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处女(5)

黄花进了家,一眼就看见两个柜子上的铜拉手、铜合页、铜锁、镜子上的铜花边等凡是原来有铜的地方,统统被挖掉,变成深深的边沿不整的空洞了。昔日金光闪闪的家具,如今变得像死人枯颅,瞪着黑洞洞的大眼、张着空洞的大嘴,柜门失去支撑大开着,里面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一目了然。又好像开膛破肚做手术没缝住伤口还晾着的人体内脏。家里所有家具都这么开着。黄花惊奇地看着妈妈。妈妈说;今上午街道办事处来了两个女的。她们进门看了又看问;‘你家是地主吧’?我赶紧说‘不是。我男人是贫农。我娘家原来是富农,后来表现好改中农了。一个女的用她浓重的武乡口音说;你家不是地主就是富农。不然,谁会有这样好的家具呢。只有地主老财家里才能有这么贵重的家具。你快快把那上面的铜全挖掉,交去炼钢铁。我问她们;贵姓?还是那个女人说;不用问贵姓,我是党员。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听党的话,多快好省地建设设会主义。难道你不愿意响应党的号召,做出小小的贡献?说完就扬长而去。 我想人家是党员,咱得听党的话,做小小贡献,那就赶快挖掉两个柜子上的那点小小铜合页、铜拉手、锣丝钉。我自己怎么也挖不动,就叫来隔璧的乔叔叔,才连挖带扣敲掉的。真是很难敲掉,结果把柜子给撬坏了,才取下来这么一点点的铜。撬完后赶紧送到街公所,称了一下1斤3两半。登记上你爹的名字了。咱下午再去五金商店买铁合页、铁螺丝再给按上就行了。黄花想不通的是撬掉了铜的,再去五金商店买上铁合页、铁锣丝安在柜子上。如果街道办事处再来检查看见安上铁的了,就得再把它撬坏?然后再把铁钉、铁锣丝钉、铁合页交去大炼钢铁吗?这么说来,那就是柜子必须大开着,只要安上铁合页、铁锣丝,凡是铁的东西必须交去大炼钢铁了?黄花突然想起戈美丽的妈妈就在街道办事处工作,是党员。她是武乡县人,说着一口武乡本土话,她就是戈县长的夫人戈美丽的妈妈。来家里检查有没有铁的这件事,就是她干的。戈美丽的妈并不知道这就是黄花家。这个大院住着六户人家,因为离街道办事处近,街道干部下基层检查爱国卫生运动、号召有钱出钱有力的出力来修马路、开展灭蚊蝇等活动,首先检查到达的是这个大院。现在柜子上就这点小小的铜饰品,也已经被挖掉破坏了。早知戈美丽的妈来家里检查,我求求戈美丽,请她妈妈放过这一丁点的铜,不要破坏了这么好的柜子。唉,多么的可惜呀,这柜子是妈妈出嫁时,娘家陪的嫁妆。每年过大年,妈妈总是把柜子、镜子、连上铜合页,擦得像金子一样金光闪闪。这下好了,全换成铁的了。铜的可以檫亮,铁的不用擦了。难道大练纲铁用铜炼比用铁炼还炼得好?黄花很想问问戈美丽的妈;挖掉了只有1斤3两半重的铜合页,又去买了快2斤多重的铁合页 ,就表示响应党的号召,为大练纲铁做贡献了吗?想来想去,已经这样了,还问什么?没有意义了。

捡了一星期的废铜烂铁后,铁厂也派人跟着车去捡了。当然是被人家发现了这些小学生在拣他们车上掉下的铁。还好,铁工厂没让他们退。他们也乘机溜了。家里的铁锅全部上交了,有个小钢种锅因为当时放在一个不起眼的旮旯里,没被发现。就剩下这一个小的炒菜锅了。妈妈怕那个自称党员的街道干部再回来检查发现这个小钢种锅,就藏在厕所,上面盖上烂席片。等了有好多天,戈美丽的妈也没有再来检查。这才敢偷偷拿出来使用。自从家里大衣柜上的铜合页、铜锁、铜镜子的铜边,被戈美丽的妈看见并命令取下上交去大炼纲铁后,家里没有任何一件铁的东西了。卖铁时,收购员还把铝制品等不能炼钢的杂质拣出来说;‘铝的钢的不收,铝和钢、熟铁、薄钢不能炼钢’。黄花偷着乐,想家里还有个小钢种锅,这就敢拿出来使用了。家里还有个大沙锅,这下好了。可以光天化日下用钢种锅煮饭了。再不用把钢种锅锅藏起来或偷着使用了。

