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七十七)

最初的惊痛与震撼渐渐消逝,拓跋丕的脸上无怨无伤,静静地听着杨婉瀴娓娓道出全部的因果,自始至终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眼中无痕无波。八年来被爱恨盈塞的心绪,红尘过往,造业轮回,一点一滴交织在一起,如同他在迦蓝里会心聆听的晚课,绕山度水萦绕在他身边,不急不徐,催人愁肠。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业果相续。"

婉瀴听他喃声诵咏的佛音,忽然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殿下,你既深知业果相续,何必再怀痴念!放下心中的恨吧,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知你正在谋划何事,可我能看出来,你积攒了这一身的戾气,必是想要…报仇的吧!"

拓跋丕飘忽的目光落在婉瀴脸上,恍惚看着她,轻轻点头。婉瀴愈加急切地恳求道:"殿下,求你了!我把所有的实情都讲了出来,就是不想看到你再因我而蒙难!你已为我杀了妻子,你要背负怎样的骂名…为了我这么个女人,不值得!我已经…害的你够惨的了。虽然我很早就放弃了复仇,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完全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的。不管怎样,不管我愿不愿意,是我,离间了你们兄弟,使你被陛下嫌恶,使你…遭受捶楚,几尽丧命,这都是我害的…"

"不是你。"拓跋丕木然看着她垂泪,喃声道:"害我的人,不是你。"

婉瀴的眼中掠过一丝恐慌,握着拓跋丕的手用力一紧:"你,你不会去…揭露阿柔的身份吧!你不要忌恨阿柔。要恨就恨我,倘若我一开始就不愿配合她,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左右摇摆…你放过她,好么?"

拓跋丕凄凉一笑:"我何必去说破她的身份,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和拓跋焘的关系不会因此而好转,相反他身边隐藏着一个随时想要干掉他的女人,正是我想要的。"

婉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拓跋丕的笑容更加和蔼真诚:"你放心,我不恨她的。相反我还是感激她的。"他伸出手,捧住婉瀴的一侧脸颊,温柔而怜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她一双噙泪的眼睛里:"没有她想出来的这个计,你我又怎能相识。没有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空有这一副皮囊,孤魂野鬼般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

沉默片刻,他再次开口。"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是杜氏,更不是你。这笔帐,我只会去向拓跋焘讨要。没有你们,他早晚也容不下我。他的儿子接连出生长大,他早晚会清洗掉我们这些兄弟,好给他的太子扫清碍脚石。鲜卑人一直奉行部酋联盟,勋贵执政议政的制度,至今已有百年。我们这几个亲王因此手握重兵割据一方,分去了他手中很大一部分权力,也对他造成潜在的威胁。拥兵自重,是哪个皇帝都容忍不了的。何况鲜卑人至今残留着兄终弟及的观念。我是先帝仲子,是离那个位子最近的一个。即便我不想,难保别人不想利用我的名声和身份。便是我再淡泊,再老实,也难逃他的猜忌。头上悬着一把刀,不知何时就要落下。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宰割,不如积结力量,主动出击。"他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了她的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疤痕,他苦涩一笑:"你的出现,仿佛一块试金石,将他残暴荒淫的本性原原本本地试了出来。兄夺弟妻,无情无义。你我身上背负的这些伤痕和耻辱,我会要他加倍偿还!"

婉瀴紧紧拉住他的手,哀声哭倒在地:"不要啊,殿下!这是谋反啊…"

拓跋丕抚摸着她的长发,温热的手掌传递出内心的怜惜。

"我不怕死。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让我漫长地活着,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遭受不幸,却无能为力。"

他的目光转到身旁那顶凤冠上,面带笑容,轻声说道:"我将来会让你戴上比这更尊贵的冠。天下独一无二的凤冠。"

此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转眼副将就来到他跟前。

"殿下,不好了!今晨长史穆寿突然自北门逃遁!监军得知后前往长史官衙抄检封查,搜出了刘洁写与殿下和穆寿的密信!"

