年级时在肯塔基州获得了全美初中生国际象棋比赛冠军,并因此以2212的积分成为NM(National Master,美国国际象棋国家大师称号)。随后的一年,她在芝加哥夺得了全美十八岁以下女子国际象棋大赛冠军头衔。从那日起,她就瞄准了今年四月的全美高中冠军赛,要与男棋手们一决雌雄。她去年因流感未能参加,她的好友约书亚以半分之差屈居亚军。他半开玩笑地要她今年去帮他雪耻,她则一心盼望夺得那个冠军大奖杯作为自己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丫丫,essay写完了?”我叫起了女儿喜欢的昵称。
“Yeah。”
“Sweetie,今天在学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杰夫问。
“Nope。”
“丫丫,你为下个月的大赛准备了一年了,而且凭你两千四百多的积分,你会是最强棋手之一,很有可能拿冠军的。”我着急了。得个全美冠军,会对申请大学多么有利。
“Sweetie,人生如棋,就好像是pawn已经升变成了queen,再有两步就将杀了,胜利在望,你怎么就弃局了?”杰夫提高了嗓门。
“你们高估我了,我去了说不定只会输棋。”她低下了头,避开我们的眼神。
“How can you drop a bombshell like that!等了半天就是这个决定!我的女儿怎么会怕输?怕输就不去,那不成了coward(懦夫)!”我“啪”地一声把手中的书摔在茶几上。看书被打断,本来就恼人。
“Say whatever you want(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It’s my own business to play or not to play(下不下棋是我自己的事)。”女儿耸耸肩膀冷冷地回答。她说英语时完完全全是个美国teenager,没有说中文时那种撒娇的口吻,跟外公外婆练出的中文。
“怎么是你自己的事?说的轻巧!这些年来是谁送你去学棋?带你去比赛?你忘了你的目标是特级大师?怎么就半途而废!没想到我的女儿会是这样!”杰夫越说越激动,句句吐出热浪,金发蓝眼的他脸已经红到了耳根,我可以感受到他心中腾起的火焰,空气热得象要爆炸。
“那是以前的目标,现在下棋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了,我已经想了很久,不用再劝我了。想要特级大师,你自己去比赛好了。我要去睡觉了。”她甩着马尾辫不容分辨地说,然后上楼去了,“砰”地一声关了她的房门。
一阵凉意嗖嗖上身,客厅里的空气似乎骤然落至冰点,我心乏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与杰夫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