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孙清芸
(六)管制分子的生活(2),被驱赶到农村
1959年下半年,母亲病好了,可以正常劳动和做家务了,但不久后,成都市当局开始驱赶五类分子到农村,母亲也在驱赶之列。其中原委,并不是很清楚,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资料来厘清其来历,此处只能作一点推测。据“当代成都简史 ”载 : “1958年冬,全市农业衰退的局面已经形成”[10]。成都市的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均很紧张,压缩城市人口是当政者的一种选择。当时,全国各地都在压缩城市和工矿企业的人员,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像母亲这样的政治贱民。
此时,我父亲仍然在康定主持西康地区的公路修建工作,而母亲却要被赶到天回镇农村去落户,家中三个孩子,最大的12岁,最小的8岁,就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母亲被逼,又不敢说话,真有走投无路的感觉。此时,幸得邻居彭姆姆出手相助,同意让我们弟兄在她家搭伙,算是一种安排。彭姆姆家和我家仅一墙之隔,彭伯伯为人忠厚,也是交通厅的一个工程技术人员,彭姆姆待人温和,善于持家,她家有四个孩子: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比我们大,只有她的小女儿比我们小,我们相处融洽。
我们就这样每天坚持上学,放学回家就自己完成作业,在彭家吃饭,在自己家中睡觉。似乎是父母言传身教的缘故,也许还有为母亲争气的动力,尽管年龄不大,父母远离,但我们三弟兄都热爱学习,努力上进,绝不上街晃荡,更不荒废学业,这直接培养起了我们自学、自立、自励的良好习惯,以后受益终生。但是,毕竟还是孩子,冬天晚上怕冷,懒于起夜,就常有遗尿在床的尴尬事情发生。遗尿之后,我们又偷懒,并不马上洗床单,以至于母亲返家看望我们时,看见床单上画着一圈一圈的“地图”,闻到尿臭,但母亲从不责骂,只是埋头为我们洗床单。母亲忙碌完后,很快就又到她该赶回天回镇乡下的时间了,母亲离去时总是反复叮嘱,边走边说,要我们三弟兄一定好好读书,注意安全,注意身体。在母亲的叮嘱声中,在和母亲告别的挥手之际,我们站在街头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的离去,那场景,那滋味,至今想起,仍然心酸。
由于母亲不在身边,我们不那么注意卫生。我患上了头癣,头上一块块的地方出现感染,骚痒难忍,而且开始掉发。头癣俗称“癞痢头”,属于一种真菌感染,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皮肤病,它是头皮和头发的浅部真菌感染引起,严重时会导致永久性秃头。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去医院看病,效果不佳。延宕数周后,母亲知道了,很是着急,就四处寻找方法,后来,她不知用了什么偏方,调制了一种药膏,内有毒蝎,其味古怪,给我敷头,方才根治。稍大后我想,幸好根治了,要不真成了“癩头”,那将终生受累。
母亲去的地方在天回镇外六七里处,地名叫白塔寺,当时称为天回公社白塔大队。此处离成都并不远,但当时却是十足的农村,田畴平旷,阡陌纵横,河沟交错,屋舍俨然,绿竹环绕,竹林盘中时有鸡鸣犬吠。
我们在假期中常到母亲的生产队去看望她,或者母亲探家后,带着我们去她那里小住。从梓潼街家中到天回镇白塔寺,距离至少有15公里,其中有10公里沿川陕公路蜿蜒而行。上世纪50年代末的成都,没有方便的郊区公交车可乘,全靠步行,这对年仅8-12岁的孩子来说,是一种远征。