拓跋丕浑身一颤,玄即立起,腰间悬上宝剑,对副将命道:"即刻关闭所有城门,不可放一兵一卒出去!你带人围剿内城各衙署,搜出羊灵引及其部下,就地格杀。"

监军代表朝廷协理军务,素来与统帅不穆,这个羊灵引亦不例外。自被派到朔方督察将帅,一直与拓跋丕分庭抗礼,频发口角之争。副将在全城缉捕,拓跋丕自带数人闯入羊灵引的家,正撞见羊灵引于案前书写禀报朝廷的奏章,一旁是司马李遵,手里拿着刘洁的密信。见拓跋丕闯来,两人惊起呼叫,拓跋丕一剑斩杀了司马,带血的剑身指着羊灵引而来。那羊灵引颇有几分书生气息,面对刀口竟还拍案怒斥:"你阴交朝臣蓄意谋反,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剑光一闪人顷刻毙命,拓跋丕挑起一侧的眉,对着尸体哼声笑道:"羊监军,在下口拙,不善言词,从来都是没什么话可说的。"

杀掉朝廷派来的监军和司马,其后副将又接连剿戮其余孽残部,便是时机未到,朔方刺史拓跋丕叛乱也已成事实,由不得他再等待机遇。翌日拓跋丕自立为帝,并册立婉瀴为后,登坛祭天地,又做讨伐拓跋焘的檄文布告海内,咸使闻知,一时间朝廷震动天下皆惊,拓跋丕起兵造反的坏消息,连同那份布告,自然也飞速传到远在鹿浑海的皇帝耳里。

"一字一句,念给朕听!"拓跋焘将那份讨伐檄文掷于地上,黑沉着脸,咬牙对杜至柔命道。

杜至柔无奈将那布告拾起,面露难色,见拓跋焘负手立于帐中,双目向外冒着怒火,知他执意要受虐,叹口气念道:"自元气肇辟,厥初生人,树之帝王,以为司牧…"

她边念边小心瞥看拓跋焘的脸色,念到关键之处,声音也随着变得呐呐如蚊,自己也没来由地跟着心虚:"…而不遵吾鲜卑古典,不念前章,弃鲜卑质鲁美俗而循汉俗,服汉衣冠,仰汉臣而抑勋戚,数典而忘其祖,其罪一也。卑侮王室,残害手足,淫刑斯逞,专制朝政,爵赏由心,刑戮在口,所爱光五宗,所恶灭三族,剿绝维城,唇亡齿寒,宁止虞虢?欲其长久,其可得乎!其罪二也。灭吾鲜卑神圣佛法,坑杀天下佛陀,毁尽佛法三宝。延袤万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吾涅盘后,法欲灭时,五逆浊世,魔道兴盛,至太祖、太宗之业遂衰,积怨满于山川,号哭动于天地。其罪三也。禽兽之行,在于聚麀,人伦之体,别于内外。今强逮弟妇于内,金屋宣淫…"

拓跋焘听到这里,一把将那羊皮告书夺了过来,恨恨盯着这几个字,愤然咆哮:"就为这个!就为一个女人!竟然就把朕骂得一无是处!朕有哪里对不住他的么?不是最终把那杨氏好好地还给他了么!混帐东西!"

杜至柔轻叹一声道:"并非只是为了女人。陛下前些日子待勋戚公卿过于严酷,追剿贪饷又触动了权贵们的利益,他们自然是要积势反扑的。只是不知倒底有多少勋贵…暗地里响应拓跋丕而背离了陛下,也不知这次诸王迟迟不到是否与拓跋丕起兵有关。"她观察着拓跋焘的神色,试探地问道:"陛下做何打算?是继续征讨蠕蠕,同时派兵平判朔方,还是先班师回朝,再做道理?"

侍立于皇帝一侧的刘洁此时对着皇帝恭身道:"陛下,惟今之计,以最快的速度回转京师方为上策。乐平王造反,只怕首要的目标就是京师。万一让他夺了平城,对陛下将是大不利。另外我军目前只有三万人,兵力不足,继续留在漠北与蠕蠕周旋尚属吃力,哪里还能分散兵力去平叛呢。是故臣以为,陛下当舍弃锱重,率领小股兵力轻装返回平城,稳定京师局势。"

