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应一位同学之邀到他家去度寒假,经过长途跋涉,又是火车,又是汽车,终于在下午三点钟光景到了一个小山城,一下车,就见同学与他的妹妹驾着一辆马车等在那儿。同学的妹妹大约十七、八岁的光景,挺灵气的一张脸很俏丽,前额覆盖着的刘海下面闪着一对水灵灵黑玉似的大眼睛,一条长长的辫子垂过了腰。我同学为我俩作了介绍,她名叫小凤,小凤朝我看了一眼,一点也没有山村女子那种羞羞答答的样子,显得落落大方。一路上,这个山村姑娘挥着鞭子吆喝着,我坐在她后面,她那条长长的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停地左右摆动,有时还拂到我的脸上。她哥哥给我介绍他们这儿的风土人情,他们家所在的村庄在群山环抱之中,祖祖辈辈靠打猎为生,到了他父亲这辈,希望他的子女中出个读书人,所以作为儿子的他从小就读书,也从没有拿过枪;倒是他这个妹妹,从小就跟着父亲上山钻林子打野兽,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说到这儿,他指指他妹妹肩上挎着的那杆猎枪说:“山里经常有野兽出没,所以人们出门赶路都得带着枪,以防野兽扑上来措手不及,我一边听他讲,一边浏览路边的风景。冬天的山野,显得特别空旷、辽阔,寒风一无阻拦地呼啸着,穿过高高矗立的大树,大多数树木的叶子都被风吹落了,只有枝条在寒风中摇曳。有时几只我叫不出名的寒鸟被马蹄的“得得”声惊得飞了起来,发出“勃儿勃儿”的叫声。山路崎岖不平,群山绵绵不断地伸展开去,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突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山峰,绕过这个山峰,就进入了狭长的山谷,也看见了暮霭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我们来到了同学的家。
在这个山谷中,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吧。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是一条浑身黑毛、两只耳朵尖尖竖起的猎犬,这小畜生先是对我无礼地吼叫了一阵,接着就跳到小凤的脚边欢蹦乱跳。山村里很少来客人,所以我自然成了贵客,山里人很朴实,待人又热情,哪家人家来了亲戚或是朋友,大家都当作自家的亲戚朋友一样。那晚就像办喜事,几乎全山村的人都来了,大家喝着用山上的野果酿的甜酒,吃着野味,直到深夜才散。我这位同学已经结婚,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第二天,他要陪妻子带了孩子去丈人丈母家。他妻子的娘家就在对面的山坳里,直径距离不过五、六里路的光景,可中间隔着座山,得走大半天时间才能到,所以去了后总要住些日子,于是他把招待我的任务交代了他妹妹。我答应我同学一起到他家过寒假也是受了他的蛊惑,其一是他说他们这山村风景优美,与喧闹的城市真有天壤之别,在他那生花妙舌下,这儿简直成了世外桃源;其二是,这山里有好多野兽出没,可以跟着他的家人过过打猎的瘾,当然也可尝尝美妙的野味,这对在当年连饭都吃不饱的我来说,其吸引力也是够大的。我同学家中除了他夫妻三人就是他的父亲和妹妹,他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他父亲原本是个好猎手,自打妻子死后,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有一次去山里打猎,被豹子咬伤了脚,以后就不能再上山打猎,只好侍弄侍弄那几亩不太长庄稼的山地,生活也颇拮据的。幸亏我同学的媳妇挺能干,妹妹又是个好猎手,这才能供他读书,一直上到大学,这在他们这山村里是绝无仅有的。
在他们家休整了一天后,小凤就带我准备进山打猎。那天早晨,我穿上她给我的一件黄狼皮大衣,带上干粮、猎枪和那条名叫黑牛的小猎犬上路了。这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天空晴朗,白雪皑皑的大地一眼望不到边,山峦、树木都沉浸在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浸没在耀眼的阳光和浅蓝色的阴影里,万里无云的蔚蓝色的天空穹窿似的笼罩着大地。小凤一身短装,肩上挎着猎枪,脚上穿着自己做的高筒皮靴,她的脸因寒冷的关系,红扑扑的象擦了胭脂。我不禁对她多看了一眼,随口称赞了一句:“好个英姿飒爽的女猎人”,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对我的赞美挺高兴。我见她腰里插着一把匕首,就问她有了枪,还用这短刀干什么?她告诉我,山里的狼很多,这东西挺狡猾的,看见你孤身一人在路上走,就把两只前爪搭到你的肩上,要是你当作什么人和你开玩笑,转过头去,那就中了它的奸计,它会咬断你的喉咙,吮吸你的血。我听了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她赶紧安慰我说,其实山里人都知道这畜生的伎俩,只要它把爪子搭上来就用力反手一刀戳穿它的喉咙。