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年轮(六十)

第六章 红色狂飙(15)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要返城了。

告辞的时候,我收肠刮肚,用尽一切美丽辞藻,表达我们对张北北

一家的感激之情。张北北连连摇手:“太过了,冇招待好,不要客气,以后常来。”

我们先把“猫眼”送到汽车站,我没有食言,给他买了张车票,才三毛钱。“猫眼”眉开眼笑,大话不断:“下回到邹岗,请你们吃‘糖醋鲤鱼’,蟠龙水库头的,这么大……”

和“师长”分手时,他递给我四个新麦馒头,再三叮嘱:“回去保密哈。”我就奇怪了:“你这么小心搞么事,还不满意,想留后路?”

“想当陈世美。”援朝笑道。

“嘿嘿!不是那个意思……”“师长”朝我们挥挥手。

 

回到学校,已过午饭时间,多亏“师长”的馒头,让我俩不至于饿肚子。

“哥,你去哪了?妈妈让你回家。”刘平平叫住援朝。

“还冇放假……”

“你别装了,妈妈对学校了如指掌,你不回去,她就亲自来。”

“那好吧,我回寝室收拾一下。冇得法,走了哈。”援朝看着我,两手一摊,作无奈状,转身和妹妹朝宿舍而去。

 

哟,这么着急干嘛,刚才还说要与我共患难呢,虚伪!

一会儿功夫,我就成孤家寡人了。

“赵旭东,你爸爸来过,没找到你,你跑哪去了?”我路过女生宿舍时,碰见了朱华芳。

“我爸现在哪?”

“和我爸在军后勤开会,明天结束。”

“那好,明天我们一起回广水,多热闹。”

“不一定,我姐不想回家,我现就去找她。嗳,你不要乱跑,你爸明天还会来。”朱华芳说完,到隔壁卫校去了。

看目前形势,对我很不利。造反派势头上升很快,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会来,到时我一定会很被动,先躲躲吧。再说,寝室的人都走了,我一人还有么意思?另外,我有个小算盘,也必须回广水。

晚上宿舍就我一人,孤独、无聊,还有点小恐怖。

 

第二天上午,我在教室碰到李幼文、王曼莉、朱兴棣和曹颖颖四人,向他们说起杨店四中的见闻。李幼文听了不觉得稀奇:“这算么事?师专揪斗校长和书记,几派混战,大打出手,还伤了人。”

我试探道:“我们学校稳得起,冇得动静嘛,黄应君已是死老虎了,有么事斗头?”王曼莉不以为然:“那不管,正赞斗走资派成风了,哪个跑得脱?”

“刘援朝到哪里克了?”朱兴棣操着汉腔问我。她虽然貌不惊人,

但性格温柔脾气好,经常笑嘻嘻的,近来对援朝很上心,她父亲是气象局副局长。

“被她妹妹叫回家啦,铺盖都拿走了。”我故意挑话。

“跑得蛮快,逍遥去了呗。”王曼莉翘起小嘴。

“话不是这样说,学校本来就放假了。”朱兴棣这回不笑了,有点卫护援朝的意思。

“涂炳胜在搞么事?”眼看二人要“干仗”,我赶忙岔开,故意提起“七毛。”

“他现在威风得很,‘613’1号勤务员。队伍也壮大了,蔡怀货、肖振华这帮杂皮都跑过去了。”王曼莉的语气倒很对我的胃口,无论形势如何变,我绝不与“七毛”为伍。

“我作天在教室外听他们吵着要斗谭静、黄应君。”李幼文说道。

“你们会去吗?”我问。

“当然,看闹热呗。”李幼文说完走了。

“冇得看头的,我要回广水,寝室只我一个人了。”

“借口!先是华美华,正赞又是你,临阵脱逃,口头革命派。”王曼莉大为不满。

“不是……我拿了伙食费很快回来的,要不你借钱我吃饭。”