拓跋丕独自行动,刘洁在反复思量当前局面后,反到镇定了下来。形势未必对他不利。拓跋丕甩开他造反,刚好证明他是清白的,这场叛乱与他无关。现在最紧要的是赶快回到平城,将所有与拓跋丕勾联的证据销毁。他是伴驾的军师,所以鼓动皇帝赶快回家,自己也能随之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然而拓跋焘却不肯听从他的建议。皇帝仍在气头上,一把将那张骂他的羊皮书扔进火盆里,传来冠军将军慕容琚,命他为平叛先锋,即刻向朔方进军,自己将随后亲率铁骑征讨逆贼拓跋丕。他要亲手捉住这个混帐弟弟,押回平城,用家法重重地惩治他。一旁的杜至柔差点笑出了声,皇帝生起气来常常象个孩子,又暗自叹息,现在拿拓跋丕当家人了,早干什么去了。

当晚杜至柔独自于帐中写好几份公文,命驿兵进帐,将文书传回京城。皇帝尚武好战,常常御驾亲征,可是国事也还需要他亲自料理,于是每次皇帝离京打仗,军中都有专门的飞骑往来于前线与朝廷之间传递各种皇命文书,以此保持和京城的联系。

进来的小卒甚是年轻,走上前接过文书揣入怀里,默默立着不肯离去。杜至柔疑惑地抬起头看他,一张陌生的脸,五官平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看上多少眼都记不住的长相。那小卒却不看她,垂着眼皮微微一躬身道:"娘子时祺。"

杜至柔猛然惊起。这绝不是普通小兵所能说出的问候语。她睁大双眼紧盯着他。那小卒依旧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继续拜道:"我家主公问候五娘子。娘子可有书信交给主公?"

杜至柔一动不动盯着他,良久,稳定好情绪,静下心写了一封官样诰文交给他,那小卒玄即离去。杜至柔起身来到门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忽觉浑身发冷,原来自己不知不觉早已出了一身黏腻冷汗,给风一吹,透心地冰凉。

皇帝所出的普通制令,若非加急军报的话,不必连夜快马驿递。翌日清晨那小兵备好马,按规定将所传递的文书交予上司检验,随后启程。那军吏将文书一一过目,看到最后那封诰文时,不觉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笑道:"这是哪位刀笔吏的杰作,竟然还写错别字。"原来那诰文中有个'初'字,右半边的'刀'多了一点,变成了'刃'。那军吏摇着头将文书还给驿卒,暗自嗟叹军中无能人,自己怀才不遇。字都写不清楚的人竟能在皇帝身边伺候,自己苦熬多年仍只是个下层军士。

当日皇帝率军离开鹿浑海向东南处的朔方出发,讨伐叛逆。三日后到达五原,接到从平城返回的飞骑营带来的两份诏书底稿。留在秘书监的那份上显示的诸将到达鹿浑海日期是他命令的日期,尚书省向外发送的那份显示的日期却是另一个,比他定下来的晚了半个月。拓跋焘这一惊一怒非同小可。他万没想到刘洁有这么大的胆量,竟然敢把军事诏命给改了。随后飞骑营又呈上一份密奏,彻底让拓跋焘暴怒如雷。

那是京师廷尉寺卿上的密折,说是有一位中书省执事的小吏,忽然向廷尉寺举报秘书监丞刘洁与原中书博士公孙质,曾于秘室查阅图谶,刚好那小吏于门外,偷听到了刘洁讯问公孙质的话。"刘氏应王,我朝之后,书中可有我的姓名么?"公孙质答,"有姓无名"。

拓跋焘铁砣一样的拳头砸在那封密报上。一切的悬疑都解开了。此次征讨柔然接连发生的蹊跷事,拓跋丕的造反,原来都是刘洁在背后捣的鬼。只怕连拓跋丕都只是他手中的棋子,这刘洁的野心竟大到自己想称王。如今证据确凿,刘洁谋反的事实天日昭昭,连审都不用审。拓跋焘立即下令将刘洁缉捕,随后回复寺卿的奏折,命廷尉寺穷治款引,查封刘洁及亲族各家,并严审刘洁与诸王公卿勾结的罪行。

是夜大风突起,帐外风声呼啸,河水衰竭,陇头树叶凋落,塞草一夜间枯黄。塞北风凉,透过重重幕帐吹进来,榻上无法入睡的拓跋焘冷得连打寒颤,使劲裹紧身上的狼皮褥,依旧抵御不住这份冰凉。这是一种自内向外透出来的寒气,夹杂着内心深深的失落与痛楚,一层一层向外渗透,便是最厚实的衾裘,也阻挡不了这冷如坚冰的凄凉和悲怆。