她告诉我,山里人从没有把手搭到别人肩上的习惯,叫我千万要牢记,否则会被人当作狼一样戳穿了喉咙。一路上她告诉我好多事,真让我开了眼界,不禁对她肃然起敬。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她说母亲去世后,父亲伤了脚不能进山,哥哥又在外读书,家庭的负担一下就压在了她肩上,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我把学校里的情况和城里好玩的地方胡吹了一气,她认真地听着,很感兴趣的样子,我怀疑这是否出于对我的礼貌;后来她哥哥告诉我,因为怕妹妹伤心,所以从不把外面的世界告诉她听。我俩一路谈谈说说,那天只打到几只松鸡,我也在她的指点下,学会了怎样瞄准,怎样扣扳机。傍晚,我们来到了林中的小木屋,这是她家的猎屋,进山打猎就在这小木屋中过夜。这小木屋不过十来个平方米大小,都是用原木搭起来的,屋里有一个砖砌的炕,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是当床用的。我们在屋外的空地上升起了篝火,她把两只松鸡挦了毛,把内脏挖出来丢给狗吃,洗净后用铁丝串起来挂在火上烤,不一会儿空气中就充满了诱人的香味。我俩啃着烤鸡,喝着用木屋里的小铁桶烧的开水,津津有味地吃着,我边吃 边听她讲打猎中的趣事;有时说着说着,她会突然大笑起来,于是林中就充满了她银铃似的笑声。夜深了,高高的天空中挂满了星斗,圆圆的月亮倾泻下一片清辉,又干又冷的寒气冻得星星也直瞪着眼,可是在篝火旁听着这山村姑娘讲故事,这些对我这个城里人来说又是那么新奇有趣,把我在山路上奔波一天的疲劳都带走了。她让我睡炕上,她自己在门边的地上铺了一层干草,把枪枕在头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她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的时候,金色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木屋,我走出木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山中的早晨是那么清新、静谧,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似的。早饭后,我们又踏上了行程,这一天,我们收获颇丰,打到两只紫貂、三只野兔、还有几只松鸡,说来惭愧,我笨手笨脚地把她给我瞄准好的一只松鸡打飞了,还把自己的肩头给子弹射击的反座力撞得好疼。那天回到小木屋,已是黄昏时分了,我们望着夕阳照耀下的森林和茫茫雪原,别有一番景致。我从未见到过这样优美的山野冬景,也从来没有这样心情舒畅过。太阳下山了,林子被篝火照得通明,篝火也照亮了她那生气勃勃、青春焕发的脸;小黑牛因为我经常喂它,所以对我也很友好,不时来舔舔我的手,向我摇头摆尾。这天晚上,我说了几个笑话,可是她好像有心事似的,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她问我,象她这样年岁的女孩能不能在城里找到工作,这可把我问住了,那是什么年代啊?一切都得按计划办,我只好无奈的说,象她这样的农村户口,城里是不给安排工作的,而且也没有口粮和副食品供应,她听了很失望,愁云爬上了她的脸,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好说慢慢再想办法吧。
天明后,我们收拾了一下,就开始下山了。晚上她哥哥跟我聊天的时候,我把小凤想去城里工作的事说了一下,他告诉我,他妹妹想去城里工作实际是为了逃避结婚,原来小凤虽然才17岁,却早已许配给了他老婆娘家的亲戚,她的未婚夫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是瘸的,再加上又是满脸的麻子,她很不乐意;可是她父亲受过亲家的恩惠,就是那次他父亲给豹子咬伤的时候,要不是他亲家及时把豹子打死,他早就没命了;再者她哥哥外出读书,人家也没少给帮助,所以小凤虽然也哭闹了几次,平时很疼她的爹却随便怎样也不同意解除婚约,明年就要过门了。我说强扭的瓜不甜,如今什么年代了,你们这山村里怎么还是包办婚姻!他苦笑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办法,他的婚姻还是从小就定下的呢,山里人都这样。
快到年底,我要回家过年,小凤说我来一次也不容易,再带我进山去一回。这次进山,野兽好像都躲藏起来了,好容易我发现了一只很像鹿,但比鹿小了许多,没有角的动物,就赶紧让她开枪,她端详了一下,把枪放下,生气地说:“你没看见那是个母的吗?开春后就会下崽,不能打。”我嗫嚅着,为我的无知而感到不好意思。这次打猎没有了上回那样的好情绪,小凤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天气也似乎与我们作对,傍晚时分,竟下起了雪,开始还是细细的小雪花,陡然间落起大块的雪片来了,风也呜呜地吼了起来。暴风雪来了,一霎时,乌黑的天空同雪海打成了一片,雪花糊住了眼睛,我们在暴风雪中相互搀扶着艰难地向林中小屋走去,亏得她路途熟悉,否则在冰天雪地中岂不被冻死。进了小屋,小凤生起一个火堆,在火堆旁忙碌开了,我则坐在火堆旁一边烤衣服,一边看着她,我想这么个能干的漂亮姑娘,可惜生长在山里边,将来就像这山里的那些妇女一样一辈子一直待在这山野里,也不知道山外边还有一个纷繁多彩的世界。