学校让他们五年制的两个班先上课了。有一天。黄花进了教室,发现戈美丽的妈妈正指挥同学们打扫卫生。一个同学叫李老师,她答应着。黄花本想叫阿姨,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想阿姨怎么变老师了?换班主任了?黄花冲她笑笑,就干起活来。上课铃响起。李老师自我介绍;‘我姓李。今后就是你们的班主任老师。’李老师说;‘我还是你们的政治课教师。第一节是政治,咱们先上课’。有人举手说;‘李老师,我是近视眼得坐前面’。又有人举手‘李老师我得换换位置’、‘李老师、、、、李老师说;‘最后一节课是班会,到时解决所有问题’。教室里安静下来。李老师拿着课本用她那武乡县的本地土话大声地念;‘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生[参]与国事,指抖[导]国家运动、、、、、、’她把参字念成了人参的参字的读音。教室里哄堂大笑起来。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喊;‘不对,是参与,不是生与。在这里不念人参的参,这是个多音字’。又有一个同学叫嚷;‘李老师吃人参吃得多了,只知道人参好吃就把参与念生与了’、‘哈哈、哈、哈、连字都不认识就能当老师’?‘真是个半文盲’。教室里轰动起来,说话声、讥笑声响成一片。李老师的课没念了几句,就被学生们奚落她的话打断了。李老师开始显得很尴尬,但是她也被笑话她的学生激怒了。她的脸由红变白,她大声又很严厉地说;‘说我吃人参的同学,你给我站起来’大家转头看向那个同学。李老师气呼呼地接着说;‘站起来。敢说不敢当。逞什么能?害怕了,不敢站?’这么一激,说这话的学生忽地站起来了。他歪着个脑袋,眼睛也斜着,一眨一眨地藐视着李老师,一付小看李老师又不服气的样子。李老师说;‘你看见我吃人参了?你是什么出身?地主、资本家?还是右派? 国民党啊。我课后查查你的家庭出身?是不是你很怀念地主富农天天吃人参燕窝的旧社会。老师是念错了,错了就改,不就行了。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上过学,一天学也没上过。我是个文盲,不是半文盲而是地地道道的文盲。我家是雇农,从小受地主富农的剥削和压迫。我是吃草根树皮长大的。我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人类最伟大的阶级,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我是共产党员,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你懂不懂?’当听到她说自己是共产党员,同学们惊叹了一声。李老师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说;‘我们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出生入死,提着脑袋干革命,打败了日本鬼子,推翻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吃人的旧社会被劳动人民彻地推翻。天下穷人得解放,你们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为了无产阶级专政胜利,红色的江山永不变色,党派我们来占领无产阶级的教育阵地 。无产阶级不战领,就会被资产阶级所占领。我就是党派来插无产阶级红旗,拔掉资产阶级白旗的红旗干部。怎么,不服气?是不是?’教室里的乌烟瘴气顿时消散了。李老师一席话镇住了调皮倒蛋的学生。站着的学生歪着的头低下了。可能他的出身是地主、富农、资本家、反动派、反革命、、、、、、?或是右派分子的儿子?同学们怀疑他肯定是怕查他的出身,所以胆却了。直到下课铃响,老师也没让他坐下,他也不敢坐下。快上第二节数学课,当班主任李老师离开了教室,他才敢坐下听课。一个同学悄悄说他的父亲是基督教徒。基督教可是美帝国主义的教,是我们的敌人呀。他当然不敢放浪形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通过这次第一节政治课,老师连连被学生纠正着课文中念错了字的教训后,在以后的政治课几乎全是同学们自己默读政治课本 。因为自称文盲的李老师根本念不下一篇课文来。李老师还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文盲,扫盲识字后才认识的字。我是党派来插红旗拔白旗的’。每当上政治课,李老师往那一坐,同学们都悄悄看书。李老师总是把学生犯错误上纲上线地归到政治上来,李老师一张嘴,先问;‘你,什么出身?地主、富农还是资本家?’同学们小小年纪就知道千万不要犯错误,否则老师就会连系到政治上追根究底不放弃。就是出身好的人犯了错误,也会被追查是跟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坏人学怀的。李老师教育学生处处突出政治,但是她又很讲迷信。她常常对同学说;‘你们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若是不报,时间未到。做了恶事,死了变成鬼阎王爷就会将你下地狱、用火烤、用笼蒸,让你受苦刑赎你犯下的罪’。搞得同学们神经兮兮的。老师说了世上有鬼,那就是有鬼。可同学们有的说世上有鬼,有的说根本就没有鬼,可谁也没有见过鬼。谁也不敢去问李老师到底有鬼没有鬼?因为同学们都是很怕她的。她是专门来学校拔白旗的。戈美丽常常洋洋得意地玄耀说;某某老师想入党向她妈汇报思想、某某老师正在接受监督改造,争取早日摘右派帽。某某老师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说过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等反动言论。别看他们是什么北大、清华的高材生,他们走得全是资产阶级的白专道路,而我们的教育方针是;培养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不对他们进行改造是不行的。这样一来,大家认为那些教学水平高的老师就是只专不红的白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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