他的脑中久久闪现着那份矫改的诏书,那上面出现的人名,心中悲愤不已。众叛亲离…他的心头不断涌上这四个字,挥之不去。众叛亲离。拓跋丕就不用提了。当日拟定作战计划和聚集的日期,他的四弟拓跋范就在他身边,所有详细的战略部署他全程参与,他明明知道定下来的日期是哪个,他接到刘洁那个假的诏书竟然不吭一声。还有堂弟拓跋辰,自己亲口告诉他的日期和路线,命他督率十五位将领作后援,至今连个影都没有,原以为他再大胆也不敢故意抗旨,延误日期定是途中遇到什么困难,原来早在他拓跋焘出发前,他们这些人,他一向倚重信任的兄弟,就已经策划好了,眼睁睁看着他孤军深入大漠,盼着他有去无回。耳边响起那篇讨伐他的檄文,字字如厉刀,捅得他心口滴血。"卑侮王室,残害手足…不遵鲜卑古典,数典忘祖!"鲜卑贵族们自感被他碾压,终于联合起来,集体向他亮出了獠牙。

轰轰烈烈征讨柔然的军事行动,到此演变成为针对他的军事政变。一种被信任的人从背后冷不丁捅刀子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半卧在榻上,独自吞咽接连涌上喉头的酸楚。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手心一热。那即将被冰川包裹的心随之注入一股暖流。他低头看去,睡在他身旁的杜至柔原来已悄悄醒来,带着宽慰的笑容,把温热绵软的小手轻轻地塞入了他的掌心里。

夜已经很深了,只是既无星辰,亦没有滴漏,耳边只听得帐外狂风嘶吼,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杜至柔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漆黑夜色的衬托下越发清澈明亮,拓跋焘默默与她对视,耳畔的风吹草动渐渐模糊成一片细琐的背景,一句清冷的叮咛穿过那背景时空,远远地传入耳中,带着回声。"狴狸,照顾好自己…当心,受凉…"

宫外草木衰荣,宫里更漏绵长,多少孤寞的清晨,他站在她的身后,看她二指轻沾眉笔,用心描出一双无人欣赏的远山眉。记忆中母亲的美丽从不因无人欣赏而倦怠枯损,正如眼前丽人的笑容从不因荣辱浮沉而转移变更。他不知道那一生锁入深宫的孤独剪影,那样无望无助的同时,为何还能如此仪态万方,也不知道怀中这与他牵手的知己,几番孤立无援的同时,为何还能如此坚韧不拔。他有时会想倘若自己处在同样的境地,可有她一半的执着与顽强。二十余载春风得意的时光飞速流逝,他尚未尝到过什么是挫折和失败。他还没做好遭遇困境的准备,困境却在他最志满意得之时悄然无息地将他包围。他心中做酸,浑身无力,一向挺拔的身体陡然失去支撑,将全身的重量倚靠在了她怀里。

纵然是众叛亲离,纵然是全天下的人都弃他而去,纵然他输的一无所有,他知道他的身边永远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全然接纳他,不离不弃。在这个萧瑟寒秋的月夜,有中军置酒,旅人赶归,胡姬弄弦,无人能够想到看到,那战无不胜称霸天下的大英雄,此时也需要缩在女人的怀里,向她索要人间最世俗也最难寻的温暖,支持,和关爱。

十月庚寅朔,平叛先锋慕容琚率五千骑兵于额济镇迎击南下的拓跋丕主力,大败。尚在五原的皇帝闻讯更加惊怒,急调临近朔方的云中郡刺史李平北上阻截叛军。那拓跋丕统领的甲具骑兵原是魏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支,拓跋丕十三岁便被授予军职,十年来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同练兵,从这支骑兵的中层郎将,一步步成为最高统帅,其间展现的指挥才能和军事天赋,以及多年积累的威望,非其他鲜卑将领可以比拟。上到身边的亲信副手下到一兵一卒,都牢牢地掌握在拓跋丕手中,是一支绝对忠诚于他的嫡系精锐部队,胜之绝非易事。