我们常常绝早起来摸黑出发,经梁家巷,过驷马桥,越洪家坡,此处路的右边是昭觉寺,远远望去,古木森森,连绵里许,林梢上寒鸦盘旋,颇有意境。路的左边是一座规模颇大的工厂,名为成都动力机械厂,其内有三栋形状一致的厂房,呈垂直走向面对公路,厂房墙上面书写着巨幅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被呼万岁的三者乃是中国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最有声势的“三面红旗”。此工厂后来改名为成都红旗柴油机厂,和我有不解之缘。我在下乡后招工进入的就是此厂,从1972年2月进入到1979年9月考上研究生离去,一共呆了七年多,此是后话。当走到将军碑,大致就走了全程的一半,稍作休息后,再继续前行。此时路两旁渐有小山凸起,山不高,仅几十米左右,但绵延不断,左边的叫凤凰山,右边的叫磨盘山,在成都平原上也算得是名山。当看见成都军区总医院后,就知道离天回镇不远了。天回镇因避居蜀地的唐玄宗闻平定安史之乱,过此地回銮而得名,乃成都北边的一个古镇,熟悉李劼人小说《死水微澜》的人对此镇应该不陌生。古镇规模颇大,一条长街,伸延一、二里路,街上店铺颇多。在镇中部,左转弯有一侧道,向西北方沿路逶迤而行,再走6里小路,才能到母亲所在的生产队。
母亲所住之地是个颓败院落中的一间偏房,绿竹掩映,旁有小溪流过,屋后就是大片麦地。母亲白天要出工,生产队的农民,包括队长,待母亲自然亲切,并不为难她,派她干的大都是一些较轻松的农活,如拔草、松土、栽菜、浇麦等。母亲边学边做,居然很快就熟练起来。母亲下去没有多久,生产队的食堂就开不起锅了,农民们开始各自在家吃饭。母亲当时也在住处自己开伙,我们去时,母亲会想方设法到农民家买一只兔子,用点米粉,加点佐料,蒸来吃,那是美味。有时,母亲会带着我们去赶场,周边的场镇,如三河场,斑竹园都去过,买回一些红薯,红萝卜,厚皮菜,给我们充饥。母亲还学着农民的办法,在野地去摘一些艾蒿菜,当地人叫棉花草,合着面粉蒸艾馍馍给我们吃,可以节省粮食。
农民认母亲是个知书识礼的人,他们尊重知识,也尊重有知识的人,并不视她为异类。母亲很快就和当地农民打成一片,经常帮他们写信,念信,读报。数月以后,母亲已在一杨姓人家认了个干女儿,还要我称她为姐姐。甚至母亲还在生产队长和一个姑娘的婚事上出谋划策,姑娘家中父母反对,而青年男女则坚决要好,甚至以死相抗。母亲苦口婆心,力劝姑娘的父母,讲述利害;又给队长出主意,以委婉方式争取女方的双亲,不要硬抗。最后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母亲成了婚礼上的座上客。母亲还帮助一戴姓农家的长子(当时大概有20来岁)到成都治疗肺结核,帮助他寻找医院,并陪来成都看病。陪来成都时,吃住都在我家,母亲对我们只是叮嘱,戴大哥的碗筷一律在用后要高温煮沸消毒。
母亲的经历证明,农民大都是心地善良的淳朴之人,他们心中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并不为当时社会上高叫的阶级斗争所左右,对地主也无宣传中所形容的那种深仇大恨。后来我在文革中,当自己沦为狗崽子在青白江大同公社光荣大队被红卫兵监督劳动时,川西平原的农民也曾为我仗义执言,力斗手握皮鞭的红卫兵。类似的亲身体会,使我永远感念川西的农民,无论他们后来如何衣着寒酸地出现在城市的豪华之中,无论他们说话多么土气,我总是尊敬他们。
母亲和我,摄于1960年
上面的照片摄于1960年的春天,是我刚加入少先队的时候,母亲正好从生产队回来看望她的儿子们。照片中的母亲此时年仅38岁,身份是成都市天回公社的农民,地主管制分子。母亲刚从风湿关节炎康复不久,身体消瘦,面容清癯,但已经从最初重戴地主帽子的痛不欲生中恢复过来,虽然也在微笑,但和初入人世的我的天真微笑相比,含蓄而有沧桑感。
在彭姆姆家寄饭终非长久之策,不久后我们三弟兄先后到所读小学搭伙。我的班主任是个很和气的中年女老师,叫董天碧,脸宽,人胖,爱笑,在家长座谈会上,和我母亲很能聊在一起。她知道我家的情况后,就和校长讲,破例同意我在学校搭伙,和老师们一起吃饭。当时,少年的我已经能感觉到家庭出身的影响,除了某些同学的讥笑和辱骂外,最使我感到不平的是,我到10岁还迟迟不能加入少先队,尽管我一直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而且一直是班干部。每次少先队辅导员都推托说,还要对我考验考验。董老师一接手我班后,很快就让我加入了少先队,记得那是1960年3月16日,那时我已经10岁半了。入队没有两天,我就成了我班少先队的中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