“油腔滑调。我冇得钱,饿死你,滚回广水吧。”马“噗嗤”一笑。

一会儿,朱兴棣和曹颖颖耳语几句,也出去了。

“朱兴棣这么关心刘援朝,么事情况?”看着王曼莉甜甜模样,我不禁心动了一下,怪怪的。

“你警察啊,管的宽。”她脸上由晴转阴,不愿说,看来知道点么事。

“那你陪我去图书室借本书,路上看。”我央求道。

“借不到么事的,好书早被封了。”

“走,去看看嘛。”我大胆拉了她的手。

“你干么事?放开!”她脸一红,打掉我手,跟我走出教室。

 

学校图书室不算小,在操场东头,运动前我每星期都会光顾。

图书室有两间新房,左间是阅览室,报架上、墙上、桌子上挂、摆满各种报刊杂志、画报,不下百种;右间十来个两人高的书架上挤满各类图书,约有两万册。

图书室长叫钟淑琴,三十七八岁,穿着朴素,语言简练。

我和王曼莉走到窗口:“钟老师好,很久不见了。”

“小赵来了,稀客。”钟老师对我算客气的了,不熟的人,她不主动打招呼的。

“我想借本《牛虻。》”我掏出借书证。

“对不起,没有。”

“《播火记》有的吧?新书哦”

“也没有。”

“那有么事?”

“自己看吧。”

我走到右边,隔着窗户玻璃往里看,从左往右十个书架全已围上绿色绒布,每个书架贴着长长的白色封条,上书三个大黑字:“封、资、

修”,落款:“孝感二中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封。”只有最左一个书架上没盖绒布,没贴封条。书架上图书稀少,书名依稀可见。什么《生猪养殖技术》、《棉铃虫的防治》、《摄影入门》、《计划生育》……

唉,谁会借这些书?

“么样?我说没有吧,你还不信。”王曼莉离开图书室时怪我。

“可惜呀,让这么多精神食粮躺那睡觉,好多都是世界名著哦。”

“冒酸气。给你说,我去年借的《基督山伯爵》一直冇还,钟老师可能忘了。”她对我悄悄耳语,一副得意样。

“借我看看,不然我告诉钟老师。”我马上威胁她。

“告啊,收走了谁也看不成,坏蛋!”

“嘿嘿,吓唬你呢,几赞给我看?”

“你不是要回家嘛,以后再说喽。”

“广水太远,学校有么事大事,你通知我一声。”我把早就准备好的地址递给她。

“谁要给你写信?刺人!”她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接过纸条。

……

我隐隐觉得,自雅菲走后,王曼莉一直对我若离若即,我每每想远离她,总也欲罢不能。这种感觉剪不断,理还乱,真有点烦。

 

午饭后,爸爸自己到宿舍找到我。见面一顿埋怨:“你成天乱跑个啥子,打飞的鸡啊?”我赶忙赔笑脸,一口四川话:“不跑叫啥子运动嘛?爸爸,晓得你要来,我一切都整规矩了,走吧。”

爸爸转而一笑:“不错,还没忘川话。就是嘛,干啥子事要有计划,要稳重。走,先上街买东西。”爸爸真好,每次来看我,都会买东西给我,不知这次要买啥。

走到街上,爸爸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姐姐考取孝感卫校了!这太好了,姐姐下学期又可以和我一起上学、回家了,和亲人在一起的感觉总是那么温暖、放心。

爸爸到百货商店花了90元钱买了台“珠江牌”半导体收音机,当年在我家已是最贵的奢侈品了。那个年代产品质量特别好,这台收音机竟用了35年,成了我家跨世之宝。

爸爸又带我去喝孝感米酒。当时爸爸每月仅92元钱的工资,不但要供我们姐弟三人上学,维持全家的生活,还要接济老家的婆婆及幺爸一家,负担是很重的。我对爸说:“我刚吃完午饭,哪吃得下,你去吃吧。”爸爸笑笑:“晓得节约了,你心意我明白。行啦,吃吧,不在乎这几个钱。”

和爸爸下馆子,这是我最高兴的一次。

 