拓跋焘一面加快速度向朔方挺进,一面另派宁朔大将军司马楚之率部分轻骑增援李平。二十几日艰苦奋战,总算将叛军逐步逼回朔方的地界。

十一月丁卯,拓跋焘到达朔方北面一百里处的乌河镇,终于迎来了一支姗姗来迟的亲贵。他的五弟拓跋崇长期驻守阴山,接到那份假诏后不疑有它,按上面的日期往漠北出发,途中惊闻拓跋丕造反,急派侦察兵打探皇帝所在位置,前来汇合。拓跋焘见状大喜。同一日,自京城快马传递来廷尉寺卿审理刘洁案的最终结果。

刘洁在京的亲属宗族已全部入狱,几番审讯下来,得知刘洁在这次随驾出征前,曾私下对家人说,倘若车驾不返,他将立乐平王为新帝。抄检他家时,果然搜出了公孙质留下的图谶,上有刘氏应王的谶语。这还不算,刘洁以往长期执掌中枢要职,好作威福,诸将领外出打仗,倘若得胜而归,所得财物皆要分与刘洁五成。二十年累积家财巨万。

拓跋焘满面阴骘,切齿盯着那奏疏。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刘洁于军中枭首,并夷三族。"

黄昏时分那名相貌平常的驿卒再次光临,从杜至柔手中取走几份公文。其中一份便是刘洁夷族的旨令,剩下的是些普通文书。复检的军吏这次连仔细看的时间都没有。文书递来之时他正与人打赌。刘洁一案已在军中传开,众官兵沸沸扬扬猜测皇帝将如何处治,有说是磔刑的,有说夷九族的。那军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封夷族令上,打开一看跳起来叫道:"才只灭了三族?百十条命而已,实在不过瘾。陛下当真仁慈,害我搭了一坛酒钱。"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草草流览了剩下几份文书,丝毫没发现其中的一份里,这次又出现了一个错字。

时至夜深,拓跋焘与诸将商讨完平叛战略部署,疲倦地倚靠案边,目光无意间再次落到廷尉的奏疏上。"公孙质的图谶…刘氏应王…"他反复看着这几行字,心中渐渐生起一团疑云。难道这个公孙质也参与了刘洁谋反案?当初他在朝中时,自己是那样信任他。终究是太大意了。在这个没有信仰只见利益的角斗场里,谁都可以为了点小利背叛他人,天底下最险恶最可怕的,永远是人心。"公孙质…"拓跋焘疲惫地闭上眼睛。现在实在是无力追查刘洁的同伙和余党。等平叛完毕回到京城,再命人全国通缉这个方士。

与此同时,皇帝口中念叨的公孙质,正在魏军驻地不远处的山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的金顶大账。马蹄声自远而近,身穿魏军军服的驿卒玄即于他的马前勒缰,甩镫下马递上一份文书。公孙质快速看完这份倡导百官廉洁奉公的官样文章,将公文还给驿卒。目送驿卒向平城方向飞奔而去,公孙质对旁边穿着柔然军服的同伴道:"拓跋焘那边有援军到了。很可能是哪支亲贵前来增援他。"那同伴问道:"主公意下如何?是继续观虎斗,还是…"

公孙质沉吟片刻,回头向自己率领的人马望去。高耸的纛旗迎风飞展,其上敕连可汗的字号威风凛凛,其下千多名柔然士兵如狼似虎,一切足以乱真。他的脸上呈现出自信的微笑,转身再次俯视山下,轻轻点头道:"游戏的时间到了。这次所覆之物,你更难猜到。这次我会陪着你玩到底。"

第二日晨光初起,监刑的军吏于囚车里提了刘洁,押到辕门外处斩。穷尽了一生的努力与追求,化做了脚下这条百步之遥的死亡路。千里之外,他的父亲儿子孙子叔侄六七十口人,将在他身后踏上同样的黄泉路。这情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十年前,他目睹过一场比这更惨烈的灭族。他还记得那灭门案的主角,临刑前一刻,对他露出诡异的笑。"飞鸟尽,良弓藏。崔浩没有逃过这个轮回。"

他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天命轮回,明知道是谁导致的惨剧。刘洁轻声叹息。自己尚不如崔浩。他临死前明白得很,而自己直到今日,仍不知是谁将他推入地狱。知道他矫诏的人只有三两个亲贵,他猜不出倒底是谁出卖了他,给皇帝报了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操纵住,他身不由己地被它催促着,一步步踏上这条不归路。