这次打猎结束后,我就准备回家了,记得那天早晨,乌云低低地下沉着,北风怒号着,我裹着同学的皮大衣,与他坐在马车上,小凤坐在车辕上驾着车把我们送往车站,上车时兄妹俩把给我准备的两大包野味和香菇、木耳等山里土特产送到车上,车开了,他俩还站在那儿对我挥手,直至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寒假过后我又回到了学校,并且准备了一些小礼物,想请我的同学回家时送给小凤,可奇怪的是我同学在开学报到那天没有来,正式上课了还是没有来,直至开学十多天后他才到,看上去很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急着问他为什么没有准时返校,又问他妹妹好,不想这一问就问出毛病来了,只见他眼里流下两行泪水,在他抽抽噎噎的叙述中,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因为小凤对自己的亲事不愿意,她婆家也略有所知,所以一直催着办婚事,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次我同学带我去他家过寒假,不知哪个嚼舌根的造谣说她要退婚嫁到城里,于是婆家几次三番上门来,话也越说越难听,我同学的父亲无奈之下就同意在春节过后把小凤嫁过去。自从定下婚期后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她哥哥怕她闷出病来,就劝她上山打猎散心,并且由他陪她一起去,她倒是同意了,可不要她哥哥陪。那天她象平常进山打猎一样,带了枪和干粮就出发了,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带上小黑牛。临走前,她哥哥叮嘱她不要走远,晚上就回家,她也答应了。不想那天傍晚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她没有回来,家里人开始倒也并不着急,等到第二天还是不见她回来,这才有点着慌,连夜派人上山寻找,最后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了她。听到这儿,我不由如雷轰顶,参照我与她上次在山上遭遇暴风雪的情况推断,我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摔下山崖,我不禁怀疑她是否因为对婚事的不满,以死来抗争的!我为未能帮助她而感到深深地内疚,为她的死肝肠痛断。
在此后的悠悠岁月中,小凤的形象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林中小屋的晚上,那熊熊篝火旁她银铃似的笑声,那暴风雪中她搀扶我走路的情景……冬天的山野,那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本是十分迷人的,也曾给我带来十分愉悦,可它最后给我留下的却是永远的惆怅和深深的悲哀,这山野的冬天!
后记
前年冬天,同学某君,返里省亲,某日傍晚邀我们家乡的几位同学小酌,某君酒量颇豪,我因从不饮酒,只好以茶代酒,那晚他与几位能喝的推杯换盏着实喝了不少,话就多了起来,不知怎么扯到了他年轻时邂逅一位山村姑娘的事来,而且动了真感情,两眼泪汪汪,让我们这些局外人也甚是伤感。某君说,时至今日尚不能忘怀当年,以前上高中时读陆放翁的“沈园”中“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体会不深,现在就十分理解了。喜爱文学的他还借用古人诗词中的句子略作改动算是结束:“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过后我也将此事淡忘了,最近听人告诉我农村户口迁到城镇很方便了,才让我又想起某君告诉我们的他的故事,他故事中的那位山村姑娘当年若不是农村户口,可能就没有那晚某君的长吁短叹了。正巧副刊约我写篇散文,想想与其挖空心思杜撰一篇,不如借用某君的故事,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依某君的口气,用了第一人称。当然,为了大家理解的原因,主人公的真名都隐去了。
后记的后记:近日得知国内有些省份要取消农业户口了,城市里的人不能再迁往农村,真所谓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当年也不知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把户口分为城镇与农村,由此而引发了许多人世的伤心事。当然现在的山村早巳非复当年我青年时代的情景了,一些野兽都成了濒危物种被保护起来;好多山区开发了旅游,山区也因此模样大改,世道真的变了!可惜对小凤这样的山村姑娘来说,不是太晚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