下午四点钟,我们和朱超及两个女儿在火车站汇合,登上了北去列车。老大朱凤华最终听从了她老爸的话,回家度假。

车厢人不多,我跑来跑去和乘客换位置,把我们七人弄到一起,聊天解闷。

“朱叔叔,我们医院文化革命搞得热闹吧?”我要在爸爸面前显摆一下,我是个关注时事政治的人。

“哟,赵旭东挺关心形势的嘛,是个造反派吧?先听听你的看法。”朱超呷了口茶,面带笑容。

“他老实巴交,又不在医院,晓得啥子?还是听朱副主任指示。”爸爸不喜欢我出风头。

“我不是造反派,又不想当保守派,对当前形势也看不清,想听朱叔叔教导。”为讨好爸爸,我努力表现稳重和谦虚,果然看见爸爸脸上一丝笑容。

“唔,看不清就多学习、多观察,不能盲目,无论何时要和中央保持一致。”朱超停了停,开始拿腔拿调:“我们医院坚决贯彻中央军委302号文件精神,严格执行总政‘三不’命令,不搞四大、不上街游行、不参加地方批判大会,工作生活未受干扰。这次军后勤党委汇报会上,我院伤病员死亡率连续三年没超过2%,在八个医疗单位中排名前茅,受到任部长表扬,还加拨了一笔医疗专款,你爸爸清楚。怎么样,这就是安定团结的作用,我们一定要巩固、提高。”

“朱副主任说得对,这是院党委正确领导的结果。”哟,爸爸啥时也学会拍马屁啦。

“不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那不成世外桃源了。”坐在车窗边的朱凤华突然说道。听口气,像个造反派。

“凤华不要乱讲”,朱超呵斥住女儿,提高声音:“部队要保持高度稳定,军队一乱,国家安全谁来保证。谁说不搞运动?我们医院要听军党委的,军党委要听中央军委的,全军更要绝对听从毛主席、林副主席指挥,这是政治纪律,不能胡来。”

不愧是政治处副主任,朱超聊天都在作报告。在外人面前唱高调,不知在家里是不是这样?

“好了呀,伏要讲这些的啦,在学校广播都听烦了。”老二朱华芳连连摇手。

“这是大是大非原则问题,你们要管住自己的嘴……”朱超还不肯干休。

“朱副主任,他们不是小孩了,会注意分寸的。来,杀一盘。”爸爸和朱凤华换过位置,拿出象棋,和朱超杀将起来。

 

“赵旭东,听说你姐姐考取卫校啦?”朱凤华问我。

“是的。”

“太好了,我有同学了。”

“好什么?课都停了,同学……同混吧。”朱华芳嚼着嘴。

“赵旭东你听好了,以后我们三个都是你姐,你得听我们差遣,先叫个‘姐’听听。”朱老大拿我寻开心。    

“呃……”

“害什么臊啊,看你畏畏缩缩的,一定是个老保,哈哈哈哈……”朱凤华拍拍我肩膀,引来周围旅客好奇眼光。

你休想,现在我姐都不一定使唤得了我,你才来医院几天,就想爬我头上,做梦去吧。

 

因为这回坐的是慢车,回到家时,天已全黑了。妈妈、姐姐和弟弟早已等候多时,见面少不了一番亲情寒暄。爸爸打开收音机,全家差点欢呼雀跃。

自打十一岁离家独立生活以来,我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家,雷打不动。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每次回家的感觉又不同。

小时候天天同家人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磕磕绊绊,摩擦纠纷时,我恨不得早日挣脱父母管束,远走高飞,一个人去过清闲、自由的日子。可在外时间一长,心境就会改变。特别是在孤独、寂寞,眼见别人家亲人团聚、欢乐亲爱之时,思家之心,尤为强烈、刻骨。

家到底是什么?

家,是浓浓的爱语;家,是絮絮的唠叨;家,是一页页翻过去的日子。在家里,也许一个眼神,也许是一句问候,就能够让我体会到爱就在我的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家永远都会为我张开双臂;不管我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回到家中后又都会让我开心、快乐!

家是永远的避风港湾,有家的感觉真好。

我第一次感悟到了家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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