他不过是想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不平世道里,挣扎着向上爬而已。他以为只要钻进了上品,便永远摆脱了危险与苦难。他不知道原来越往上爬越危险,那无形之中催命的手越来越紧,为了挣脱他不得不更多地寻找靠山,挺而走险,终是来不及仔细权衡谋划,一步疏忽而满盘皆输。倒底是谁,将他逼到了这个境地。

路的尽头已到,刀斧手引刀待命。他踉踉跄跄跪倒在地,最后一次仰望蓝天。监刑官上前验明正身,随后一名小兵卒手捧一只小木盒走到他面前。

"一位故人转交给先生的旧物,说是物归原主。"

他用带着镣铐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盒中静静躺着一段易州松烟墨。他目光呆滞着看着那墨,记不起来自己何时曾拥有过它。他冰冷的手指寸寸掠过细腻润泽的墨身,记忆深处的碎片随着那醇厚的触感寸寸接起。

她聪明伶俐,淘气地对他忽闪着大眼睛。"鸟隼应为旟,龟蛇应为旐。先生可是笔误了?"

是了。一切的困惑迷芒此时豁然开解。是她,在这背后操纵着他,逼他一步步自乱阵脚,自取灭亡。报应不爽,天道好还。崔浩临死前不曾恨他,他此时,也不恨她。能睁大眼睛瞪着看自己亲人的头颅一颗颗砍下,之后若无其事地陪伴着仇人,谈笑风生地与人周旋,心思慎密地实施复仇大计,注定不是一般女子。他将那送出去又还回来的名贵烟墨紧紧抱在怀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宁和笑容,向前伸出了头颈。

雪亮刀光映着日光一闪而过,断头的身子慢慢歪在一旁,手中烟墨碎了满地。血污尽染的头颅随后被悬在门外高高的辕木上,引来饥饿的兀鹫围着啄食,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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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历史上真实的刘洁是匈奴人。刘其实是匈奴大姓。赫连勃勃原名就叫刘勃勃。刘洁和导致崔浩灭族的国史案没关系,他死在崔浩之前了。告发他矫诏的正是崔浩,我在小说里让他女儿干了这件事。小说里很多女主说的话做的事其实都是崔浩的言行,我为情节通顺给改成他女儿来干了。充分显示什么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呵呵。

刘洁其他的方面我基本上按书上记载的写的。

史料上记载的刘洁是这样的。(百度翻译的白化文)

《魏书·卷二十八·列传第十六》 :刘洁,长乐信都人,北魏官员。刘洁天性力量强智谋多,多次随从征伐有功劳,升爵位为会稽公,后历任尚书令等职。刘洁早晚在枢密机构,很受信任,性格刚烈正直,仗恃宠信专权。世祖心中逐渐不满。世祖和各将领约定在鹿浑谷会合。而刘洁遣憾自己的计策不被采用,想阻止各将领,就假称诏令更改日期,所以各将领没赶到。当时贼寇部众大乱,恭宗想攻打他们,刘洁坚持认为不可以。在鹿浑谷停留六天,各将领还未会集。贼寇已经逃远,追赶到石水,没有赶上而返回。军队停驻在沙漠中,粮食吃光,兵士多有死亡的。刘洁暗中派人惊扰军队,劝说世祖放弃大军轻装返回,世祖不听从。

刘洁因军队出动没有功绩,上奏把罪过归到崔浩身上。世祖说:“各将领延误期限,赶上贼寇不攻打,罪过在各将领,哪在于崔浩身上?”崔浩又说刘洁假称诏令,事情于是泄露。世祖到达五原,逮捕刘洁囚禁他。

世祖出征时,刘洁私下对亲近的人说:“如果军队出动没有功劳,皇上不能返回,我将拥立乐平王。”刘洁又派右丞张嵩求取图录谶纬,询问说:“刘氏应该统治天下,继这个国家以后,确有我的姓名吗?”张嵩回答说:“有姓而没有名。”竭力审查得到招认,搜查张嵩的家,果然找到谶书。刘洁和南康公狄邻以及张嵩等人,都被夷灭三族,死亡的有一百人。

刘洁处于权势显要位置,擅自作威作福,所有阿谀顺从的升官,逮背他意愿的免职,内外的人畏惧他,斜着眼睛看他。攻下城池打败敌国的,聚敛财货,和刘洁瓜分。没收他的家产,财富巨万。世祖回想起来就怨恨,谈论起来就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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